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上回京(正文完).

谢揽被困在梦中很久, 从昏睡中醒来时,已经是几天之后了。

他努力撑开眼皮儿,光线刺的眼睛疼,又闭上。

仅这一眼, 他分辨出是晌午时分, 并且身在军营的房间里。

等逐渐适应了之后, 谢揽再次睁开眼睛,转过头, 瞧见冯嘉幼坐在床边的矮凳上, 趴在床沿枕着手臂睡着了。

眼下鸦青,瓷白的脸上写着憔悴。

他想下床喝水, 一动弹,浑身骨头像是散了架, 痛得打了个激灵。

冯嘉幼本也没有睡沉,听到动静立刻醒来:“别乱动。”

起身倒水给他喝。

谢揽听出她鼻音很重, 冯嘉幼边倒水边说:“淋雨淋的, 已经看过大夫, 也在吃药, 不要担心。”

逃回来之后, 谢揽与韩沉伤重昏迷。

骆清流原本便元气大伤,一路也是强撑, 进了滇南都司之后, 撑不住倒下了。

她和沈时行感染了风寒,只有隋瑛没事儿, 但成了最忙的人, 照顾完这个照顾那个。

冯嘉幼倒水回来, 伸手去谢揽脖颈下, 将他的头抬高一些,喂他喝水。

知道他在担心什么,讲给他听:“韩沉的蛊毒有办法治,情况已经稳定下来了……和你估计的一样,那天夜里监国的军队追到峡谷就没再继续追了……”

前方已经深入大魏,他们不得不退。

“监国不死心,带了一队精锐抄小路继续追。可能是被你提前砍断的大树挡了路,也可能是被暴雨导致的山体滑坡阻拦,总之耽搁了一会儿,慢了咱们不少。”

“监国回撤之时,还险些被咱们的追兵追上,她身边那位大首领为她断后,力竭战死。”

也是名猛将,中了她的袖里针,还能以一当百。

听说战死之前,此人面朝滇南都司的方向下跪叩首,应是愧对自己本该守护的王上。

“至于齐封……”

齐封的尸体是在栈道口附近的悬崖底下发现的,也在冯嘉幼的意料之中。

他不想自己的尸身落入南疆追兵手中,最后一丝力气用来跳了悬崖,没留下任何遗言。

但因南疆军队那晚经过此地,普遍认为他是死于南疆监国之手。

而南疆监国一方没有任何反应。

冯嘉幼料想她不会承认,也不会否认。

谢揽这才彻底放心了,没有气力说话,喝完水之后躺下,脑袋依然昏沉沉,又要昏睡过去。

冯嘉幼看他眼皮儿颤的厉害,像是在挣扎:“睡吧,我在这守着你。”

他从棉被底下伸出一只手。

冯嘉幼会意,伸手紧紧握住。

他才逐渐平静下来。

……

这次昏睡了两天,谢揽是被饿醒的,饿的前胸贴后背。

吃过一碗清粥后,清醒了一两个时辰,又睡了一天。

再次醒来后,他的精神状态差不多恢复了一半,开始能和冯嘉幼说笑了。

冯嘉幼不许他随便动弹,整天像盯贼似的盯着他,连吃粥都是她坐在床边亲手喂。

起初谢揽是拒绝的,连着被她喂了几天以后,慢慢爱上了这种快乐。

今天正被喂着时,冯嘉幼忽然说:“韩沉醒了。”

谢揽险些咬住勺子:“他还好吧?”

滇南大地上,会蛊术的大夫比比皆是,镇国公找来了不少大夫,总算将他脑子里的蛊毒给压制住了。

但因为中蛊时间太久,只能暂时压制,无法完全驱除。

不过问题不大,不然翁若怡不会那么焦急的想将韩沉抢回去。

等韩沉回到南疆国,各族族老会帮他想办法。

毕竟天下蛊术高手,全都汇聚于南疆。

谢揽是担心他的精神状态。

冯嘉幼叹息:“我瞧他不怎么好,醒来之后没有任何的情绪。我和他讲了讲当天荒城内发生的事情,他一句话也不说。”

这比大吼大叫、痛哭流涕可怕多了,说明韩沉的心已经被伤透,信念也垮了。

谢揽掀开被子:“我过去看看他。”

一起身,头晕眼花的险些一头栽倒。

冯嘉幼连忙扶住;“你算了吧,大夫说了,你现在的身体状况还不如他,快躺下歇着。”

谢揽哪里还能躺的住,如今滇南都司里唯有他和韩沉关系亲近,能去安慰安慰:“我没你想的那样虚弱,这几天被你照顾着,吃了不知多少汤药,已经好的差不多,只是因为躺了太久,才会头晕。”

冯嘉幼按着他坐下:“关键是你安慰他用处不大,你又不擅长安慰人,哪次不将韩沉气个半死?他现在已经够难过了,你若真为他好,就先放过他吧。”

谢揽:“……”

这话听着真让人不舒坦,但仔细想想也有道理。

冯嘉幼道:“放心好了,咱们刚回军营,我就请裴砚昭联络你们玄影司的暗卫营,去请柳盈盈过来,我估摸着她这两天就该到了吧。”

“盈盈会来?”谢揽终于露出笑容,夸赞道,“还是你想的周到。”

他重新躺下等着张嘴吃粥,冯嘉幼却将勺子递过去。

谢揽一愣:“我自己吃?”

“不然呢?”冯嘉幼眯起眼睛打量他,“你刚才不是说了,你没我想的那么虚弱?”

“我那只是为了去见韩沉,怕你不同意,故意说的。”谢揽捂着胸口“哎呦”一声,虚弱的靠在软枕上,喊了一叠声的“疼”。

他会喊疼的时候,说明身体已经没有那么疼了。

冯嘉幼心中愉悦,红润的嘴唇微微上翘,也不揭穿他,在凳子上坐下,继续喂他吃粥。

突然抱怨道:“你和你二叔真亲。”

谢揽再是一愣,不知她为何提到了二叔。

“你刚昏过去那晚上,一直喊着‘二叔’。”

“我喊了二叔?”

“可不是么,喊了几十声,却一次也没喊过我。”

谢揽惊讶:“这怎么可能?”

他努力回想,昏迷时自己好像是梦到了二叔,还梦到了小时候。

但具体梦了些什么,已是一片模糊,想不起来了。

……

两日后,夜晚。

韩沉的房门被轻轻敲了几下。

屋内没有动静,一只纤细的手将不曾上锁的房门推开。

柳盈盈走进房间,反手将门关上。

屋内没有燃灯,但临近月中,皎洁的月色通过军营较为粗陋的纱窗透进来,还是能够看清屋内的陈设,以及枯坐在榻上的韩沉。

柳盈盈走到他身边去,在他面前半蹲下来。

一句话也不说,只是抬起头,静静看着他的脸。

看着他原本就清瘦的脸,此时更是瘦脱了相,她忍不住微微红了眼眶。

韩沉起初并不去看她,却由着她看自己。

也不知僵持了多久,他的情绪终于有了一些起伏,眼眶也慢慢红了,微微弯腰,伏在她肩膀上。

柳盈盈抚着他的背:“想哭就哭出来吧……”

……

第二天早上,韩沉主动来敲谢揽的房门。

冯嘉幼开门看见是他,微微怔了怔,连忙请他进屋去,自己则从房间里出来。

是柳盈盈扶着韩沉来的,韩沉进去之后,她留在门外。

冯嘉幼和她打了声招呼,笑道:“咱们总共也没见过几次,但我却对你颇为熟悉,有一段时间,我时常会将我们两个人做比较。”

柳盈盈莞尔:“是因为我曾被冯先生派去谢大哥身边?”

冯嘉幼知道她聪慧,颇有些赧然:“都是我庸人自扰。”

……

见到韩沉入内,谢揽抱着棉被从**坐起来,先道歉:“对不起,我当时真的没有其他好办法了。”

大夫说韩沉今后握剑问题不大,但是连从前一半的水准也达不到。

直接从第一流跌到不入流,对韩沉来说,和废了没有区别。

韩沉走进内室里,见**有女人衣物,便没往床铺靠近,倚靠着门框道:“那我是不是也得向你道个歉,若不是我,你也不至于受重伤,听说完全复原至少要大半年……”

谢揽摆了摆手:“行了,有收获就好。”

“那咱俩当做扯平了。”韩沉抱起手臂,“我过来是想告诉你,等我回到南疆,重掌大权之后,我愿意写国书,认下刺杀曹崧的罪名,臣服于大魏。”

“意料之中。”

“但齐封的死,我不敢在书面上承认,毕竟他是你们大魏的兵马大都督,罪名太大……不过现在外界基本也都认为,齐封是死于我们南疆人之手,想不到你头上去。”

谢揽说了声“无所谓”:“你不用将齐封想得那么重要,朝中除了他的盟友徐宗献,估计没几个不盼着他死的。”

韩沉道:“接着我会以大魏异姓王的身份,亲自去京城状告傅珉,指证他多年来与我母亲勾结……叛国之罪,应是能扳倒他的。”

谢揽点了点头。

可惜了,滇中粮仓无法翻案,因为无论出于什么原因,当年滇南都司上下失职之罪是千真万确的。

而且韩沉这样有条理的规划今后,可见他已经下定决心回去和他母亲夺权了。

谢揽想起来:“你回南疆做事,需不需要我们帮忙?”

“不需要。”提起母亲,韩沉微微垂目,“我‘南疆王’的传承是她撼动不了的,何况手中还有孔雀令……拿着孔雀令去找各族首领,他们都会站在我这边。你们这些外人掺和,反而会对我不利。”

谢揽“咦”了一声:“我记得孔雀令不是在监国手里?你失控那会儿,被她从袖中偷走了吧?”

韩沉犹豫着道:“她手中那枚是假的,真正的孔雀令,唯有我们历代王族才知道藏在哪里,一代传一代。而也只有各族首领懂得分辨,同样是一代传一代……”

小时候他父亲让他发誓,不得将孔雀令的藏匿地点告诉任何人。

包括他的母亲。

韩沉当时就颇为厌恶王室,认为王权不懂亲情。

如今才知,是他不懂王权。

“那你歇着吧,我过几天便会启程回南疆。”韩沉站起身。

“你真没事儿?”谢揽喊住他,“我看你好像不太对劲?”

“哪里不对劲儿?”韩沉没好气地瞪他,“遭了这样沉重的打击,你觉得我还能活蹦乱跳?”

“你这态度我就放心了。”谢揽开始撵他走。

韩沉正要走出内室,又停下脚步,静默了一会儿,回头对他说:“谢了……当我醒来之后,若非知道是你拼死保我双手,我可能真会垮掉……”

谢揽的付出,至少让他相信了这世上还有“真”。

“救你的人其实是你自己,你要谢就多谢你自己。”谢揽如实说,“是你先待我以诚心,给我预警示意,否则你也懂我的性格,我管你成不成残废?”

韩沉微微愣,终于会心一笑:“等我稳固了南疆,上京城面圣告状之时,约你一起喝酒啊。”

“等着你。”

“那你们准备何时回京?”

“等我伤势再好一点吧,不过也不能拖的太久,回京过年已经赶不上了,至少也得赶上上元节……”

……

在滇南都司休息了一阵子,入腊月后,谢揽几人启程回京城。

监军死了,他们不用在跟着使团,可以单独行动。

谢揽和冯嘉幼乘坐马车,骆清流熟门熟路的当起了车夫。

隋瑛和沈时行选择骑马。

刚踏上官道,还在慢行,隋瑛甩着马鞭:“沈时行,你说这像不像咱们上次从西北回京城的时候?也是咱们几个。”

沈时行也甩着马鞭:“像,那是我第一次出远门,不习惯骑马,还会吐,如今已经不会了。”

隋瑛抬头望着雨后澄澈的天空,感叹道:“真好啊,还是咱们,咱们还都活着。”

沈时行看向一旁马车驾驶位上的骆清流:“你用‘咱们’也不恰当,上次骆兄没和咱们一起。”

心道这人真怪,只要他和隋瑛聊天,骆清流就会挺直脊背,不自觉的倾身过来。

好像很在意他和隋瑛聊了什么。

瞧着也不像是吃味儿,究竟想要干嘛呢?

被沈时行探究的目光一盯,骆清流心虚,找了个能分散他注意力的话题:“沈兄有所不知,你们之前在西北时,我也在,还和你们见过面。”

沈时行果然露出惊讶之色:“何时,我竟然不知道?”

谢揽掀开了马车帘子:“你是去西北调查我?”

骆清流赶紧解释:“我是去调查那个接受诏安的‘谢小山’,当时在西北见到大哥,只以为大哥是玄影司派来的,也为调查此事。”

谢揽斜他一眼:“那你挺忙啊,又要在济南看着衡王,还得抽空跑去西北调查十八寨?”

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骆清流讪讪笑道:“还好,毕竟能者多劳嘛。”

隋瑛忽地拔高声音:“我想起来了,我好像确实有见到过你,那个在西北军府门口卖芝麻糖的小贩,是不是你?”

骆清流笑了笑,算是默认了。

隋瑛追着他问:“你从前究竟还出现在我们身边多少次?”

骆清流朝她得意的眨了下眼睛:“那大小姐不妨仔细回想一下,看你可以想出来多少次。”

他很少朝隋瑛露出这样顽皮的表情,看着他眨眼时微颤的睫毛,隋瑛突然觉得自己的心,也像是蝴蝶的翅膀,微微颤了颤。

……

冯嘉幼坐在马车里看书,听着外面几人聊天。

后知后觉的发现,自己何止在柳盈盈的事情上庸人自扰。

很多事情都是。

她一边觉得隋瑛不该错过骆清流,一边又替两人的未来担忧。

可这世上有高山,也有溪谷。

有人想要轰轰烈烈登高望远,也有人喜欢平平淡淡细水长流。

她凭什么认为徐宗献背后的李夫人,就一定是个反面教材。

何况一切都还是未知之数,根本没必要杞人忧天。

她正思索着,忽然觉得脸颊一阵发烫。

从思绪中回神,发现谢揽正盯着自己,目光热烈又胶着。

冯嘉幼微怔,羞赧的卷起书册在他额头轻敲了一下:“你的伤势才刚好一点,别乱想了。”

谢揽捂着自己的额头,纳闷道:“我只是伤了身体,又没像韩沉一样伤了脑子,为什么不能想?”

冯嘉幼发现自己误会了,窘迫不堪,怕被他察觉之后调侃自己,忙问道:“你在想什么?”

看他的眼神,定是与她有关。

谢揽寻了个舒服的坐姿:“你不是问我为何喊着二叔?我最近一有空就回忆自己昏迷时做的梦。”

“哦?想起来了?”

“没有。”谢揽耸了耸肩,“但想起了别的事儿,有关二叔、黑水城,还有我的年幼无知。”

冯嘉幼好奇的看向他。

谢揽卖了个关子:“你猜我小时候听二叔讲故事,最喜欢谁?”

“嗯?”

“西楚霸王。”

“难怪之前让你去威胁镇国公,你竟然类比项羽和刘邦。”

冯嘉幼不觉得意外,谢揽会喜欢西楚霸王那真是再正常不过了。

谢揽道:“现在想来,二叔总担心我造反,该不会因为这事儿吧?”

冯嘉幼问:“怎么说?”

“因为我每次听完故事,总爱说自己将来也要成为像西楚霸王一样的传奇,二叔才觉得我有造反打天下的心?”

谢揽话说的响亮,其实他连“传奇”是什么意思都不懂。

“还真有可能。”冯嘉幼笑了,“那他是怎么劝你的?”

“二叔说就算我力拔山兮气盖世,也比不上项羽的传奇。我问他原因,他说人家项羽的故事里有虞姬……英雄美人,穷途末路,乌江自刎,诸多要素糅杂在一起,才最终为后世津津乐道。”

当时谢揽懵懵懂懂的,便觉得世上最完美的媳妇儿,大概就是虞姬那样愿意与爱人同生共死的女子。

见他露出遗憾的表情,冯嘉幼心中不悦,卷起书册又敲他一记,“什么意思,你认为我不会?”

“我当然知道你会。”谢揽回想荒城外,烟雨中,她孤身骑马去而复返的那一幕。

美的惊心动魄,刻骨铭心。

“但你成为不了虞姬。”

冯嘉幼朝他呲牙:“说来说去,还是因为我没有你想象中的虞姬漂亮吧?”

谢揽摇摇头:“真不是你的问题,是我成为不了项羽,我害怕和他一样的结局……也是咱们逃命的时候,我才发现我竟然是个贪生怕死的废物,一心只想带着你平安逃出去,和你白头偕老。”

说完,他没去看冯嘉幼的表情,伸手搂住她的腰,将脑袋歪在她肩膀上。

和之前逃命时差不多,枕着她纤细的肩膀。

冯嘉幼知道他精力不足,又累了,熟练的歪头抵住他的额头,与他相依偎,更好的支撑着他。

马车北上,目的地正是满城飘雪的京师。

虽说是迎着凛冽前行,却心向暖阳。

轻微颠簸之时,谢揽忽然又开口:“你往后不要再自责,说我是被你强迫着才去做官了。”

他已经明白过来,他所付出的并不是为了别人,而是为了实现自己的心愿。

天下安宁。

他和他的幼娘,也在这天下之中。

【作话】

南疆卷落幕,正文也算完结了,因为适合在这个情节点完结。

接下来是回到京城的后记,挺重要的,会交代很多后续,最好不要跳过去哦。

后记和番外加起来不少,要补充的内容比较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