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青飞看着面前拥挤而无知的人群, 眼中渐渐显出了冷意。

那阵法极其隐蔽,隐蔽到即使是他也看不出一丝痕迹,它隐藏在每个人身上, 正是他们手中人人端着的不起眼的陶碗。

大阵启动时, 几乎有种天罗地网, 无处可逃的感觉,事实也的确如此,沈青飞并未找到破绽逃离,现在才被困在了这里。

那些细密的青光看似温软无害, 也确实没对沈青飞造成太多伤害, 但它们也拥有着非常的韧性, 可以将他牢牢锁死在原地不得动弹。

身体无法动, 心念其实还能动。

如果沈青飞想,他大可以唤出他的剑, 将那细丝斩断, 或是将他面前这数万凡人击毙。

但那样的话,他的确可以脱困,却也有背负数万凡人性命的因果。

上个敢这么做的修仙者……哦, 没有上个敢这么做的修仙者。

曾有修士屠了百人不到的凡人,而后走火入魔,杀性大发,完全失去理智,后来被修仙界合力击毙。

那也是千年以前的事了。

这次战争中倒也出现过修仙者没收住力,误伤了敌军中的大量凡人的事, 几乎就在他失去理智的一瞬间, 他敌方的修士便立刻昭告周围, 几乎所有修士都放下了手中的战斗, 前来击灭此人。

因此,凡人不是好伤的。

不光自己会失去神智,也要面对其他所有修士的追杀。

修士们看待以这种途径走火入魔的人,与看待邪修并无二致。

沈青飞如果是那种图一时意气的冲动性格,或许他会因为心中闪过的怒火将这阵法强行突破,可惜他不是,他太谨慎,太在乎后果,而这后果,他承担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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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人……是被困住了吗?”

一个手里托着一只小碗的女孩不安地拉住了父亲的大手,问道。

她那只小手拉住的厚实而泛黄的大手的主人脸上也是一脸迷茫——看上去的确是仙人被困住了,但是为什么呢?

仙人那么无所不能,为什么会……

他们很快就知道为什么了。

城墙上,青衣仙人的身后,走出了一个高大的身影,那高大身影一身明黄,朗声道:

“仙人心善,愿与我大涯国国民共享天寿,凡参与了此次庆典之人,现在都拥有了与仙人相同的寿数。”

“我的子民们啊,一同欢呼吧!”

欢呼声当然没有响起,下方的人群中一片死寂。

哪怕国王用的字眼是“仙人心善”,但长眼睛的人都看得出来,仙人绝非自愿……

恐惧开始在人群中弥漫,所有心中都是一个同样的念头——他们要怎样面对仙人的报复?

他们真的承受得起仙人的报复吗?

死寂中,大涯国国王大笑了起来:

“我的子民啊,不必如此担忧,你们没看到仙人不愿意向你们出手吗?”

他的笑容显得古怪又得意。

“因为仙人是没法对凡人出手的。”

“你们想要救他吗?那就自裁吧,数万人的自裁可以放他自由,为了敬仰的仙人,你们愿意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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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青飞被困凡人王都的事一经传开,全修仙界哗然。

居然会有凡人胆大包天到对修仙者出手?!

而且居然还成功了!

而细细一想,这成功也是完全合理的。

那阵法与数万凡人的性命绑在一起,唯有杀死他们才能重获自由,但哪个修仙者敢冒着这样的风险挣脱。

但正因为这合理,才更让众多修仙者们震怒,甚至恐惧。

这与之前凡人们将他们的国运与修仙者的地脉灵气绑在一起,将他们卷入这持续了十年的一场大战还不完全相同。

虽然那也是凡人胁迫修仙者,但性质却完全不同,那是凡人们压上自己的性命,堵上自己的命运来寻求修仙者的帮助,哪怕修仙者的确会因此感到不满,但那不满来自于“失败后自身地脉上的灵气减少”,那并不是生死攸关的事,而且某种程度上,他们的征战也因此变成了为自己的利益征战,凡人只是他们手中的一柄剑,一把刀,一杆枪。

但这次却完全不同。

凡人们这次同样堵上了自己的性命,却露出了真正的獠牙。

修仙者们对此感到愤怒与慌张,是因为凡人居然掌握了真正可以威胁到他们的手段。

最为愤怒的自然要数天下第一宗。

大涯国是他们的附属,大涯国国王做出这样的事,无疑就是在打他们的脸。

其他宗门的附属凡人王国怎么就安安分分,乖巧非凡,他们的却心生反骨,怎么能不让他们震怒?

但天下第一宗他们的愤怒不会转变为行动。

真正行动了的是沈青飞的狐狸师父,狸花猫大师兄,松鼠二师兄,还有人类三师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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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青飞被困第十天的时候,大涯国国王与镇南大将军好心地为他修建了一座宫殿,原本是城墙的地方,拔地而起一座灿烂宫殿,为沈青飞挡住了外来的窥探目光。

原本惶惶的百姓们已经从街道上散去。

人有一种奇怪的心理,只要需要承担后果的人足够多,他们便会觉得——没事的,那么多人一起呢,就算要死可能也轮不到我吧。

而且仙人的确没有反击,起初没反击,现在十日过去了依旧没反击。

他们大多已经信了国王的话——不信也不行,贼船都已经上了,难道不告诉自己这艘船是完好的而是反过来一天天地吓自己,这艘船是漏水的,早晚要将他们带到海底去吗?

更何况……那可是长生。

心惊胆战中,也有人脸红气粗,因为那可是长生啊。

只是他们依旧不敢看仙人,哪怕那宫殿拔地而起,将仙人遮蔽了起来后,他们也不敢看,不再靠近城墙,宁可绕点远路去另一头的集市买东西。

这一日,王宫上落了一个肃然的身影。

很小的一团,毛皮光亮,看起来很好摸,但散发出的气势却比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恶鬼都要肃杀。

一柄利剑直直地穿透了宫殿高墙,停下了那大涯国国王的眉心前方。

狐狸沙哑的声音响起。

“解除阵法。”

它的剑肃杀而无情。

大涯国国王直接吓得榻上湿了一片。

但他作为国王,其实是有些智慧的。

当初设下那阵法,靠得是镇南大将军的军师,阵法成功后,军师与参与设阵的人已经全部被他秘密赐死。

而他与大将军本人,更是从头到尾没有看过那阵法一眼,就算被修仙者逼问,他也什么都说不出来。

于是他半是恐惧,半是得意地撕心裂肺大喊道——“仙人!我也不知道那阵法如何解除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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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外的墙上,则落下了另三道身影。

狸花不会说人话,持剑站在最边缘。

墨非黑着一张脸,将说话的机会让给了松鼠。

街上的人看见了这两只动物一个仙人的奇景,小心翼翼地抬头看去。

“你们猜怎么着?”松鼠强压着愤怒,话音中甚至带出了几分戏谑,“你们的国王说得还真不错,我们修仙者的确没法杀你们。”

“不过他没说最重要的一点,是没法大面积地杀你们。”

“我们宗门呢,人不算多,加起来几万人还是有的,一人杀一个,你们不就死全了吗?”

“今天虽说就来了我们三个,三个听起来是不是很少,但谁知你们自己,你们亲人,又不是今天要被杀死的那三个之一呢?”

“现在解除这阵法还来得及。”

惊恐一瞬间便在人群中蔓延开来,头上原本悬着的那把带了鞘的剑一瞬间出了鞘。

谁也不敢赌那万一。

松鼠二师兄就是想吓他们,天下第一宗是有数万人不错,但谁会愿意与自己不相干的沈青飞担上因果。

只杀一个凡人短期内或许无碍,但因果欠了便是欠了,凡人因果难缠,因为他们与修仙界并不是一个体系,要还一个凡人因果,要么从他自身入手,要么从他亲属后代入手,万一运气不好遇上个孑然一身的,谁知道这小子这辈子究竟和谁有过交集?

而因果不还,境界低时无碍,境界越高,这点细微的影响便越危险。

所以松鼠只是诈这群凡人。

他并不知道是谁设下的阵法,但无论是谁设下的阵法,真能承受得住这样的心理压力吗?

松鼠毕竟不是人,他没有想到,设下阵法的人并没有等到它来杀他们,而是早早就被大涯国国王赐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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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青飞的耳力,自然可以听见整个王城所发生的事,他叹了一口气,传音于他的师父与师兄三人。

“师父,师兄,不必为我费心,设阵之人已被此地凡人国王赐死,你们离去吧,不必为我平白沾上因果。”

不论是王宫内的狐狸师父,还是王宫外的师兄弟三人,几乎都露出了震惊神情。

一眨眼间,沈青飞面前便多了三只动物与一个人。

狐狸师父看着缠绕在沈青飞身上那密密的青色细线,几乎震怒。

“这些可恨的凡人!”

墨非皱着眉,他算不上多精通阵法,但也看得出此阵繁杂而玄妙。

他知道他这位小师弟擅阵法,轻叹了口气问道:“青飞,你也对这阵法毫无头绪吗?”

沈青飞摇了摇头:“并非毫无头绪,或者说,正是太有头绪了,我大概已经可以确定,确实没有第二种解法。”

第一种解法指的自然是屠戮那数万人。

狸花眼中闪过了一阵忧伤与心疼,它难得张口,喵了几声想要安慰他的小师弟。

松鼠师兄强压着怒气道:“我这就去不知处将他们的阵师都绑来!我就不信这阵法破不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