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宏大议题之前, 金钱的能力其实相当有限,任何围绕金钱的思考,似乎都透着一股庸人自扰,金曼曼是在老爷子身上更深刻地认识到这个道理的, 她不过是两三个月没见荀爵士, 就感到他似乎又多了几分老态,就连从飞机舷梯上走下, 步伐都透着缓慢,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离开了自己熟悉的外岛, 老人一旦背井离乡,立刻就增多了几分畏缩。金钱并不能让他在衰老面前拥有完全的豁免。

但是, 他的金钱依然是有作用的, 全靠金钱, 荀家几房人汇合到了一起, 因为金钱的魔力, 个个都争着向他献媚, 不管他们在外拥有怎样的倨傲, 在荀家的权力分配体系之下, 他们都是荀爵士最忠诚的奴隶,荀家人清楚地知道, 自己的血缘不能确保继承,祖父的欢心才是一切的关键。

人们采取的策略各自不同, 不能进公司的家人们, 展现着自己的忠诚与忍耐,即便所得甚少也没有丝毫怨言, 个个都想展览自己对爵士真诚的关心, 荀嘉俊要炫耀自己得到的宠爱, 他有些急切而且大声地询问着航程的细节,争着为荀爵士推来了轮椅。

他确实是会讨长辈欢心的,S市这会儿的阳光相当强烈,在白晃晃的太阳底下,荀爵士更加显得干瘦了,他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老得多,几乎是近九旬的感觉,一走下舷梯,就顺着荀嘉俊的意思,似乎是拗不过子孙的孝心一般,坐进了轮椅。

“多事。”但嘴上则仍是不服输,还带笑斥责了荀嘉俊几句,“我要走路都没问题的,是你出主意推轮椅?”

四太的子女全程没有现身,屈指算来,这都是在爵士七十岁后得的子嗣,是他身体健康最有力的证明,应当相当得宠才对。但是金曼曼的确没在任何人前见到过那几个小孩子,他们也始终没来大宅探望,至少没被她看到。如今,四太是最有宠的,但也最低调,在真正有名分的荀家人面前,她把自己当工作人员般看待,谦逊地落在荀嘉俊后头,拎着一个大包,老爷子手一动,她就赶忙从包里递上一个保温杯。

“枸杞、西洋参、丹参……心脑血管不好,三个月要去做一次检查,他身体不舒服就喝这几样配方的药茶。”

荀嘉明对金曼曼低声介绍,在这样的场合,她很自觉地落在荀嘉明身后半步,“我马上找人去药房拿点,放到别墅里。”

做有钱人的女朋友,就别总想著作了,在人前会来事是很基本的需求,这世上毕竟并不真的存在睥睨天下,不用看任何人脸色的无敌霸总,就连小说爱写的互联网公司霸总,固然是年少成名,但也有面对投资人和市场监管的时候,金曼曼的表现至少还算合格,荀嘉明点点头,比了个楚君的方向,意思是这事可以由楚君去办——上好的药材也不便宜,而且公司采购名正言顺,应该都有对口的采购单位,还能留下单据,入口的东西,各方面来说都该更谨慎。

他走上前去向爵士问好了,金曼曼借机退下来,和楚君低语了几句,“未必会用,应该自己都自带了,但是我们得准备着,拿出态度。”

楚君会意取出手机,金曼曼回到原位时,恰好被荀嘉明叫去见爵士,他们彼此说的都是白话,语速很快,金曼曼有点跟不上,只知道荀嘉明在说,房子的事由金曼曼和港联配合,爵士有什么问题都可以问她,这次落脚的别墅,也是金曼曼监工装修的,住几天当试睡,有意见正好提出来。

光天化日,众目睽睽,荀爵士对金曼曼当然是欣赏的眼神,点头说,“好,好——小姑娘,又见面了。”

“爵士好。”金曼曼只能走到荀爵士身边,一路和他说普通话,“是的,要入梅了,平时很潮湿……石库门里的房子已经开始发霉了,衣服么,十天半个月好像都晾不干。”

他们入关有VIP通道,专人特别办理,进来接待的一群人办的都是通行证,这都是‘关系’的表现,一般人是想不到进停机坪来接人的。接机人数之多,必须分几部车走,大多都是阿尔法,荀爵士坐的要更宽敞一些,是梅赛德斯的保姆车,他似乎很喜欢这个牌子,嘉俊自告奋勇坐副驾驶,荀嘉明坐老爷子身边的位置,金曼曼本以为她可以和楚君一起走,把老爷子送到车边正要离开,老爷子说,“你也上车——没有别人了吧?”

他抱怨别人都无聊得很,没法陪他说话,金曼曼没有别的办法,只好和三太、四太挤在第三排,四太坐在荀爵士背后,三太居中,她挤在第三排最右边,刚好和荀嘉明前后座。坐得一点不舒服,但是,当然了,这又是地位的象征。金曼曼很得荀爵士的欢心,这一点大家现在都看出来了。

他们有没有看出关心背后的色.欲呢?这无关紧要,荀爵士老得都站不起来了,大多数人不会想到哪方面去,想象力最放纵的结果,不过是金曼曼有没有荣幸生下长房长孙——多半是不会的,但是,如果荀嘉明一直不结婚呢?也不是没有这样的富豪,没有合适的太太,干脆就不结婚,孩子照生不误,生母的选择那余地就大得多了。

金曼曼可以想得到,她会在荀家二、三房的子嗣中得到怎么样的追捧和讨好,三太对她更加和颜悦色了,时不时轻轻拍拍金曼曼的胳膊,像是鼓励,不过他们没有对话,荀爵士在行车路上似乎爱静,四太半跪在座椅侧后方,半边身子探到前排,轻轻地为荀爵士按摩太阳穴。

从私人专机到豪华别墅,开着数百万元的豪车,车里乘客脸上都带着得体的微笑,但是,每一颗心之间都有遥远的距离,金曼曼能感觉到车里的气氛,绝不融洽,也半点不亲热,有一种外岛特色的呆板和凝滞,笑容也像是木偶脸上夸张的腮红,只有眼珠子间或一轮,映照出一些鲜活的算计。

“这一次我来,饭局不少?”

车行几十分钟,荀爵士终于开口了,他是车里唯一一个不必尬笑的人,语调也显得出人意料的冷清,但是,他一开口,车里的氛围终于活动起来了,荀嘉明脸上的笑落在了实处,“是有一些,可以推的都推掉了,有一些该去的,市里有个会,要聊聊之后产业园区……”

不管他在港联总部做得如何,至少现在是负责人,张口也是头头是道,职场风采比荀嘉俊要胜过许多,侃侃而谈,交代饭局的前因后果,荀爵士一语不发,他也很自然地照说不误。

“还有两个活动,第一个是酒店剪彩——这是黄叔叔亲口拜托的,稍后他来见您应该也会提到。”

他们又开始说白话了,金曼曼锻炼听力的同时游目四顾,恰好和荀嘉俊的眼神,在内视镜里对了一下,荀嘉俊的表情非常冷淡,似乎忽然间完全收敛了他那纨绔子弟的一面,他的眼神显得有些凶狠,这是金曼曼第一次抓到荀嘉俊流露对堂兄的嫉妒。

四目相对,都怔了一下,荀嘉俊很快松弛下来,笑嘻嘻地对她眨了眨眼,金曼曼当没看到,继续聆听爵士和荀嘉明的对话,四太还在继续按摩太阳穴,大概是她的动作打扰到荀爵士的思考,他忽然一下把她的手给甩开了,有些烦躁地说,“No need!”

四太低呼一声,往后一仰,栽在三太身上,立刻染红了三太的真丝裙子,爵士手上戴着硕大的翡翠扳指,大概刮伤了四太的脸颊,血一下就涌出来,金曼曼吓了一跳,差点叫出声,前排两个人如若未觉,还在继续说生意经,“常阳那边也想安排饭局,但是不知道有没有时间就没答应……今次来又有几个刚被我们注资的IT仔,是不是应该要见一下?”

第三排就完全是另一番景象了,四太捂着额角,一声不出,在随身包里不知道找什么,三太冷眼旁观,低头一个劲地擦拭自己的裙子,两个女人各顾各的,唯独的共性,就是一声不出,不耽误前排谈正事。还是金曼曼实在看不过去,从自己包里掏了酒精棉片出来,她常备这个擦手。

她把棉片拆开了递过去,四太立刻抽出来擦脸,她脸上流了不少血,酒精棉一按上伤口,痛得腮帮子绷紧了也一声不出,金曼曼都可以看见她眼角肌肉在跳。

还好,按压后,血很快止住了,包里有棉球,纱布,明显是个应急的医疗包,金曼曼猜想荀爵士可能有打针的需要。四太手脚麻利,很快料理好自己,若无其事坐回座位,眼神找到金曼曼,对她颔首微笑,感激地送上一个眼神——笑起来的时候,她的确是很漂亮的,即使已经是几个孩子的母亲了,依旧风韵犹存。而且态度非常自然,丝毫没有因为自己受伤流露丝毫沮丧。

这幕哑剧是真绝了——也该四太赚这份钱,金曼曼的眼神落到四太手腕上:又换名表了,满钻的卡地亚,至少也是几十万,真不便宜。即便表盘内佩,把名表带成了护士表,但钱上她是真没少拿,要比三太的行头都亮眼。

她也回了四太一个笑,规规矩矩地又坐好了,连手机也不敢玩,就怕三太斜眼偷看,她感觉后排坐着三个女人,一个有名分,没有里子;一个没名分但有里子,还有一个她什么都没有,她们三个人的共性,就是在家族的主人这里都没有一点面子。

没面子久了,人会习惯的,三太、四太都若无其事,保留着一种名门媳妇的优越感,就像是日韩的豪门折腾新媳妇一样,婆婆们已经接受了这个逻辑——不是没有钱,就是要折腾你甚至故意羞辱你,让你受苦,为的是让你时时刻刻都明白自己的地位。不要被外人的追捧迷惑——而媳妇们却恰恰是要用在外人面前的优越感来支撑自己。

“今晚是和XXX、XXX一起餐叙,地点在……”荀嘉明和祖父的交流也到了尾声,说到今天的安排,“回去休息一下先,大概是十一二人规模,那边会带七个人来,一张桌子最多可以坐十四个人——”

这是在问出席人选了,其实核心问题就是,要不要带三太或荀嘉俊去,因为四太是生活秘书,必去的,她要照顾荀爵士的起居,荀嘉明当然也一定要去。大家都知道荀嘉明的意思,但都做出一副不懂的样子。

“十一人足够。”荀爵士说,那就是荀家出四个人,“我、你、Cathy——”

他第一次扭头看第三排,用普通话说,“你也跟着来,多认识些高层次的朋友,对你以后发展很有帮助。”

金曼曼沐浴在老人的视线里,一时哑然,她感受到第三排和副驾驶上投来的火热眼光,但却也爱莫能助,在这个家里,逻辑只有一个,那就是讨统治者喜欢的人,得到的最多。

而不管原因为何,至少,此刻她确实是讨了荀爵士的喜欢。

“谢谢爷爷提拔。”最终她只能嫣然一笑,在荀嘉明满意和鼓励的眼神中,扮演好自己临时孙媳妇的角色,“那我就跟着去见识见识。”

作者有话说:

更新了,大家久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