原来如此啊。.

面对谢揽的质问, 谢朝宁半分触动也没有,仍是冷笑。

摆出一副“我管你那么多,只要我一天是你老子,你就没资格指责我”的态度:“谢小山我最后再问你一遍, 去不去牢里?”

“随便你们吧, 我不管了, 我要回京城去。”谢揽蓦地有些丧气,“还有, 别和我说什么胳膊肘往外拐, 二叔也算我半个爹,现在更是我的岳父。”

“什么?”谢朝宁拔高了声音。

“我在京城里娶了二叔的女儿, 用的虽是假身份,但我是认真的, 你做事情最好掂量一些,我走了。”

谢揽扯下背在身后的家传苗刀, 摔在他面前, “真当我喜欢管你, 只是怕你们闹起来, 哪一方出事我们夫妻俩都承受不起。”

谢朝宁见他扔刀, 瞧着是气愤之举,心里却清楚他是将刀给自己防身。

毕竟这曾经也是谢朝宁最趁手的兵刃。

谢朝宁原本僵着的脸色和缓许多。

谢揽是真打算回京城去。

不想管了, 父亲一旦有了准备, 想杀他难如登天。

自己言尽于此,相信父亲也会有分寸。

“你不准走, 我说了, 给我滚去牢里。”谢朝宁重新板起脸, “此事解决之前, 你哪里都不准去,不然谢临溪和你二叔必将死在我手里。”

谢揽回头冷冷看着他。

谢朝宁负手转身离去:“你最清楚你爹向来说一不二。”

谢揽捏紧了拳头。

见他有动手的征兆,护城首领云飞上前单膝跪下,抬起左臂横在胸前:“少主,大寨主正在气头上,您还是不要再激怒他了……”

谢揽凉凉一笑:“自从我超越他,他对着我哪天不在气头上?一直都是这样霸道,仗着是爹,非得处处压我一头。”

云飞几人垂首半跪着,不敢吭声。

谢揽最终也没说什么,转向牢房的方向走,那是一间谢朝宁专门打造出来锁他的牢房。

试验过多次,确定他逃不出来。

*

关外客栈。

昨夜暴雨,雷鸣电闪,早上方才停歇。

自从离开京城,这几晚住客栈,隋瑛都和冯嘉幼同住一间房。

冯嘉幼爱睡懒觉,隋瑛却醒得极早,这几日醒来她发现冯嘉幼总是背对着她靠墙睡,与她保持着最远的距离。

端了早饭回房间里来吃,隋瑛见冯嘉幼伸了个懒腰坐起身,忍不住问:“你和你夫君,你俩之间是不是有什么问题?”

“嗯?”冯嘉幼下床穿衣,寻思她问这话的根源。

“从前咱们玩累了一张**睡午觉,你总爱贴着我睡,现在却远远躲着。”隋瑛咬着筷子打量她,“昨晚上雷那么响,换做以前,你吓醒后早该抱着我了,你却只是拉起被子蒙住头继续睡。”

胆子变大了,却也更独立,不是什么好现象。

“这样的么?”冯嘉幼还真没意识到,她和谢揽同床了久了,竟然养出了这样的习惯,实话告诉她,“我夫君之前要考玄影司,不能分心,我们就在床中间放个枕头。”

“那他没考之前,你试过他么?”隋瑛到底没有问的太露骨,“他没有什么毛病吧?”

“能有什么毛病,你别乱猜。”冯嘉幼从前也不是没和隋瑛聊过这些话题,但都是闲话别人夫妻,如今说到自己头上,显出几分拘谨。

隋瑛真不是乱猜,正常男人哪个受得了,身边躺着的那可是冯嘉幼啊。

在隋瑛眼睛里,冯嘉幼就属于女人中的女人,极品中的极品,任何男人拜倒在她石榴裙下都是理所应当。

居然忍得住同床几个月不碰她,肯定有病。

“你别不好意思。先前你说嫁给他是因为看中他的才华,我那会儿不信,现在信了,可他若真有问题,再有前途你也得多想想,不能一辈子守活寡。”

隋瑛咬一口肉包子,干硬的如同嚼蜡,禁不住皱皱眉,“他若窝囊也就罢了,你还能寻几个面首。但他一鸣惊人的考上了玄影司千户官,往后前途当真说不准,到时候由不得你。”

冯嘉幼无语:“你能不能不要整天面首来面首去的。”

隋瑛也早到了适婚年龄,凭她的出身,原本上门提亲的该踏破门槛。

但真正上门的寥寥无几,她爷爷先后为她议了几门亲最后都吹了。

就因为隋瑛喜欢收集各色美男子这事儿。

每次进了镇国公府,家仆大部分都是些俊俏郎君。

曾经更是在戏楼和程令纾的哥哥因为争一个漂亮伶人大打出手。

把程令纾的哥哥打的在家躺了半个月。

镇国公管了几次管不住,也就不管了。念她早早没了父母,他常年戍边也无法陪伴,对她纵容的厉害。

冯嘉幼是最清楚的,隋瑛其实从不乱来,至今仍是处子之身。

单纯就是觉着这些美男子们赏心悦目,看着养眼,令她心旷神怡。

而且她手段磊落,那些人多半是她从京中那些公子哥手底下救出来的。

就比如程令纾哥哥想要霸占的那个可怜伶人。

可旁人不知,总说三道四,京中贵女圈里都对隋瑛避之不及,年幼时的几个闺中密友也渐行渐远,只剩下冯嘉幼一直没有抛弃她。

劝也劝不动,冯嘉幼偶尔想想,好像也没什么好劝的。

除了不容易议亲,这点喜好也挑不出错。

不过往后镇国公府她得少去了,之前谢揽忙着考试,隋瑛请她去家里玩儿,真就后花园吃个点心罢了,回来也给她心虚的不行。

谢揽估计是不知道隋瑛的这点儿嗜好,由着两人出门,一句也没问过。

“你就无需操心我了,我做事不比你拎得清?”冯嘉幼坐下来和她一起吃早饭,尝试了好几次,也没能咽下去一口冷硬的包子,只喝两口白粥,“赶紧吃完启程吧。”

等收拾好,冯嘉幼开门出去,同侧走廊上还有一间房开了门。

昨天北地骑兵上楼报告,进的正是这间房。

冯嘉幼知道此人应是这一行人的首领。

没想到竟是一名女子,二十岁左右的模样,身材高挑,五官深邃,肤色是很健康的那种美。

她背着一个长方体的乌木匣子,应是兵器匣,不知里面是什么兵刃。

女子也看到了她,微微颔首示意。

不等冯嘉幼反应,便背着匣子下楼去了。

一楼大堂里原本坐着的众人,齐刷刷地起身。

待女子朝客栈门外走,他们才有序的跟着鱼贯而出。

随后冯嘉幼便听见马蹄铮铮的声音,这一伙人策马扬长而去,不知往那个方向走了。

房门又“咯吱”一声,松烟悄悄出来,站在二楼探头望向门口:“走了?”

“北戎人?”冯嘉幼问。

松烟抚着胸口:“小的昨天不敢说,怕少夫人太紧张会露馅,这女的是北戎第一猛将的妹妹阿尔娜,他们兄妹俩都是我家少主的死对头。”

冯嘉幼惊讶:“这样厉害?”

松烟忙不迭点头:“她最擅长耍阴招,手底下招揽了一票杀手死士,能人异士,险些被我家少主抓住两次,都逃了。”叹息,“少主也在就好了,这次准能抓住她。”

眼下不被抓就不错了,冯嘉幼更觉着要赶紧离开:“去喊上沈公子,咱们赶紧走。”

沈时行出来看到马匹就害怕,踩了两次脚蹬都没上去。

“你认真的还是装的?”隋瑛过去抓起他的肩胛骨,将他扔上马背。又朝马屁股上拍了下,那马撒欢的狂奔起来。

“小嘉快救我!”

听着沈时行惊恐的呼喊声,冯嘉幼真是想不通:“阿瑛,你平时不是最怜香惜玉,你瞧他弱不禁风的,相貌也比梨楼那伶人好看多了吧,你总欺负他干什么?”

隋瑛翻身上马:“人家是真可怜,他是自己作死,哪里能一样?”

“你看我面上忍忍吧。”冯嘉幼嘴上嫌弃沈时行,心里拿他当好友,见不得他总被欺负,“你要再这样,我可要生气了。”

隋瑛撇了撇嘴:“好啦我知道了。”

她挥鞭子追上去,矫健探身拽住沈时行那匹马的缰绳。

离得远,冯嘉幼不知道沈时行对她说了什么,就看到隋瑛朝那马屁股上猛甩一鞭子,那马颠着沈时行跑的更快。

冯嘉幼管不了了,叹了口气,踩着脚蹬上马。

……

再次启程,前方的路是越来越难走。

幸好松烟熟悉路况,知道怎样应对。

又过了几日,越是邻近威远道,松烟越是如鱼得水。

碰到麻烦之时,朝对方行个十八寨的礼节,说几句冯嘉幼听不懂的话,基本都能轻松化解。

抵达威远道后,先前的疲劳扫清了一大半。

这里本就是多民族融合地区,再加上与西域的通商路重开,街上穿什么服饰的都有,看着极新鲜。

隋瑛与沈时行全都图新鲜换上了西域的装扮,只有冯嘉幼还穿着素色袄裙,只不伦不类的裹了个头纱,蒙住她的脸。

倒不是怕露脸惹麻烦,她被这里的风沙吹怕了,明显感觉到一路走过来,她像个逐渐干瘪掉的橘子,皮肤不如出发前水润。

也可能是劳累的缘故。

等到了将军府,听闻程令纾和谢临溪昨日出门,今日还没归来。

府上程令纾的护卫认识隋瑛和沈时行,一个是国公府的小姐,一个是玄影司指挥使的儿子,自然不敢怠慢,安排的妥妥当当。

冯嘉幼特意打听,十八寨最近没有任何动静,传出少寨主接受诏安的消息后,他们更是蛰伏的厉害。

而谢临溪在威远道也没有任何针对十八寨的动静。

西北一整个岁月静好。

庆幸谢朝宁没死,冯嘉幼放宽心的同时,又觉得不能理解。

谢临溪是陆御史的儿子,几乎是铁板钉钉的。

谢朝宁和陆御史全家被杀有一定的关系,也不会出错。

谢临溪在冯孝安的帮助下,处心积虑接近谢揽,不惜自损右手放弃仕途,多半是为了等机会报仇。

一直不动手,借用谢揽的名声安于现状的整顿西北,是想干什么?

甚至还打算娶了程令纾,在这里扎根?

……

将军府内舒舒服服住了一夜,冯嘉幼差不多养好了精神。

一大早的,她写了封信留书出走,扔下隋瑛两人,和松烟悄悄前往黑水城十八寨。

松烟先和她交代:“咱们这一路过去,基本不会有人为的危险。”

因为没有贼匪想不开敢在他们十八寨的地盘上闹事,“但是天险少不了,小的也未必全都带您避开,您得有个心理准备。”

“我记下了。”冯嘉幼一路上都听他讲过多次了,遇到各种险情该怎样处理,早就牢牢记在脑海里。

离开威远道,踏上茫茫大漠,冯嘉幼第一次感悟到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的道理。

在她的印象中,大漠是广袤荒芜的,没想到压根不是。

这无垠沙海之内镶嵌有栽满植被的峡谷,蜿蜒着清澈的河流,松烟带着她绕路,走的都是这种骑马不费劲的地方。

“好像也并没有太可怕?”冯嘉幼想起成亲那晚谢揽在那里吓唬她,说她来了肯定会熬不住死掉。

“少夫人,这可都是我们十八寨努力二十年的成果。”松烟回想当初,“从前这里荒的很,还到处盘踞着马贼,遍地死人骨头,先是大寨主,再是少主,肃了一轮又一轮。”

他这么一路讲着,冯嘉幼一路听着。

早上四更出门,一直到第二天傍晚才抵达。

冯嘉幼远远望见了绿洲之上的黑水城。

松烟朝覆钵式塔招手:“是我啊小巴!”

塔上的哨兵少年喜悦道:“是松烟,快开城门!”

“不能开,松烟身边有个陌生女子。”另一个哨兵制止他,“大寨主不是说了,这两天要加强戒备。”

“哦对!”小巴又保持警戒。

等冯嘉幼走近时,城楼上的箭矢已经瞄准了她。

松烟停在瓮城外:“你们快开门,她是咱们的少夫人!”

楼上小巴探头去看冯嘉幼,见她中原人的装扮,还蒙着脸,他将信将疑。

“少主呢?”松烟知道和他说不清,“你去问少主。”

小巴稀松平常地道:“少主又被大寨主给关起来了。”

冯嘉幼闻言皱起了眉。

松烟完全不见任何惊讶:“那你去快去禀告大寨主。”

冯嘉幼一言不发的骑在马上,安静在城门外等着。

约莫一刻钟过去,厚重的城门逐渐开启,一名清秀少年走了出来。

“这人叫云飞,老爷的狗腿子。”松烟小声说。

云飞走到冯嘉幼的马前行礼:“少夫人,请随属下入内。”

城楼上看热闹的众人齐齐睁大眼睛,不会吧,他们家少主当真成亲了?

还娶了一个看上去风一吹就会倒下的中原女人?

冯嘉幼在一众探究的视线里,策马跟着云飞进入城中,问道:“咱们是要去拜见大寨主么?”

“大寨主说让您先去见少主,还说……”云飞欲言又止。

冯嘉幼问:“说什么?”

云飞道:“大寨主还说,您有本事将少主劝出牢房来,他才认您这个儿媳妇。”

冯嘉幼这就不懂了:“不是他将我夫君关起来的?”

云飞也搞不懂:“但在大寨主看来,好像是少主在和他赌气?”

他领着冯嘉幼沿着城主府的楼梯向下,来到地底。

囚禁谢揽的牢房是间密室,和黑水城整体的黄土夯实风格不同,全是以陨铁打造,如一个困兽的牢笼。

这阵仗,玄影司的黑牢见了也得自叹不如。

云飞见冯嘉幼皱眉,忙解释:“大寨主也是被逼得没办法,一般的牢房根本关不住少主,不是被他拆了门,就是将墙壁整个踹塌掉。”

“那为何非得将他关起来不可呢?”

冯嘉幼不过是随口一问。

她从松烟口中也了解不少,十三四岁那会儿,谢揽的武功已经超越了谢朝宁,也是他性格上最叛逆最张狂的时候,一不拽着就会出去搅风搅雨,没少让谢朝宁操心。

云飞叹口气,一言难尽的模样,又说:“不过这次属下倒真没觉得少主有什么过错,而且少主被关这几天,与往常也大不相同。”

冯嘉幼问:“哪里不同?”

云飞担忧地道:“少主瞧着意志有些消沉,像是受了挺严重的打击,属下还从来没见他这个模样。”

冯嘉幼微微颔首:“开门吧。”

云飞莫名觉着她这幅“心中有数”的模样,像极了二爷。

他伸手扭动墙上的机关,厚重的小闸门缓缓上升。

云飞做出请的手势。

冯嘉幼猫着腰钻进去,站直了之后,发现这监牢面积挺大。

而谢揽人在远处背靠夹角坐着,微微垂首闭眼,习惯性的屈起左腿。

他如今这幅模样,和她发现他是冒名顶替那晚,脑海中浮现出的异域风情差不多。

披散着乌黑的长发,额上箍一个狼牙圈环,身上则穿着充满黑水河寨民风格的修身长袍。

冯嘉幼站在门口,不动声色盯着他看了半响。

她很好奇,一个男人怎么能将野性不羁和简单纯粹这两种迥异的气质融合的这样恰到好处?

不由回忆起他那晚上说的话,他说他会忠诚于她一人,他的刀,他的心,他的命,都会试着交付给她。

当时只察觉到这话不该出自于读书人之口,如今有些后悔,怎么没耐着性子听他继续说下去呢。

“滚!”

谢揽突然厉声开口,吓了她一跳。

她站着不动也不说话。

谢揽察觉到不同,抬起头看了一眼。

两人视线纠缠片刻,他又低下头,将眼睛重新闭上了,仍是一副生人勿近的气场。

他这样漠视的态度,冯嘉幼很不熟悉,脚步迟疑着,不太敢上前去。

她在脑海中想过他瞧见她时的场景,起初该是惊喜,随后应会训斥她胆大妄为不听话。

没想过他会如此冷淡。

她正不知所措,谢揽猛地抬起头再次看向她。

冯嘉幼这次看清他略微有些浑浊的眼瞳里,仿佛透着复杂的疑惑。

“夫君?”冯嘉幼试探着喊他。

她的声音仿若一抹凉风,吹醒了谢揽的神智,他倏然起身,如她原先所料想的一样,流露出难以描述的惊喜:“你怎么来了?”

旋即又阴沉着脸,“不是让你在家里好好待着,你跑来这里做什么?谁带你来的?松烟?”

他快步朝门口走,目露凶光,像是要去将松烟抓出来狠狠揍一顿。

路过冯嘉幼时,被她眼疾手快的牵住:“我来都来了,你恼有什么用?”

谢揽想甩开她,但连尝试也没尝试便放弃了,只寒着脸:“怎么连你都不让我省心了?”

“我何时让你省过心?”冯嘉幼双手牵着他左右摇了摇,对他笑,“我难道不是你最大的麻烦么?”

她摇这几下,轻松便将谢揽的火气给摇散了,无奈得很:“你是没有见过鬼,不知道关外天有多黑。”

冯嘉幼丢开他转过身:“我这么摸黑跑来,可不是为了听你训我的。”

“我哪里敢训你。”谢揽连忙绕去她面前哄她,“我是担心,不敢想你路上万一遭遇什么不测,我可怎么办。”

“我又不是一个人跑出来的,还有隋瑛和沈时行陪着。”冯嘉幼和他简单说了说,没提遇到阿尔娜的事儿,又问他,“你爹为什么要把你关起来?”

“我爹疯了。”谢揽提都不想提,转身回去角落里。

冯嘉幼追着他走过去:“你问他了?”

“他说陆御史一家人不是他亲手杀的,但他承认自己有错,却又不肯告诉我什么错。”

谢揽重新坐下,“他不说实话,我怎么替他去和谢临溪化解恩怨?他还非常恼火,骂我胳膊肘往外拐,说自己心寒,我就说我不管了,他还要挟我,将我关起来……”

冯嘉幼琢磨片刻,在他面前跪坐下来:“夫君啊,听上去父亲更像是和你赌气,不是真想去针对谢临溪的。”

“他自己做错了事,和我赌什么气?”谢揽讥笑,“他嫌我态度不好,难道还要我去哄着他,陆御史一家人死就死了,有什么了不起,不管谢临溪还是二叔,谁敢来报仇我帮他全杀了?”

冯嘉幼问:“那如果是我做错了事呢?”

“你做事肯定有你的理由,真错了我替你扛,要偿命我代你偿。”

谢揽说着话再次屈膝,手臂随意搭在膝盖上,“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我爹不一样的。我口中不服他,但在我心里,他是这世上最高的一座山峰。”

谢揽抬头望向天花板。

想起自己连站都站不稳时,就开始握着一柄没刃的木刀跟着父亲一招一式的学。

如今武功虽然已经超越了他,但其他的谢揽自知还差得远。

小时候,黑水河时常遭北戎突袭的那些年,不管场面有多乱,只要父亲出现,所有人都如见神明,尽可能的躲在他身后。

他既如刀锋锐利,又像厚盾般可靠。

而像父亲这样的英雄人物,在大魏却只能去偏远的滇南都司当一个小小校尉,谢揽就知道当时的朝廷烂透了。

当然现在也好不到哪里去。

冯嘉幼有些理解了,原来谢朝宁是他的信仰与目标,谢揽很难接受他有道德上的瑕疵。

可惜只要是人就会犯错,冯嘉幼很想和他商量,试着放低一些要求,坐下来和谢朝宁好好聊一聊,不要那么咄咄逼人。

比起来冯孝安,谢朝宁实在是位不可多得的好父亲。

但冯嘉幼没有说,因为谢揽对自身的要求一贯极高。

他这个人又稍微有些一条筋,劝他放低要求,可能会动摇他的坚持。

这一连番的变故,从冯孝安到谢临溪,再到他父亲,对他来讲已经是很严重的打击。

而谢揽这几日也正是困惑于此,微微垂头,低声问了一句:“幼娘,你说我是不是错了?”

冯嘉幼没有回答,忽然伸手捏住他的下巴,迫使他抬头。

谢揽屏住了呼吸。

冯嘉幼捏他下巴的拇指上移,轻轻摩挲着他薄厚适中的下嘴唇。

谢揽心神**漾,像被捏住七寸的蛇,一点也动弹不得。

他以为她想亲上来,她却质问:“你这伤口哪来的?”

“嗯?”谢揽还没能回神。

“我说你下嘴唇上的伤口。”冯嘉幼使劲儿捏他的下巴,伤口已经淡了,但一看便是被牙齿咬出来的,先前被咬的可不轻。

谢揽反应过来,忽地涨得脸红,眼神也开始闪躲。

看他这幅羞愧致死的模样,冯嘉幼愈发确定是被哪个野女人咬出来的。

方才还在心疼他,这会儿只想扇他几巴掌出气。

“怪不得不想我来,是不是怕我碍着你?我倒是忘了,这里不像京城识货的少,在你的地盘上,投怀送抱的女人多得是。”

冯嘉幼冷着脸丢开他的下巴,朝他肩膀重重一推,真将他推的一趔趄。

她起身要走。

“这是我自己咬的。”谢揽跟着起身拉住她,头痛得很,娶个善于断案的媳妇儿有时候真不是一件好事,“你不要整天疑神疑鬼的行不行,哪来的女人,就我这人厌狗烦的德性,只有你整天将我当成宝。”

“那你下口这么狠的咬自己做什么?”冯嘉幼指着他,眯起眼睛,“别告诉我说是和你爹吵架气的。”

“是因为……”谢揽喉结滚动,难以启齿。

该怎么解释,说自己当时像个色中饿鬼一样反复肖想着她的身体,这说出来她会怎么看待他?

他自己回想起来都觉得难堪。

“放手!”冯嘉幼拍他抓住自己手腕的手臂,言辞锐利,“你解释不了,我替你说。因为遭受连番打击,你发现自己从前真傻,守什么可笑的忠诚,正好有女人投怀送抱,你就一时糊涂了是不是?”

“你少污蔑我,我会是这样脆弱的人?”谢揽感觉自己受到了羞辱,“我以真心换真心,他们糟践我是他们的错,我又没错,我为什么要糊涂?”

被冯嘉幼这样一激,谢揽终于发现自己的疑惑不过就是一时感触。

冯嘉幼道:“我看你是……”

谢揽不想听她再继续乱猜,闲着的那条手臂箍住她不盈一握的腰,将她向上一勾,低头吻住她的唇。

冯嘉幼被迫踮起脚尖,仰起头接受。

这是成亲几个月来,他们夫妻第一次有这样亲密的举动,还是他主动的。

但冯嘉幼内心没有什么悸动,远不如他临走前印在她额头那一吻更感触。

因为他完全是在咬,没有什么技巧可言。

冯嘉幼这一路过来十八寨,嘴唇被风沙吹的有些干燥,被他这样用力地咬,疼得直皱眉。

脑海中又切换了一种怀疑,没准儿不是有女人投怀送抱,是他去强吻对方,以这种粗暴的方式,才被对方给咬了。

想到这她忍不了,双手捧住他的脸,固定住,找准机会狠狠在他上嘴唇狠狠咬了一口。

她还是气力不够,没能咬出血,但过程中咬到了他的舌尖,明显感觉到他疼的一激灵,松开了她。

“想糊弄我?”冯嘉幼以袖子沾了沾唇,看他狼狈的模样,“谢揽我告诉你,今天就算外面北戎兵临城下,你也必须给我说清楚才能出去,我有时候就是这样不分轻重不讲道理。”

谢揽捂着嘴,痛得额角青筋直跳,看她一眼又一眼,突然笑起来:“嘴上一个小伤口,对你来说真有这样严重?”

不是一个小伤口,是他这幅难堪遮掩的态度一看就有问题,冯嘉幼搬出法典来:“当然,你是我的丈夫,我管不了你其他事,但你的身体是我的所有物,这触碰到了我的利益,我有权知道。”

谢揽的笑逐渐黯淡下去:“就只是这样?”

冯嘉幼蹙眉:“这理由还不够?”

谢揽微微垂下长睫毛,复又抬眼注视她:“就没有一点是因为喜欢,在乎,才会生气?”

冯嘉幼不防他会这样问,将她问的微怔。

谢揽静静注视她,心开始逐渐沉底。

他从前醉心于武学,追求恣意自由,从来没尝过像现在这般起伏不定的心情。

在她身边时还不察,赶回来的路上惦记着父亲也不察。

闲下来的这几日,他心里始终空落落的,好像只有想起冯嘉幼才不会觉得这熟悉的牢房过于冰冷。

所以当他真的看到她时,第一反应是不是自己的幻觉。

谢揽不知这是不是同床共枕几个月,习惯了身边有个知冷知热又风情万种的漂亮女人之后,乍然分离所产生的不适。

他有一些混乱。

同时非常清楚,冯嘉幼依然是那么清醒冷静。

她从京城跑来只是担心这里的形势,担心他会不再回去京城。

她从进到这牢房见到他,就没有流露出多少思念的情绪,更多是在表夫妻之间的忠心。

谢揽自小在男人堆里长大,接触的女人少的可怜,对情爱之事至今懵懵懂懂。

但他知道冯嘉幼懂得,她曾喜欢过裴砚昭那么多年。

她若喜欢自己,不可能意味不到,刚才进牢房之后就会直接扑过来抱住他的吧。

想起来谢揽觉得心口越发堵得慌。

因为他开始意识到一个残酷的事实,冯嘉幼这颗曾被裴砚昭践踏过的心往后恐怕很难焐热。

从前他无所畏惧,相信只要自己愿意付出,石头也能给她焐热了。

可现在的他已经有些不太确定,原来以自己的真心,不是一定能够换来对方的真心。

他不想再将自己的真心掏出来给人作贱。

只希望他这次的反常只是因为习惯问题。

也或许是被身边人骗的太多,竟然仅剩下一个冯嘉幼能够和他相互取暖,才会产生这种奇怪的温暖的感觉。

一定是。

“的确是我自己咬的,原因不想说。你别多心了,不信你去问我爹,在这里我敢乱来,他先会把我打个半死。”

谢揽不等她回答,牵起她往外门口走。

他不可能告诉冯嘉幼他有一些微微缭乱,这会让他看上去太不值钱,“走,我去找我爹认个错,让他准我出去,我带你梳洗休息,瞧你这张脸像小花猫似的。”

冯嘉幼被他拉着出去。

云飞犹豫了下,也没拦他,只跟在他们身后。

谢揽步子比较急,冯嘉幼一直被拽着。

她看着他的身影,还在想着他问的问题,或者说是他会问这个问题的原因。

因为自己的千里奔赴,他的心是不是稍稍有些乱了?

冯嘉幼知道这时候自己应该说些什么,去安抚一下他,但她实在不想说假话去哄骗他。

她想了想,转动被他握着那只手,插进他指缝里去,与他十指紧扣。

她感觉到他的手臂微微有些僵硬,随后将她抓得更紧。

“其实,你也不必对人心失去信心。”冯嘉幼换个方式开解他,“因为不怪你会被谢临溪欺骗,他不算真的欺骗你。”

“欺骗还能算作假的?”谢揽不想听见他的名字。

“我仔细想了想,那天在监牢里,我之所以被谢临溪蒙混过去,是在我说我杀你之时,他对我流露出了敌意。”冯嘉幼思虑道,“我认为他对你们这份结拜之情,是真心以对的。”

谢揽只听见:“你说你要杀我?”

冯嘉幼忙解释:“我是诈他的。”

谢揽想问当时怕连累九族,她是不是真动过这样的念头,话到嘴边也没问:“不管怎么样,他骗我这事儿都是真的。”

找一圈没见到谢朝宁,谢揽拉了个人,“大寨主在哪儿?”

“回少主,大寨主出城了啊。”那人指向城门口,“来了贵客,大寨主亲自出去迎了。”

冯嘉幼立刻想到:“我去威远道时,谢临溪与程令纾已经离开了一天。松烟带着我抄近路,他们估计这会儿才到。”

谢揽微微蹙眉,站在原地不动弹。

冯嘉幼问:“你真不管了?”

谢揽烦得很:“我不想看到谢临溪。”

“走吧。”冯嘉幼知道他心里想出去,拉着他去。

……

天色已暗。

城门外。

程令纾陪着谢临溪面朝城门站着。

只见城门大开,城楼上的哨卫全部肃清了,却迟迟不见谢朝宁的身影。

等了许久,倒是见到谢揽与冯嘉幼从城门里出来。

谢临溪恍然,旋即笑了一下;“我还正奇怪谢朝宁从何得知我的身份,叔叔说的对,果然是瞒不住你啊。”

他说“你”时,看的人是冯嘉幼。

“谢公子的叔叔是谁?”冯嘉幼问他,“我父亲冯孝安?”

谢临溪并未回答,转望她身边的谢揽:“义弟。”

谢揽真不知他这声是怎么叫出口的:“谢临溪,你知道我爹摆下鸿门宴,你还敢只带着程令纾一个人来?”

谢临溪摊手:“有何不敢,义弟你看啊,你父亲甚至都不敢出来见我。”

谢揽也没找到他爹的身影,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先质问谢临溪:“我问你,你十二三岁时闯入瘟疫村子,感染上疫病,是不是也是在讲故事?是想我对你另眼相看?”

谢临溪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没说话。

倒是程令纾在旁忍不住道:“谢公子,若只为了让你另眼相看,那他付出的代价未免太大。”

冯嘉幼趁着月色也看向谢临溪的脸,脑海中忽然想到先前裴砚昭派人去蜀中调查谢揽的事儿。

听说是从谢临溪书院老师那里,求来一副谢临溪少年时画像。

沈时行告诉他,那画像可窥见的模样,和谢揽现如今的模样相差不大。

而裴砚昭还不死心,才将沈时行安排进了大理寺继续调查谢揽。

当时冯嘉幼并不知道谢揽是假冒的,没有当回事。

现在一想,冯嘉幼当即震惊。

谢临溪在十二三岁之前时常于公众场合露面,十二三岁时他因为瘟疫毁容了,这张脸是动过的。

在没有毁容之前,他应该和谢揽长的非常相像。

而他毁容之后,十四岁那年,冯孝安才安排他们两个见面。

冯孝安不仅刻意让两人同名,且一个小名“小山”,一个表字“临溪”,山谷临溪,他们难道原本就是亲兄弟吗?

谢临溪像是猜到冯嘉幼会有所猜测,时不时看向她。

冯嘉幼也向他看去,从他的表情上,她知道自己猜对了。

难怪啊。

难怪她一直非常费解。

不管是谢临溪还是冯孝安,他们敌对谢朝宁,却都对谢揽真心实意。

尤其是冯孝安,挖空心思的想让谢揽脱离十八寨,以谢临溪的身份在京城做官安家。

还交代她给谢揽一个家。

原来如此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