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宫人来送药,才打破了福宁殿中的静谧。

“姑娘,请用。”青衣宫人捧着黑漆连珠托盘走来,上面放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汤药并一只天青色的莲瓣纹瓷罐。

顾昭看着汤药就要皱眉,想到天子就在不远处,故作镇定的抬眼望了过去。

只见天子正专注的看着手中的奏折,用气声道:“先放下罢,我等会儿就喝。”

明明她声音压得极低,却听天子低沉的嗓音几乎同时响起。“趁热喝,若冷了就没药性了。”

顾昭听到后下意识将头埋得更低,不敢去跟他对视。

宫人压住唇角的笑意,将瓷罐轻轻打开了盖子。

原来瓷罐中盛着的是晶莹剔透的糖果,不仅颜色好看,还有淡淡的果香飘出来。

是天子命人准备了糖么?还真是把她当小孩子了。

她又悄悄抬起头,这次刚好对上天子的视线。

李翾朝着药碗的方向微扬下巴,示意她务必要喝下去。

顾昭只得端起药碗,也不用汤匙,捧着碗一口口喝了下去。

虽说柯聿在开方子时已然手下留情,可喝完嘴里全是苦的。顾昭放下药碗就去摸糖,连吃了两块才感觉好些。

正当她再去摸第三块时,宫人歉然的看了她一眼,连同糖罐和药碗全撤走了。

顾昭不由瞪圆了眼睛。

这必然不是宫人的主意,能做主的人就在前面——她立刻看向了“罪魁祸首”,却见天子也望着她。

“凡事有度。”李翾淡淡的道:“甜食不可多用。”

顾昭没再坚持,低下头摆弄着自己的事,心里却再也静不下来,连续两次把药材给分错了。

明明在别庄时,他们还只是陌生人,自己叫他一声“九叔”,他对自己称得上有求必应。

她知道天子自律严苛,待皇子们亦是如此,并非与她生分。

可她还是觉得有点委屈。

自从入京以来,除了上次李翾帮她撑腰出气,她一直将这种情绪压抑得很好。

今天只是一块糖罢了,她也不明白自己为何产生这样的想法。

顾昭暗自长呼一口气,决定不再想。

正当她准备将挑好的药材收到一处时,有人在旁边给她递上了布袋。

“多谢……”顾昭以为是宫人,抬手接过来时,才发现拿东西的手不对,分明是男子的。

天子不知何时已经从书案前起身,走到了她身边。

顾昭连忙起身。

“怎么,不高兴了?”李翾离得近了才发现小姑娘眼睛有点红,看到自己还往下意识的退了一步。

顾昭摇了摇头,小声道:“没有。”

“朕不让你多吃糖,委屈了?”李翾一语中的,神色笃定的问。

顾昭有点惊讶,一时没接话。

小姑娘对他不设防,那点小心思全写在脸上,若他还看不出来,简直白活了这三十多年。

“朕的语气可能生硬了些。”李翾不喜欢小姑娘躲着自己,宁愿小姑娘跟撒娇耍赖。只是他不太懂如何哄人,先前也没有人需要他哄。

他放缓了声音道:“朕问过柯聿,你喝这药就要少食甜,他已经尽量改进方子了。”

李翾知道小姑娘怕苦,可她的身体安康还要排在个人的喜好之上。

顾昭愣了一下,小声道:“您是为我好,我没有跟您赌气的意思。”

天子是特意跟她解释么?

书案上没批完的折子还有半尺高,天子竟放下了政务,先来关心她。

若被长乐郡主捉弄是她切实受了委屈,这一次纯粹是她自己的情绪使然,简直不值一提。

“等你不必再吃药,朕让御膳房给你每日不重样的做点心糖果可好?”李翾思忖片刻,才作为交换条件说了出来。

他话音未落,顾昭本来就圆溜溜的眼睛又睁大了些。

天子这是在哄她么?

她已经不是小孩子了,这汤药又是为了她好,还要天子纾尊降贵的来哄。

顾昭有些难为情,可心里又涌起一丝暖意,她抬起头认真的道:“我会好好喝药的。”

两人间的气氛缓和了不少,看了一眼时辰钟,顾昭道:“皇上,太后娘娘和长公主快回宫了罢?”

李翾看了眼窗外的天色,?????不知不觉已经暗了下来。

纵然有些不想放她离开,他还是道:“朕派人送你回去。”

顾昭松了口气,起身收拾自己的东西。张卓英亲自过来引着她离开,李翾负手站在窗边,目送她出了门。

福宁殿又恢复了往常的寂静,草药香味也渐渐散去。

李翾忽然觉得有几分冷清。

***

直到太后寿宴前日,顾昭一直陪着长公主待在永寿宫,没有出门。

这三个月来长公主的情况一日比一日好,往年从来都只躲在自己殿中的长公主,在周太后问她想不想参加时,竟也点了头。

“让昭昭陪着我,我就不怕了。”长公主鼓起勇气道。

周太后欣慰的笑笑,温声道:“母后让昭昭陪着你坐在一起。”

长公主辈分高,宫中又无皇后,她的位置会很靠前。

虽说顾昭不想出风头,可是周太后待长公主的呵护备至,总让她想起自己的娘亲,推辞婉拒的话便再也说不出口。

两人从太后殿中出来,长公主神神秘秘的拉着顾昭要出门。

“我给母后准备了贺礼,你陪我去取好不好?”

顾昭笑着点点头。

她已经差不多猜了出来,看到长公主带她往花房的方向走,愈发肯定自己的猜测。

“就是这盆双色兰花。”长公主兴冲冲的展示给顾昭看。

顾昭才要说话时,忽然听到不远处传来一阵脚步声,旋即便响起女子的问好声。“见过长公主殿下。”

荷衣闻声忙在旁提醒道:“殿下、顾姑娘,这位是景阳宫的叶修仪。”

长公主只跟德妃等人熟悉些,看着她眼生,只略点了点头。

“这位可是殿下的伴读,顾姑娘?”叶修仪走到二人面前,笑盈盈的问。

顾昭此时才看清这位叶修仪,她生得貌美,虽是出身高贵,却很平易近人。

“民女顾昭见过娘娘。”

叶修仪亲自扶住了顾昭,柔声道:“顾姑娘不必多礼。”

长公主虽是情况好转,也不愿跟外人多说话,既是取了兰花,也没跟她寒暄,便带着顾昭离开了花房。

“娘娘,宫中都说长公主心思单纯,怎地也捧高踩低?”叶修仪身边的宫人忍不住抱怨了一句。

自家主子虽算不上得宠,可也出身安国公府,为一宫主位。

“长公主心智如孩童,跟本宫又不熟,自然不愿多言。”叶修仪阻止了身边的人,望着两人离开的身影道:“先前就听说顾昭容貌出众,今日一见果然不凡。”

宫人下意识道:“您也觉得太后想……”

叶修仪摆了摆手。

“去借剪子,咱们剪些梅枝回去插瓶。”她对花房中的各色珍奇品种都没什么兴趣,随口道。

许是今日合该热闹,长公主和顾昭才走到一半,又碰上了一行人。

领头的是大皇子李泓衡,他身边时李泓翊和李泓谨,后面还跟着两个身着锦衣的年轻男子。

顾昭微微一怔。

“姑娘,身着蓝衣的是小侯爷周临歧、身着石青色锦衣的是成王世子李明和。”怀霜在她耳边低声提醒道。

长公主辈分高,不需要给任何人行礼,顾昭却是要一一行礼的。

三位皇子她已经都面熟能认出来,周小侯爷算是第二次见了,成王世子却是头一次见。

“福安姑姑好雅兴,特来赏花的?”

大皇子已经开口跟长公主攀谈,目光却是往顾昭身上飘。

前日落过雪,宫中已经都换了冬衣。顾昭身上穿着大氅,风帽上镶着一圈雪白的风毛,映着那张靡颜腻理的小脸儿,格外有种惊心动魄的美。

这样的美人倒不如在外遇见,反而有机会一亲芳泽,在宫中有诸多不便。

不过,她不可能永远留在宫中的。

李泓衡在短短片刻脑海中已经闪过许多念头,眼底的笑容更深了些。

他自以为掩饰得极好,身边的李泓翊和李泓谨却是看得分明,大皇兄又犯了老毛病。

李明和报以善意的一笑,眼角的余光瞥到周临歧,发现他神色有些怪。

周临歧看着顾昭,心中总有些不自在。上次的事,他还没来得及跟她道歉。

两拨人不过打了个照面便各自分开,长公主见他们离开后,终于松了口气,跟顾昭诉苦:“终于都走了!”

“殿下表现得很好。”顾昭鼓励她道:“明日寿宴也定然没问题的。”

长公主自以为做的隐蔽,实则周太后自两人才踏入永寿宫的大门起,便知道了路上发生的一切。

等到长公主喝了药照例歇下后,她叫来了顾昭。

“今日听说你们见了不少人?”周太后似是闲话家常的问。

顾昭以为她想知道长公主的反应,点头道:“先在花房见到了叶修仪,又见到了三位皇子并成王世子、周小侯爷。”

“民女瞧着,殿下虽是有些不自在,却应对得很好。”

周太后暗自点头,顾昭对长公主的事格外上心,三句不离,是个好姑娘。

“皇子们也就罢了,李明和与周临歧也不算外人。”周太后徐徐的道:“尤其是临歧那孩子,算起来还要叫哀家一声姑祖母。”

“他虽然外表冷些,却是个上进的好孩子。”

顾昭并没多心,想到定国公夫人跟周太后亦是远亲,天子重用定国公府,对周临歧也看重,还亲自指点过他的武艺。

虽说外界传言天子与太后不合,并不重用自己母族,其实也并非全然如此?

见她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周太后心里有了些底。

周临歧生得英俊,且又有真才实学,京中喜欢他的贵女不在少数。

既是顾昭有些兴趣,等明日再问问周临歧的意思,这样漂亮的小姑娘,只怕很少有人不动心罢?

***

翌日。

太后寿宴设于听云殿中。

一早宫妃们便来给太后贺寿,紧接着是王妃、世家诰命夫人、贵女,永寿宫中热闹极了。

顾昭陪在长公主身边,在怀霜的提醒下,倒也没有叫错人露怯。

重头戏则是晚上的寿宴。

虽今年并没大办,皇亲们仍是将听云殿坐满了,顾昭跟着长公主被安排在第二排之首,她下面是长乐郡主,再下面是叶修仪等宫妃。

先是天子给太后敬酒祝寿,随后便是德妃领着宫妃们敬酒,又是亲王皇子上前,除了天子的敬酒,别人来敬周太后不过浅尝一口。

今日的宴席是德妃为主操办的,安排了舞乐助兴,气氛始终是热热闹闹的。

顾昭一直在长公主身边,有她陪着说话,长公主倒没有特别不适。

周太后虽是坐在主位,目光却始终留意着这边,见到长公主的变化,心中欣慰不已。

“六妹的情况比先前好转了许多。”觉察到太后的举动,李翾也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对太后道:“不知情的人,定也看不出异样来。”

周太后含笑点点头。

“有顾家姑娘陪着,歆歆开朗了不少。”

既是周太后这般说了,李翾的目光自然而然的看向顾昭。

长公主那桌特意让人把果酒都换成了最不易醉人的,且还要照顾长公主,她也只是略尝了两口。

寿宴之后,还有几出祝寿的戏,大家移步到了偏殿。

天子带着亲王、皇子们先走了,女眷们留下来继续看戏。

等到天子离开后,气氛便又松弛了不少。

女眷中的小辈,诸如郡主、县主等人,找借口到了福安长公主身边。平日里她露面少,又因跟太后的关系,大家对她好奇更多。

只是来了便要有名义,敬酒成了最好的借口。

“殿下再喝便要醉了。”顾昭趁着空隙,在旁边小声提醒。

她本想让太后的人来接长公主离开,长乐郡主觉察到她的意图,眼珠一转道:“顾姑娘既是福安姑姑的伴读,不如你来代劳?”

大家的目光顿时落到了顾昭身上。

“虽是甜水一般的果酒,可顾姑娘不愿意就算了。”长乐郡主摆出看好戏的态度。

若自己不喝,岂不说明长公主无法驭下,折损的是长公主的面子。

长公主牵了牵顾昭的衣袖,小声道:“昭昭,算了吧。”

她们这里围着的人不少,算起来都是长公主的小辈,可她们的眼神中却没分尊敬,都等着看长公主的好戏。

想到有怀霜在身边,顾昭把心一横,不能让长公主没面子。

“民女愿为殿下代劳。”顾昭先朝着长公主点了点头,将敬到长公主面前的两杯酒一饮而尽。

长乐郡主见顾昭给长公主撑腰找场子,顾忌是太后寿宴,不好再说别的,又寒暄了两句便走了。

好在这时周太后身边的掌事嬷嬷来请长公主,这才算彻底解了围。

怀霜是见过自家姑娘的酒量的,忙上前扶住了顾昭,对荷衣道:“奴婢先陪姑娘出去透透风。”

荷衣连忙点头道:“去罢,我跟殿下说就好。”

“怀霜姐姐,我还好,没醉。”顾昭见怀霜满脸紧张,笑眯眯的道:“你不必担心。”

喝醉的人都说自己没醉,若没醉她压根不会在宫中叫自己“姐?????姐”。

怀霜扶着顾昭不敢松手,预备先送她回永寿宫去。

主仆二人才走到一半,怀霜敏锐的拉住了顾昭,躲到了一处假山中。

“明明说顾昭喝醉提前离席了。”大皇子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在夜色中格外清晰。“怎地不见人影?”

怀霜心中一沉。

决不能让姑娘跟大皇子遇上,否则就说不清了。

正当她想法要引开他时,好像有人来寻,说是在湖边遇到了身形像顾姑娘的人。

怀霜心中一喜,又担心有诈,决定先等等再出去。

“怀霜姐姐,我有点热。”顾昭趴在怀霜肩头,就要扯自己身上的斗篷、还不停拽着领口。“我们去透透气好不好?”

“姑娘,仔细着凉了!”怀霜连忙按住她的手。

夜里本来就冷,姑娘到底还是醉了,只怕后来给长公主敬的酒有些问题。

怀霜正准备自己出去看看时,假山外响起声音,格外耳熟。“里面有没有人?”

说话的人是张卓英。

“张总管,奴婢和姑娘在这儿。”怀霜心头一松,连忙出声。

她扶着顾昭走了出去,此时顾昭已经有些晕头转向了,但还能认得人,见了张卓英还举起手来晃了晃跟他打招呼。

“张总管好呀。”

张卓英忙应了,心中暗叫不妙,姑娘还是醉了。

“咦,皇上?”顾昭努力睁大了眼,松开怀霜的手,踉踉跄跄的走过去。

只见早该离开的李翾,此刻正站在她对面。

“我、我没喝醉。”借着月光,顾昭还是看出了他冷峻的眉眼似是不悦,讨好的道:“您、您不必担心。”

说着为了证明自己没问题,她才要转个圈,险些被自己绊倒。

一双温热的手掌扶住了她的手臂,稳住了她的身形。

顾昭愈发觉得头晕,感觉眼前的人也模糊了起来。“我,我要回去啦。”

李翾听到怀霜解释的原委,对顾昭也气不起来,板着脸道:“这会儿才知道要回去?自己的酒量你心中没——”

他话音未落,顾昭只觉得胃里一阵翻涌,喉头发酸,歪头就吐了出来。

这次她是真的喝多了。

纵然李翾既是换了个姿势抱着她,还是不免沾上了些脏污,他冷着脸却没有松手。

怀霜和张卓英都吓了一跳。

顾昭已经醉得不成样子,天子并未假手他人,扶着顾昭吐完,干脆将她横打抱起来。

“回福宁殿。”

张卓英连忙应下,立刻安排人清场。

怀霜小跑着跟在后面,想着要瞒住这个消息,不能被永寿宫知道。

片刻后。

福宁殿的宫人眼睁睁的看着向来衣冠整齐、威仪不凡的天子身上沾着秽物、怀中还抱着个姑娘,大步流星的进来时,心中有多震撼。

好在大家训练有素,有条不紊的忙碌起来。

李翾将顾昭放在软塌上,抬手解下了她也被沾到秽物的斗篷,没想到竟露出了被顾昭扯开的领口。

雪白晶莹的肌肤映入他的眼中——

殿中烧着地龙很暖和,小姑娘还无知无觉的要往下脱,李翾下意识按住了她的手,却不慎碰到了那团柔软的所在。

天子的呼吸蓦地一窒。

“好热。”顾昭闭着眼,喃喃的道:“怀霜姐姐,我热——”

李翾猛地缩回了手,小姑娘的领口处却已经散了,那片春-色尽收眼底。

他先前也曾抱过顾昭,可从未有如此心猿意马的时候。

上一次在行宫中,他已经果决的离开过一次,这一次,怕是有些难了。

李翾凝视了她片刻,拿过一旁的薄毯将她严严实实的遮好,才嗓音沙哑的道:“备水沐浴。”

张卓英已经看呆了,听到天子的吩咐忙去安排。

“怀霜,服侍好姑娘。”李翾说完,不再看顾昭,转身离开了。

怀霜磕磕绊绊的应下,一旁的宫人们强压下心中的震惊,有人去取热水,有人去拿干净的衣裳,有人去煎解酒汤。

这位姑娘,以后怕是要有大造化的。

李翾将身上的被弄脏的外裳脱下,面沉如水的模样,让服侍的人愈发提着小心。

自己已然不能再将她视为小辈。

小姑娘已经及笄,即将许人家,嫁做人妇,为她的夫君生儿育女……

她总要嫁人的,为何那个人不能是自己?

李翾脑海中突然闪过这个念头,再也挥之不去。

不止一个人说过要给小姑娘找个能护住她的人,而普天之下还有谁比自己更合适?

作者有话说:

今天的字数多算是双更啦~

感谢在2022-09-16 17:58:54~2022-09-17 20:52:1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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