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卜祝为最近很苦恼。

身为大周的太卜,祝为每日做的无非就是玩玩龟甲、看看星星,然后强行联系最近的国家大事,给那些龟甲星象赋予不一样的意义。工作还算轻松安全,因此祝为就在太卜的这个位置上安静地待了二十年,从他二十岁,到如今四十岁。

只是这一次,似乎不太对劲了。

“荧惑入太微,”祝为眯着眼睛,盯着浩瀚的星空喃喃自语,“帝星有变啊。”

说来惭愧,祝为做了二十年的太卜,却已观测到了两次荧惑入太微的星象。

上一次荧惑入太微,是十八年前。当时天下还未统一,北方的大周刚刚没了皇帝,而南方的宋国也是危机四伏。果然,一年后,宋国的权臣陈绩便起兵逼宫,杀了宋国皇帝,自立为帝,改国号为“陈”。

“十八年前的星象应验了,这一次不知会如何?”祝为低头沉思。

这着实是个棘手的问题,因为这星象出现的时机着实不太对。

三个月前,大周大将军常宴率军攻破陈国京都金陵,屠戮了包括陈国幼帝陈修在内的陈国王室百余人。自此,陈国亡。如今的天下,只有一个皇帝,那就是大周如今的天子,周陵宣。

十八年前,这样的星象现世之时,所有人都在猜测这星象会应在哪一国上。可如今,却没有第二个选择了。

祝为不由得叹了口气,对着那天上的荧惑星骂道:“你什么时候入太微不好?偏偏这个时候来!哪怕早三个月,我都能有个好点的解释。如今这样,可不是逼着我去触怒龙颜吗?”

祝为是极害怕如今的天子周陵宣的。

这周陵宣十三岁登基,如今不过十九岁。他少年老成,于政事上颇有见地,只是苦于大权旁落,自己仿佛只是个朝堂之上的摆设。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缘故,周陵宣看起来倒是安安静静,只是他的眼里总是无意间透露着一股子阴森森的凉意,让人看了便忍不住害怕。

祝为知道,周陵宣这是憋着劲算计着夺回大权呢。

而周陵宣要夺权的对象,便是大将军常宴!

若仅仅是如此,便也罢了。可令人尴尬的是,周陵宣的未婚妻,也就是大周未来的皇后,正是常宴大将军的嫡长女──常姝。

常姝从小便生得好看,常宴也以此为傲。常姝七岁时,常宴将军请了一个看相的来算女儿运势。这一看,连那看相的都惊呼不已。听说那看相的当场对着常姝拜倒在地,高呼道:“此女贵不可言,日后必为一国之后!”

后来,果然。

常姝九岁时,如今的天子周陵宣便对常姝许下了婚约。那时,常宴为太子太傅,周陵宣也经常去常府拜会。一来二去的,周陵宣便喜欢上常姝了。于是,那时也不过十一岁的周陵宣,便在众人面前宣告:“孤,大周太子周陵宣,日后必娶常大将军长女为妻!”

先帝听了这趣事之后,道:“我大周太子当一言九鼎。”于是,先帝亲自订下了这门亲事。

祝为每每想到这事就觉得可笑。以常宴那样的权势,以常姝那样的容貌,以常宴对常姝的疼爱,常宴给自己女儿谋个皇后之位还不是轻而易举?那看相的分明就是投机取巧罢了。而先帝金口玉言许下婚事,也不过只是因为当年丞相势大,需要拉拢常家罢了。

其实,祝为也见过那常大将军的长女,也曾细细打量了常姝的面相,的确,她命中该做皇后,只是,祝为总觉得哪里有些奇怪。

大将军府。

这是间极为宽敞的屋子。屋子内也没有什么特别的装饰,除了一个一进屋便能看见的屏风,这屏风镶着孔雀石、刻着流云纹,看起来华贵至极。除此之外,便没什么让人印象深刻的大物件了。右手的房间便是个书房,一眼望过去,密密麻麻摆的全是书和竹简。而左手的房间却是完全不同的景象。这间虽是虚掩着门的,但仍能从里看见些影子──刀光剑影。

然而,这却是女子的闺房。

这间房子的主人,正是大周未来的皇后──常姝。

左手边的门开了。一个身材高挑、一身短打的绿衣女子拿着剑走了出来,把剑顺手放在了案几上。她刚练完剑,额间难免出了些细汗,于是她拿出了一块方帕,在额间轻轻擦拭。许是刚练完剑的缘故,她的脸红扑扑的,倒更增了些许风情。《诗三百》中的《硕人》一篇,仿佛就是专为她写的。

这便是常姝,常大将军的长女,倒真不辜负“将门虎女”这四个字。

常姝今年十七。寻常女子到了这个年纪早已出嫁,而常姝却仍待字闺中,只是因为她是先帝亲口许给当今天子的妻子。而三年前,大周发起灭陈之战,常大将军总是率兵出征,连月不归。天子周陵宣自然也不好在这样的关头娶妻了。

不过如今就不一样了。三个月前,常宴将军攻破陈国京城金陵,如今天下一统。想来,周陵宣也该操心操心自己的终身大事了。

想到这里,常姝不由得轻轻一笑。

侍女玉露捧着脸盆和巾子过来。常姝洗了脸,又换了身家常的衣服,依旧是墨绿色的。玉露便给常姝重新梳发髻,一边梳,一边和常姝念叨着府里的事:“二小姐又和自己亲娘吵架了。听说这次还闹的挺厉害,二小姐把陈姨娘屋里那个顶好的琉璃花瓶给摔碎了。那花瓶儿,是去年大将军从陈国特地给她带回来的呢!听说陈姨娘宝贝得紧呢!”

“可知她们为什么又吵起来了?”常姝看着镜子里的玉露问。

二小姐是常姝的妹妹,名唤常媛,庶出,今年十四岁。常媛的母亲陈氏,本是个街头卖唱的,被大将军常宴无意中看上,带回了府里,还生下了常媛。

“还能有什么由头呢?”玉露叹了口气,“府里人一向爱乱嚼舌头,编排陈姨娘过去的事,说陈姨娘出身还不如府里下人,却要让府里下人把她当个主子伺候。上个月,大将军把陈姨娘的失散多年的侄女从陈国送回来,还嘱咐人好生侍奉。这倒好了,府里人又有意见了。他们发牢骚的时候又被二小姐撞见了,二小姐也是,窝里横,不敢对下人发火,就回去对陈姨娘发火。”

常姝听了,叹了口气:“这丫头,真不让人省心。”

玉露接着一边梳头,一边道:“二小姐也是,每回都这样。看自己娘被气哭了之后,她心里还过不去,还得去陪着陈姨娘哭,到后来娘俩抱头痛哭、互相道歉。可有什么用呢?下一次她心中委屈了,还得去找自己亲娘闹。”

常姝听着这话,颇为心酸。她垂了眼,叹道:“起码她还有的闹。”

常姝之母,也就是常宴将军的正妻,在常姝很小的时候便撒手人寰了,只剩下了一对儿女──常姝和她的哥哥常辉。

而那之后,常宴也没有再娶妻,只是纳了陈姨娘这一个妾。也因此,常宴子嗣不多,也只有这一儿二女而已。

同时,因为当家主母早逝,陈姨娘又性格懦弱,男丁又常常出征在外……一来二去的,常家内院便成了没人管的地方,下人编排主子是常有的事。而常媛被下人气哭以后去找自己亲娘撒气,也成了家常便饭。

常姝也曾想管教家中这些没规矩的下人,罚的也挺狠,下人也怕了常姝。但情况并没有好转,因为下人们只是从明面上鄙视陈姨娘改为了暗地里鄙视陈姨娘。只不过好巧不巧的,常媛这个心思细的,总能听到下人们的谈话。而常媛,偏偏又是个软弱的,随了她娘。

和常媛相反,常姝骨子里并不是个好欺负的,她张扬的很、好胜的很。比如小时候,她有的时候会和周陵宣比武,但她从来没有像其他人一样故意让周陵宣赢,相反,她会给予周陵宣重重一击,把周陵宣打翻在地,完全不顾及什么太子威严。

“唉,我们一会去看看阿媛吧,宽慰陈姨娘几句,”常姝说着,拿起眉笔描了眉,语气瞬间冷了下来,“然后,去打听打听是哪几个在嚼舌根子,直接赶出府去,以前还给他们留几分颜面,如今不必再给他们留面子了。”说罢,她把眉笔重重地拍在了案上。

“是。”玉露应了一声,为常姝挽好了发髻,然后她挑了一根梨花白玉簪,小心翼翼地给常姝戴上了。

常姝带着玉露去了别院探望陈姨娘。陈姨娘的院子小巧而别致,院中尽是陈姨娘自己栽培的花花草草。这地方看起来很是温馨,可常姝一进门,便听见母女两个对着哭的声音。

常姝叹了口气,给玉露使了个眼色。玉露会意,大声对屋内道:“姨娘、二小姐,大小姐来看你们了。”

只听屋内一阵手忙脚乱的声音,没一会,便见陈姨娘和常媛红着眼出来迎接。常姝没有说话,只是挽着二人的手一同进了屋子坐下。玉露知趣地给三人倒好茶水后,便掩门出去了。

常姝看着仍止不住抽泣的妹妹,这才开口:“阿媛,怎么又闹起来了?”

常媛低了头,没有说话。陈姨娘却忙道:“大姑娘,阿媛年纪小,不懂事,你别怪她。”

常姝听了这话只觉得可笑,她看向陈姨娘,反问道:“年纪小便可以胡作非为了?年纪小便可以对亲娘不恭了?”

陈姨娘忙低了头,想帮着辩解什么,可却什么都说不出口,只是看了看在一旁抽泣的常媛。

常姝叹了口气,拉着常媛的手,语重心长:“我知道你的心思,可你不该对姨娘发火。现在,你把你听到谁说了什么话,全都告诉我。我把他轰出去,给你出气。从此以后,你若再听见闲言碎语,只管告诉我,我都给他赶出去,只是你莫要再和姨娘置气了。”

常媛终于抬头看了一眼,又迅速的低下头,声如细蚊:“我也不知是谁说的,无意间听来的,没看见人。”

“在哪听的?说的什么?”常姝问。

常媛的头越发的低了:“园子东南角的那个院子外边,我那远道而来的表姐如今住的地方。听说她来之后从没见过人,我想着毕竟是我表姐,我也该去探望。谁知刚到院外,就听见院里下人说……”她说着,声音渐低,已不可闻。

“说什么?”常姝盯着常媛,问。

常媛哭了出来,道:“他们说表姐病怏怏的,不知道在哪得的病,怕传给自己。说着说着就说到了我母亲身上,说我母亲当年卖唱,怕也是……”

陈姨娘听到这里,也掩面而泣。

常姝听了这般恶毒的话语,气的牙痒痒。她握紧了拳头,大声训斥常媛道:“那你该冲进去,把那些下人教训一顿,回来对自己亲娘撒气算什么?”说着,常姝猛一起身,转头便要离开。

“长姐,你去哪?”常媛也忙跟着起身,在常姝身后追问道。

常姝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话来:“清理门户。”说罢,她狠狠地推开了屋门,叫上玉露,径直冲花园东南角方向而去。

这院子在常府中算是个僻静之所,许多年没有人住过了。院子里野草丛生,也只有一条石子铺就的路还勉强看的过去。

院子里空无一人。

常姝皱了皱眉:“人呢?怎么不见一人?”

玉露看了看天色,只见日已西斜,便对常姝道:“可能是吃晚饭去了。”

就在这时,屋内传来了女子一连串的咳嗽声。常姝听着,心里都不由得揪了起来:“这般咳法,究竟是病到什么地步了?竟然没人侍奉!”

说着,常姝大步走上前去,一把推开了门。这屋子很小,只有一个蓝色的纱帐隔开了两间房间。屋内光线昏暗,物件摆放的也极为随意,看起来好似没人收拾过一样。

纱帐后,又传来了女子咳嗽声。

常姝忙掀开纱帐走了进去,只见一个女子躺在榻上,半边身子几乎都在外边,一头乌发拖在地上。女子的衣服也是松松垮垮的,露出了雪白的玉肩。女子紧闭着眼,昏昏沉沉的,眉头紧皱,口中却还不住地咳嗽。许是因为咳嗽的缘故,女子的脸也红扑扑的。

饶是这副病怏怏的模样,常姝也能看出来,面前的这个姑娘,是个难得的美人。

常姝便要上前把这姑娘扶正躺好,却不想被玉露一把拉住。只听玉露有些犹疑,对常姝道:“小姐,这姑娘看起来病的重,你还是别过去了,小心过了病气。小姐可是未来的皇后,可一定要谨慎。”

常姝不悦:“未来的皇后,难道便能见死不救了?”说罢,她不顾玉露的反对,直接走上前去,小心翼翼地轻轻把面前的姑娘扶好,把她的被子盖严实了。

女子虽昏昏沉沉的,却似乎能感觉到有人来了。常姝看着她的眼睫毛抖了抖,但终究没能睁开眼睛。

常姝叹了口气,对玉露道:“你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去请郎中?”

玉露听了,反应过来,这才后知后觉地走了。

常姝看着玉露的背影,无奈地摇了摇头,又把目光移回这女子身上。女子的头发又长又黑,常姝忍不住伸手去给她理了一下,只觉如丝绸般柔顺。可她无意间碰到了女子的额头,不禁大惊失色,叹道:“哎呀,好烫!”

她又额头贴额头去试了试女子的体温,只觉女子额头滚烫。她不由得骂道:“这都病成了这样,竟然没有一个下人来报!”

常姝一边骂着,一边出了门,忙忙地去井里大了一桶冰凉的井水,又把自己的手帕拿了出来,在井水中浸湿,这才又回到屋里,来到了病榻上的女子面前。

她轻轻地给女子擦了擦额头和面颊,可女子的身体却依旧滚烫。郎中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呢,常姝无法,只得要褪去女子的衣服,为她擦拭身体,降降温。

却不想,常姝刚给女子褪下中衣、露出女子的肩头时,就听女子断断续续地呓语道:“啊……羞……”

常姝像哄孩子一般,一边说着,一边小心擦拭着,道:“不羞,不羞……”

说罢,她又拿帕子浸了冷水,不停地给女子降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