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曼曼四年没有回老家, 汤老师自然和她有说不完的话,单修谨半途插入,一定要请汤老师去吃夜宵,并且指定金曼曼请客, “曼曼现在今非昔比了, 汤老师,我们今天吃穷她!”

他还是个学生, 汤老师不会让学生出钱, 她自己经济条件又实在不宽裕, 小城市工资不高,物价却也不算低, 吃的尤其贵, 大城市比起来都算便宜的, 金曼曼明白单修谨的用意, 连忙说, “是的是的, 今天吃穷我, 吃不穷我算你没本事啊小单。”

汤老师很不习惯叫金曼曼买单, 金曼曼只能用助学金的事情拖住她,“我刚是说真的, 汤老师,你现在手里几个学生, 多少平台在对接, 一会都发给我,我这里如果有合适的机会, 也可以向客户去推介一下, 慈善的事情, 对双方都是有利的,他们有时候看重的也是钱能不能实打实的到学生手上。”

汤老师的话匣子立刻打开了,开始给金曼曼的微信甩资料,“等下,小金,如果我把你放到我朋友圈这个分组里,那我以前发的分组信息你能不能看得见呢?”

汤老师是个又新潮又迟缓的人,虽然打字慢,很多软件不会用,但手机又意外地玩得很明白,金曼曼今天才知道,原来汤老师的朋友圈有分组——她每天都在朋友圈更新一些受助学生的信息,但学生和本地的同事是看不到的。

好在她设置的是‘部分不可见’,金曼曼从不可见分组被移除之后,就能浏览到刷屏般的朋友圈,几乎天天都有九宫格,汤老师的手机修图App用得很好,尤其是排列文案这块,金曼曼随意浏览了一下,还有近况更新——图片里满满都是人间疾苦,心理承受力弱的人,真不能随便看。

“太破费了,太破费了。”

他们在本地最好的酒楼吃夜宵,金曼曼叫了海鲜,汤老师不断劝她不要乱花钱,很显然,这一餐人均三百多的消费,对汤老师来说是少见而奢侈的,她很难适应,甚至有些局促,“叫太多了,吃不完的。”

“那就打包回去给小妹吃。”小妹是汤老师的女儿,今年读初二,金曼曼特意为她买了一套学生数码用品,电话手表是必备的,还有点读笔、护眼台灯等一系列学习套餐,都在酒店装着,她是第二天登门拜访时拿过去的,还有带给汤老师丈夫、婆婆的礼物,实惠而又体面,特意选了县城人民也有认知的品牌。

夫妻情侣装羽绒服,给老人的保健鞋、轻便的羽绒服,她还额外给汤老师做了一件棉袄,款式大方,穿上去很显瘦,也耐脏,汤老师乐得合不拢嘴,拉出一角给丈夫看,反复说,“大设计师给我做的,以后肯定值钱,我要好好留起来!”

她丈夫在一边应和地笑着,金曼曼说,“以后我年年给您做。”

她没坐太久就告辞出去了,现在年纪渐长,金曼曼更能体会到汤老师家中微妙的气氛,这让她有点窒息——汤老师并不完美,她有感觉到,但又有些为尊者讳的回避,金曼曼可以轻易地勾勒出家庭矛盾:一个人投入太多精力在这些工作上,就不会很顾及得了家里人,汤老师做的事绝对正确,当然如此,于是丈夫似乎都被剥夺了抱怨的权利,家庭成员是沉默的牺牲者,而金曼曼的出现和感激,对于必须做出欢容,表演着大度得体的师公来说其实更像是一种折磨。

汤老师的女儿对她也不是没有怨言,她给金曼曼发来道谢的微信,【谢谢姐姐给我送到家里来。】

她有一个破旧的安卓手机,小女孩还算自律,并不多玩,一天只用半小时左右看网课。女孩子说,【没送到我手上,妈妈可能又分给别人了。】

反正总有比她更需要帮助的‘别人’,金曼曼理解女孩子的心情,她的确有资格感到自己受到亏待,昨夜他们去吃饭的酒楼,连汤老师都不会去,小女孩更不会有去吃饭的机会,但是,金曼曼小时候就经常去下馆子,按照汤老师夫妻的收入阶层,小妹的物质条件本该更好一些。

据她所知,汤老师帮助的学生有很多,但会回去看望她,带上礼物的却少之又少。她回复说,【不要客气,等你考上高中,姐姐就给你换手机好不好?上了一本送你笔记本,学校越好,电脑越贵。】

小女孩是想要的,但担心汤老师不许,【妈妈知道了要生气的。】

【那就不告诉妈妈,放心,我不会说的。】

小女孩发来几个表情包,喜孜孜的样子,【那妈妈也发现不了。】

汤老师和女儿并不亲近,像是同居一室的亲戚,小女孩的生活起居由奶奶照顾,学习是爸爸在管,明显更依赖父系这边,还曾经问金曼曼,自己在爸爸手机里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该怎么办?当时她告诉金曼曼,如果父母离婚,她想跟爸爸,但是,爸爸又可能背叛婚姻,是道德上不占优势的一方,这让她很纠结。

金曼曼看了之后更觉得纠结,还好,事情最后似乎得到了解决,婚姻依旧在持续,不管有多么貌合神离,为了小妹,家庭总归还保持表面的完整,金曼曼今天登门拜访时,瞪大眼想找出一些蛛丝马迹,但老师一家的相处模式和以前似乎没有任何变化,师丈看上去还是那样,有点子愤愤不平,他不是好色的人,金曼曼对此有绝对的发言权,因为师丈并不喜欢她,他很厌恶这些把妻子的注意力吸走的外人。不那么伟大,但对小妹来说,比母亲要好一些。

没有人的生活是完美的,就连圣人的私生活或许都充满了缺点和瑕疵,金曼曼回到老家几天,忙着走亲访友,见识亲友们的变化。她在本地的亲戚还有一些,大多数当年都给了她一定的帮助,几千元、上万元都有,金曼曼在大学里就把钱都还上了,他们也没问她一个大学生哪来这么多钱。

当然,或许是有自己的猜测,这一次见面,亲戚们的眼光耐人寻味,金曼曼说高中同学一定会为她的衣锦还乡增添很多不堪的猜测,她是对的,因为她的亲戚几乎个个都有类似的猜想,还有人直接问她,这几年都没回老家,是否都是在男朋友那里过年。

金曼曼并不生气,因为问她的人并不是帮助她的长辈,多数是他们不成器的孩子——小县城,父母学历不高,孩子学历也跟着不高,勉强混了野鸡学校,毕业后很难找到体面工作,有些人干脆大学也没有读,在本地混日子,这些人,他们一个月两三千块钱,一辈子能一眼看得到头——和他们计较什么呢?

她现在大概是真的很有优越感了,这些曾经令她耿耿于怀,感到冤屈、不公、受辱的恶意,如今已是淡然视之,送完礼,吃一餐饭,和长辈们一起祭拜了父母,和亲戚的交集就算是告一段落。倒是单修谨,对侮辱她的表哥很生气,“你先回S市,等着啊,不出半个月,年边我高低给他点颜色看看。”

金曼曼的表哥是支夜宵摊的,生意虽然做得不大,但和社会有很丰富的接触,总体来讲,金曼曼认为他没有烂到底,至少对这个漂亮的表妹,他带着轻蔑与恶意,但没有油腻的撩骚和套近乎,对这样的人敬而远之就好了,她叫单修谨没必要自找麻烦,“算了啦,人渣到处都有,这个气置不过来,反正以后我也不会回来了,和他再有交集的可能性为零。”

“那是,这地方一年回来两三次差不多了。我们家等我奶奶去世,估计也就去市里了。”

单修谨也有好消息,他父亲调动到市里工作,只是因为老宅和祖母还在本地,他是直接回来过年的。一家人去年在市里又买了一套房,省会本来有一套,现在又买了一套,一个月光房租就不老少。金曼曼去拜年时,单修谨的妈妈开玩笑说,等单修谨结婚了,其中那套200平米的平层装修成婚房,他们就在一碗汤的距离,再请个保姆,平时可以帮助监督保姆带孩子,一点也不用小两口操心。

看起来,单家对金曼曼是很满意也很友善的,并不介意她孤儿的身份,单修谨说话时也不断观察金曼曼的脸色,金曼曼却有些心不在焉,她过了一会回过神来,失笑说,“那看来你现在考公的目标从县里,变为市里,又上调到省里了。”

单修谨觉得国字头实在没什么不好的,他失落于金曼曼的调侃,“怎么听你说起来,这好像是什么坏事一样,没办法,我们穷人家的孩子,家底支撑不了太多雄心壮志。”

金曼曼说,“你家可不穷,不要侮辱穷这个字,你没看汤老师的朋友圈,简直就是精神污染,就在我们一个县里,穷得活不下去的人还有那么多,你怎么好意思说自己穷?”

回到家里这几天,她一直有点心不在焉,各种画面在眼前闪现,汤老师的热情,她丈夫的无奈与冷漠,亲戚们的好奇与恶意,单妈妈经过衡量的示好——全是一重重伧俗、平庸、琐碎的市井生活,每个人都这样算计,这样充满缺陷又这样真实。

金曼曼想,如果现在的她,回到小时候,所见到的父母大约也是一样,曾经她认为这些苦痛的回忆过于不堪过于沉重,或许只是她从前还肩负不起现实的重量,如今,她比以前成熟了一点,对于过去,她可以不必再继续逃避。

坦然正视即可,这也是一种生活方式,就像是单修谨的小小算计,他的人性特点并不能掩盖他对金曼曼的真心。

在这个特殊的夜,被她刻意淡忘的回忆纷至沓来,金曼曼和单修谨徜徉在风雨操场上,她突然噗嗤地笑了起来,有些调皮地说,“小单,你还记不记得,你在这个角落被人告白过?”

单修谨立刻脸红了,“你、你——原来你真的全听到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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