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容庭余光瞥见了她投落过来的目光, 但此刻在太子府嗣王夫妇院落,他不便同她有过多的眼神交流,所以也只权当没瞧见, 并没望回去。

除了孟氏外, 在场的四人中, 就只梁秀不愿这样。

听说闹来长嫂这里还不算完,还要闹去父亲大人那里,梁秀忙起身说:“嫂嫂, 不若此事就此作罢, 就不要再外传了。父亲大人政务繁重,他未必有时间管这些琐碎的小事。万一他老人家动了雷霆之怒, 那我们这些做小辈的, 就实在都该打了。”

孟氏现在是无所谓的态度, 上呈到太子面前也行, 就此作罢也行。

对她来说,最重要的是此事她处理了, 且处理的结果大家都满意。日后再提起来, 她也不会被抓出错处,揪着她不放。

所以见四叔愿退一步, 想息事宁人,孟氏便说:“四郎所言极是, 就怕父王无暇分心管这些。”她一副为难的样子,又提议, “或我差人去宫里, 向母亲请示一下吧。”

梁秀仍说:“皇后祖母病了, 我们不说过去床前孝敬, 替母亲分担也就罢了, 还要拿事去打搅,实在不好。嫂嫂,这原也是她们姐妹之间的事,如今脸上伤又都好全了,我看彼此各退一步,还是算了的好。”

徐淑依心中恨极,一方帕子揉在掌心,恨不能撕碎了。可她又不能说什么,她怕这会儿驳了自己夫君意思,日后会更不得他的喜欢。

但要她就此作罢,她又不甘心。

徐淑依不甘心,徐静依也不甘心。好不易走到这一步,如今胜利在望,她又怎会轻易退缩呢?

所以也用不着徐淑依反对,她首先就站了出来。

“我信郡王是好意,想着要家和万事兴,彼此和睦为贵。但此事既已闹这么大了,还是得闹出个结果来的好。我也不想不清不楚的受了郡王这样的好意,日后再叫旁人说道。左右我行得正坐得端,就算是去太子面前,我也脖子不会缩一下。我没错就是没错,我要为自己讨回一个公道。”

徐静依一番话说的义正言辞,倒叫孟氏和梁秀都愣住了。

孟氏再次上下打量面前这个少妇,倒颇有些佩服她身上的这种骨气了。当年初见时,只觉得这姑娘生得绝色,却没想到,果然是将门无虎女,在她身上是有些她祖父老侯爷的影子的。

如此一来,顾家夫妇这边反被动为主动,压力自然就给到了梁秀夫妇这边。

事到此刻,孟氏倒有些瞧好戏的心思了。

她看向梁秀,道:“顾家夫人所言倒也没错,既叫了人家过门来,总不好随随便便就将人打发走了。她想求个结果,那就给她一个结果好了。”

又说:“父王虽忙,但小小耽误他一会儿也无碍。有他决断,我想日后谁都不会不服。”

梁秀还未答话,徐静依先谢上了。

“多谢王妃娘娘。”

徐淑依本是坚持要讨回一个公道的,但见徐静依这样的反应,她突然惶恐起来。

她这么镇定自若,这么自信,倒叫徐淑依觉得,她是不是还留有什么后手。不然的话,她凭什么敢这样?

徐淑依有些走神,还是孟氏加高音量喊了她一声,她才如梦初醒般回过神来。

孟氏问:“妹妹的意思呢?”

徐淑依这会儿突然生了退却之意,但到底不甘心。何况,万一是徐静依的计谋呢?她故意表现得镇定,好像一副并不怕把事情闹大的样子,其实就是为了吓唬她,想她能主动认错,好日后一直拿此事拿捏于她。

若她真退缩了,那就是中了她的计了。

左右她不敬皇室是不争的事实,嫂嫂不愿多管此事,想太子殿下定会秉公处置。

这件事情上,是她占理,她又怕什么?

这般想着,徐淑依便也道:“那就请太子殿下做主。”

“好。”孟氏应得果决,立刻吩咐了下去,“去前头瞧瞧,太子殿下一回府来,立刻差人来禀。”

侍女奉命行事去后,整个厅堂瞬间安静下来,再无一人说话。

恰这会儿太子就在家,侍女匆匆去了又匆匆回来后,孟氏亲自过去做了请示。而这会儿太子书房内,嗣王梁护和永昌郡王梁忠都在,听孟氏禀了实情后,兄弟二人都愣了。

彼此交换了个眼神后,又都朝孟氏看来,一脸的不可置信。

孟氏也有些为难,顶着尴尬道:“儿媳愚钝,此事难能做出个决断来,还请父王裁夺。”

梁忠觉得此事可笑,抢先太子话道:“虽说是徐家姐妹自己的事儿,但毕竟徐二娘子是四郎的王妃,妻凭夫贵,她身份要比那徐家大娘尊贵很多。又不是从前在家做姑娘,如今若再动手,便是藐视君上,阖该罚了徐家大娘才对。怎么这点小事,嫂嫂还要过来呈给父王?”

孟氏说:“话虽如此,可若四郎自己也想息事宁人,又怎么说呢?如今,倒不是徐家姐妹之间的事了,是四郎夫妇间的事。我身为长嫂,阖该为四郎媳妇做主,但也不能一味驳了四郎的意思。正因为这样,才不好裁夺。”

梁忠听后忽然仰头哈哈大笑起来。

“没想到,老四还是这样风流多情的一个人。都娶了妹妹了,还念着姐姐?”梁忠素来心直口快,生性又傲慢,并不如其兄梁护稳重又思虑周全。

他自己仰头笑了一番,但见父兄都很严肃后,他才渐渐止了笑意。

太子威严端肃,本是站在书桌之后的,但听了孟氏之话后,他负手踏着阔方步走了出来。

不怒自威,太子冷肃问:“这会儿人都在?”

在储君公爹面前,孟氏微垂首,恭敬道:“正是。”

“那就把人都带过来。”太子发了话后,转身往一旁落座。

孟氏蹲身行了一礼后,退了出去。

嗣王始终蹙着眉,觉得此事过于荒唐了。细细去想,总觉得事有蹊跷,哪里不太对劲。

梁忠虽生性不服管束,为人猖狂又傲慢了些,不够稳重。但唯独怕两个人。在圣上和太子面前,他还是知道收敛的。

这会儿见父王严肃,他便也安静候在一旁,只等着一会儿的那场官司。

太子叫他们兄弟二人也坐,二人应是后,各自在太子左右坐了下来。

没一会儿功夫,孟氏便领着两对小夫妻过来了。

四郎媳妇太子已经见过一二回,虽不熟,但也认识。目光重又缓的在他们夫妇二人面上划过,然后落在一旁另外一对小夫妇身上。

在这对夫妇身上,太子目光停留的时间长一些。

太子虽肃穆威严,但也有耐心的时候。尤其此刻望着面前四人,觉得他们都是孩子。

虽然闹得都是些小事,闹到他这里来,有些胡闹了。但既都过来了,他便问问到底怎么回事,也无碍。

所以,太子面色稍稍缓和了些,问他们:“谁能给我说说看,究竟怎么了?”

虽然太子这会儿已经尽量和颜悦色了,但也仍很难让人靠近。徐淑依几次欲张口,但却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没敢先开口说这个话。

梁秀也畏惧父亲,这会儿也有些晕头转向,不知该从何说起。

其实依他的意思,就不该闹到父亲跟前来。

顾容庭倒不惧怕,只是这种情况下,四个人当中,他应该是最说不上话的。

何况,是她精心谋划到的这一步,此时此刻,也阖该她继续走下去。

顾容庭眼尾余光朝妻子扫去,便见她主动福了个身,然后说了起来:“禀太子殿下,其实原也是我们姐妹之间的小吵小闹,不该闹到您跟前来的。但既闹来了,我也要说上几句。”

太子倒没想到,四郎夫妇最该先开口的,却一个比一个退缩,似没这份勇气。反倒这个外面的小妇人胆子大,敢先开口说话。并且看她这个样子,稳重得体,落落大方,言辞神色间丝毫不见畏惧之色,气魄倒是将他的四郎都比下去了。

小女子如此,不得不叫他另眼相待。

于是太子笑了,面上神色越发和祥:“那你倒是说说看。”

徐静依对太子这个未来公爹还是有些了解的,身为一朝储君,他外人面前时自然十分严肃。但其实撇开储君身份外,他也还是一个慈祥的老父亲。

对府中的子女儿孙们,虽有威严,但也有关切和疼爱。

正因如此,徐静依才敢闹到他跟前来,也才敢主动说这些话。

若他真是是非不分,只以太子身份和皇室权势压人的人,她当初也就不会铤而走险,走上这条路来。

徐静依深吸一口气,然后字字句句条理清晰道:“那日母亲芳诞,我们都回去为母亲庆贺。私下里,我们姐妹之间言辞不和,闹了几句不愉快,但当时已经和解了。妹妹也有当着众人的面说,此事就算撂下,之后也不会再提,我也向她致了歉意,原以为,这就算了的。哪里想得到,今日又被重新翻起了旧账,还闹来了您跟前。”

徐淑依见她句句都将责任往自己这边推卸,她几次想开口却插不进来话,终于等到她说完了后,徐淑依立刻反驳道:“从前都是未嫁之身时,你欺我辱我都无碍。可如今我并非只是我自己,而是皇室的儿媳妇。我可以忍让于你,但皇室儿媳妇的这个身份却是不能。你打我,就是藐视天威,你敢说你没有犯下滔天大罪?”

徐静依掀眼皮随意看了她一眼,复又垂落下来,仍冷静说:“那是谁先动手的呢?”

徐淑依仍仗着身份道:“我不过是让我的婢女教训了一下你的婢女,你便敢打我这个郡王妃。”

徐静依说:“我并未打你,只是打了你的婢女。你看不惯,这才先动手打的我。你口口声声说你乃郡王妃的身份,难道,郡王妃的特权就是动辄随便打人吗?”

徐淑依极度否认:“我没有。”

徐静依:“那你的意思是说,我打的你,你是站在这里挨的我的打?”

徐淑依一时答不上话来,她突然意识到,似是被她牵着鼻子走了。

她说她藐视天威,她则混淆视听,说她身为郡王妃却不端重。

徐淑依不想继续被她牵着走,便转身跪去太子脚下,求太子为她做主。

徐静依却没跪去求人,只说自己问心无愧,什么都不怕。不求太子为她做主,只求能秉公处置。

论气节,自然是徐静依更胜一筹的。而且她此番不肯低头的模样,也更令太子信了她的话。

在太子来说,这些都是小事。

但既闹来了,也该给个决断。

所以,太子说:“孤生平最忌兄弟不和姐妹不睦,又不是什么血海深仇,何至于亲姊妹之间闹成这样?亲兄弟姊妹间,偶尔吵吵闹闹,不算什么,但若真因一些小事闹得记上了仇,孤可就要不高兴了。”

此话虽是说给徐家姐妹听,但在场的人大多都听听得出来,其实是说给嗣王和永昌郡王听的。

嗣王有政绩,是为未来储君人选。永昌郡王军功显赫,自也有不遑多让的底气。

兄弟二人多年来面上和睦亲厚,但太子知道,他二人私下里却是有较量的。

只是如今天子尚在,他这个当父亲的也还只是太子,权势的争夺还没到那一步罢了。

但若不适时的警醒,也怕日后会有大祸。

太子点到即止,点完那兄弟二人后,便又笑望向一旁徐家姐妹。

“孤做个主,你二人一人退一步,今日在孤这里,这事就算过去了,日后再不必提起,可行?”

太子这话,没人敢反驳。徐静依不敢,徐淑依就更不敢了。

何况,徐静依本也不是冲着讨公道来的,见太子给了话,她立刻顺着话应了是。

她这边都同意了,徐淑依那边更不敢再多言什么。虽然是吃了亏,但若眼前不妥协,她怕是要吃更多的亏。

又想着,来日方长,日后想报今日的仇,有的是机会呢。

太子要管的事情很多,既此事解决了,太子也就无心再把时间耽误在她们姐妹之事上。

孟氏很有眼色,立刻过来扶起徐淑依,然后说:“起来吧,我们回去。”

那边徐静依垂眸沉思,只犹豫了一下,便立刻将自己夫君引荐到太子跟前。

“太子殿下,这是我的夫君,如今在京畿大营中任百夫长一职。虽军阶不高,但却升任极快,营中诸位将军也对他多有赞赏。您瞧瞧看他这副身骨,是不是天生就是领兵作战的好苗子呢?”

方才太子已经注意到了,只是没有刻意提起。此番既有人特意提起了,太子不免也走近过来,围着人四下里好好打量了一番。

徐家的这个丫头倒没夸张,眼前的这个后生,的确很有军武之人的飒爽英姿。

自过来之后,顾容庭始终都没说一句话。这会儿被亲生父亲细细端详,他也是垂眸屏息静气,他没问,他便也没主动开口。

太子看了半晌后,点头说:“孤记得你了。”但又问,“叫什么名字?”

顾容庭这才抱手回话道:“晚辈姓顾,鄙名‘容庭’二字。”

太子又问了他在京畿大营中如今在哪支军队,又归谁管。大概问清了些情况后,太子就没再说什么。

俨然是心里记下了这个人。

徐静依却有些心急,一心想立刻就将他身份解开。但她再想说什么时,顾容庭拦住了她。

顾容庭主动说:“今日扰了诸位贵人,庭实在心中自责。这便带着娘子回去,不敢再多打搅。”

太子颔首,算是应了。然后又踱着阔步绕去了书案后,打算等这些闲杂之人都走后,他继续同嗣王和永昌郡王商议家国之大事。

顾容庭静默着拉妻子离开,踏出书房前,自然的抬头朝房里看了眼。书房内,此刻父子三人围聚一起商讨的场景,也叫他十分熟悉。细忆起来,前世他同父亲兄长呆一起的时间虽不长,但像今日这样的商讨,却是常有。

那时候,他满腔壮志的抒发己见,如今想来,却是过于张扬了。

庙堂不是江湖,他一腔热血,或许未必称别人的心。

方才父亲的一番言语敲打中,他也听得出来,嗣王同永昌郡王之争,已隐隐浮上水面。

出了太子府后,徐静依才说:“方才还有话没说完呢,你拉我做什么?”

知她心急,顾容庭无奈,轻叹一声道:“凡事适可而止,知你急着想向太子引荐我,但点到就可,再多就惹人嫌了。太子有宽人之心,所以他并不计较你刚刚的那份私心。但若再进一步,或就要惹他不高兴了。”

徐静依沉默,心里想的却是,她可不只是引荐那么简单。

不免又在心里唉声叹气,错失了这次机会,之后再想给他创造这样的条件,怕是更难了。

但又觉得,此次也不是一无所获的。至少,太子成功注意到了他,且还多多打探了一些他的情况。

若太子真看重他这个人的话,日后但凡有机会,他或许也会再传他来说话呢?这样一来二去,接触的机会多了,总有一日他会认祖归宗的。

何况,本来今日之事,就算是意外之喜了。她没想到,徐淑依的不依不饶,还给她提供了这样的机会。

凡事往好处去想,心情也自然更愉悦一些。

安慰好自己后,徐静依悄悄撩开车帘望向外面。外面太阳已经下山,天幕呈蟹青色,繁华热闹的夜市渐渐有了苗头。

天越来越暖,晚风拂过脸颊,阵阵烟火气息扑鼻而过,徐静依仰面迎着微风,贪婪的呼吸了好几口。

再撂下车帘坐回来时,她人整个又活回来了。

今日有所收获,顾容庭认亲之事算是踏出第一步了,今日也算是成功啊。

这般想着,她再望向坐对面的人时,眉眼间便皆是笑意了。

顾容庭明知故问:“笑什么?”

徐静依却堵他话道:“我笑也不能笑啊。”

她有时候不讲理起来的样子能气得人啼笑皆非,顾容庭忍住笑意,有些无奈说:“笑长在你的脸上,你当然能笑。”

徐静依却主动挨坐到他身边去,逗着他问:“我对你好不好?”

顾容庭心中澎湃,却坐得纹丝不动,面上尽量不显。

“嗯,好。”他简略回。

徐静依追问:“哪里好?”

顾容庭侧首望去一眼,见她那张娇艳明媚的脸就近在咫尺。那样的青春靓丽,那样的明艳动人,忽然就想到,夫妇二人**时的场景。

喉结隐隐滑动了下,顾容庭平静收回目光,认真回答她:“娘子无时无刻不为我考虑,哪怕是在太子殿下跟前,也不畏惧分毫,只想着要为我谋取前程。”

虽然她目的不纯,但为他谋取前程却是真的。所以,他对她的这个夸赞,她很坦然就接下了。

“那你以后要不要对我很好?”她向他索取。

虽说这一世她对他的态度已经同上一世很不一样了,但也怕日后他恢复身份后,会另起心思。

不至于会夺了她武安郡王妃的身份,但若他喜新厌旧,另置两房夫人回来,于她也是一种威胁。

她不介意他纳妾,但却不能有危及到她身份的女人。日后在太子府倚水居,她必须是独一无二的存在。

虽知道她此言是有所图谋,并不纯粹,但顾容庭仍郑重答了道:“放心,日后必不相负。”

马车缓缓行至顾宅门口,却见门前停着两匹马。

这样的马顾容庭识得,尾巴上系着黑绸,乃属禁军。

一时间,许多念头蜂拥而至,最后,顾容庭抓住了其中一个。

或许,前些日子坊间传得沸沸扬扬的有人来带走家中郎君之事,已经查到他们家了。

顾容庭垂眸,看了妻子一眼,见她同样狐疑,便解释说:“还记得前些日子同你说过的那件事吗?坊间有兵挨家挨户带人出去,似是在查什么人。”

徐静依恍然。

夫妇二人一道进去后,立刻有等候在门边的小厮请了他们去上房那边。

果然,上房待客的厅堂内,正坐着两个身着禁军甲装的士兵。

因顾容庭也是军中人,虽隶属的衙门不一样,但那二人也十分客气。

见顾容庭过来,二人起身打了招呼后,便直接说明了来意。

“顾将军。”其中一人抱手,“奉命行事,若有不周之处,还望顾将军包涵。”

二人论军阶同顾容庭差不多,顾容庭自也抱手客气回道:“既是奉命办事,某人一应配合。”

话也不必多说了,那两个禁军直接引手,请顾容庭跟他们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