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日, 一大早,府上各人便都早早起了床。

就连徐静依,素日里最会偶贪个懒觉的, 今日也没贪睡。

但即便如此, 她也是家里最后一个起的。她醒来时, 外面院子里隐隐传来三郎和娇娇的笑闹声。

冬日天冷,万物沉眠,死气沉沉。所以, 这时候能在这样的嬉闹声中醒来, 也是一种福气。

或许是近日来事事都顺心,一切都在往着好的方向发展的缘故, 徐静依心情也好。心情好了, 自然状态就好, 时时脸上都会挂着笑。

掀了被褥坐起来, 见丫鬟们端了洗漱的热水进来,徐静依便问:“外面是三郎和娇娇?今日他们怎么这么一早就过来了。”

紫兰拧帕子给徐静依擦脸, 青杏则静候一边回话说:“今日除夕, 府上一早就忙起来了。夫人和大奶奶在忙团圆饭,二爷则被叫去陪着一起挂红灯笼贴春联。三爷小姐没的玩儿, 就过来了。二爷顾念着姑娘您还没醒,就叫他们先在院子里玩儿, 没放他们进来打搅。”

顾家的氛围很好,父慈子孝兄友弟恭, 父子兄弟之间, 从不存在什么嫌隙。哪怕是前世, 在顾家的这一年半中, 除了看顾容庭不是很舒服外, 她同顾家的别人相处还是很愉快的。

那一年半,其实她过得也很舒心快乐。

这一世,想必是要提前结束这段快乐时光的。这样想着,徐静依心中难免会生出几分不舍来。

“外面多冷,快叫三郎和娇娇进屋来坐。”边说话的功夫,徐静依已经洗了脸漱了口,青杏也正速速为她穿衣。

待穿得差不多后,紫兰这才去了屋外,喊了小兄妹二人进来。

外面虽冷,他们二人进来时身上也的确带了一身寒气,但二人闹得小脸通红,两人的手都是热乎乎的,可见他们是一点都不冷的。

徐静依却挺怜惜他们的,忙挨个握了他们手,问冷不冷。

兄妹二人是龙凤胎,很多时候的很多小动作都是一样的。徐静依问他们冷不冷,他们二人不约而同摇头,然后异口同声说:“一点不冷,都玩儿热了。”

马嬷嬷端了热羊奶进来,也笑着说:“每个小孩子的屁股上都是烧着一把火的,瞧着他们冷,其实他们自己一点儿都不冷的。”又说,“虽然不冷,但外头也的确寒气重。刚热好的羊奶,里头搁了饴糖,你们喝了。”

小孩子都嘴巴馋,顾家虽不穷,但也不能日日都供两个小祖宗喝羊乳。也就徐静依嫁进门来后,会常有这些稀奇的吃食给他们。

二人抱着奶碗,仰头一口气咕噜完后,徐静依又让他们陪自己吃了点早饭。

想着公公婆婆哥哥嫂嫂们都在忙,她总在屋里躲闲也不太好,于是就带着二人寻去了上房。

顾家不敢也不会给徐静依派什么活儿,徐静依过来也就是亮个相,然后继续坐那儿。瞧着是在陪顾容南和顾娇娇玩儿,其实她心里又盘算起了别的心思来。

前世的这个时候她并不知道顾容庭其实并非顾家亲生,还是后来,太子府那边来认亲了,她才听她婆母说起,说顾容庭是她当年在路边捡到的一个小婴儿。

徐静依想着,今生同前世不一样了。今生既她想让顾容庭的身份提前暴露出来,就必须先引导婆母顾夫人将顾容庭其实并非顾家亲子一事当着大家的面说出来。

这样一来,她才好继续后面的动作。

这般存着心思,徐静依一整日便都有些心不在焉。

好不易捱到了吃团圆饭的时候,外面男人们也都回来了。顾家人不多,小户人家的,规矩也不大,所以一般需要一家人齐聚一堂时,也都是男女同桌而食。

一家人围坐一起,倒也热闹。

今日除夕,这顿团圆饭十分丰盛。府上为数不多的几个奴仆忙完了主子们的吃食后,就被顾夫人放了行,叫他们也下去了。

或是几个围一起,自己做一顿吃的。又或者家就在京中的,可以回家去同家里人团聚。

顾夫人人好心善,这些年来也都是这样过来的,今年也没什么例外。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后,彼此酒喝多了几杯,话也说热了,都有些兴奋起来。

徐静依也陪着婆母嫂嫂喝了两三杯酒,这会儿脸上热乎乎的。但也还好,她脑袋是清醒的,心里还一直盘算着怎么将话头往顾容庭身上引。

只是也会装傻,装着醉了的样子,好以此来掩盖自己的真实意图。

“三郎和娇娇偶时会怕大哥,但好像更多的时候是怕夫君的。”徐静依笑着,双眼很是澄澈,但脸上却醉态尽显,“是不是因为,他们自幼就是在大哥的照看下长大的,所以没那么怕,而同夫君这个半年多前才回来的二哥不熟啊。”

徐静依突然这样问,在场的所有人都不曾起疑心,除了顾容庭。

顾容庭仿佛知道她接下来要说什么一样,瞥眼朝她看去一眼后,唇角微弯,浅露出了个笑。之后又端起酒杯,掩盖了自己唇边的这个笑。

而那边的顾家别人呢,对此侃侃而谈起来。

大奶奶金氏说:“二叔更威严些,如今又是行伍中人,气势更足了,三郎娇娇多少会怕一些。大郎的严肃,都是故意摆出来的,唬唬外头小孩儿还可以,可唬不住他们两个。”

顾夫人也说:“二郎自幼是在他外祖家长大的,他外祖家是开镖局的。这些年来,二郎又随他们走南闯北的押镖,见过一些世面,故而看着严厉了些。他们哥儿俩,都是外表瞧着严肃,其实内里是最柔软的。”

之子莫若母,自己两个儿子什么品性,顾夫人心中再清楚不过。

都是本分正直之人,不说来日能有多大出息,至少对这个家、对他们的妻子,以及日后对他们的儿女,是绝对的有责任有担当的。

“那夫君怎么会从小在外祖家长大呢?”顺着顾夫人的话,徐静依很自然的就问了起来。

顾夫人便说了原由:“他七八岁上下时,他大舅来家里做客,一见到他就说他小小年纪的,眉宇间竟有股英气在,日后能成大事。又摸了摸他筋骨,说他是颗习武的好苗子。软磨硬泡的,最终劝服了我同他爹,之后便把他给带走了。这些年,他一两年才回来一回。”想着他每次回来,看着他一点点长高一点点变大的样子,顾夫人就觉得心里很欣慰。

虽不是自己亲生的,但当年路边捡到他时,他也才几个月大,还是襁褓中的婴儿。

带回来后,视他如己出,一应大郎有的他也都有。

养大到七八岁时,若不是他舅舅非赖着一定要带他走,又保证定会好好培养,她也舍不得啊。

如今可算是好了,如今回了家来,又娶了媳妇,日后就尽是过安稳日子了。

徐静依望了眼坐在身边的夫君,笑了笑,后又道:“大舅舅所言没错,夫君乃非池中之物,日后是定要成大事的。”又举例子,“那日我回娘家去,到祖母跟前请安时,祖母还夸夫君呢。说祖父常在她面前提起夫君,说他是将帅之才,日后必大有所为。”

顾家夫妇都是老实人,被这样夸,哪怕夸的不是自己,也多少有些难为情起来。

顾震山替儿子谦逊道:“那是侯爷看得上他,有意提携他。我看他自己就是普普通通的一个人,日后能好好守住一份差事,就很不错了。”

徐静依则道:“阿爹实在谦虚了,我看夫君就是像了阿爹,有本事,还低调。”又故意说了句,“夫君和大哥不愧是阿爹的儿子,大哥将家中生意打理得井井有条,夫君则在军中颇有威声,日后咱们家指定能在这京中出了名儿。”

徐静依其实是想引他们说出顾容庭并非顾家亲子的话,只可惜话都递到这份上了,二老仍是只字不提。

或许,在他们心中,早已把顾容庭当成自己亲儿子了吧。

若不是到前世太子府亲自来认亲那一步,想他们是不会提起此事的。

原以为事情会进展得很顺利,没想到折腾了大半天却一无所获,徐静依突然有些扫兴。加上酒虽喝得不多,但后劲也挺足,到后面她真正有些醉起来,头开始疼。

顾夫人见状,便提议说:“天很晚了,各回各屋去守岁吧。若是困了,也不必非得熬到那时候,早些歇下也无妨。”

两房夫妇闻声,忙都起身应是。

顾娇娇顾容南两个已经趴在一旁睡着,顾震山和顾夫人夫妇俩一人抱一个,将人抱去了他们各自的寝卧。

本来有些醉的,但出了门,屋外冷风一吹后,徐静依又立刻醒了神。

脚下步子虚了几下,被身边的人紧紧攥住了手后,她才站稳。挣了下没挣开,徐静依觉得如今这种境况自己不适合过于惹恼他,于是就算了,任他握住自己手。

何况,方才在公婆那里没有能够如愿以偿,一会儿回去,还得从他身上下手。

这般想着,徐静依不但没同他拉开距离,反而更靠近了些。正好天也冷,她靠得他近,躲在他身旁也暖和。

从上房回到小夫妻两个自己住处这边,也没多远。路上又冷,所以两人也没说什么话。

但回了屋后,徐静依立刻将手从顾容庭掌心中抽出来,然后装着很自然的样子搓了搓。

“外面可真冷啊。”她感叹,也算是调节一下沉默的气氛,缓解一下夫妻二人一路无言的尴尬,也为之后同他要聊的话题打铺垫。

青杏她们几个私下里也围聚在一起吃了团圆饭,吃完后就呆马嬷嬷屋里说话。听到主卧这边动静后,才侍奉过来。

听主子说冷,青杏立刻点火烧炭。紫兰则去倒了热茶来奉上。

水是刚烧开的,暂且还不能喝,但就这样握在掌心中,却能取暖,也是十分舒心。

炭盆烧起来后,整个屋里渐渐暖和起来。方才上房过来身上落的些寒气,也渐渐消散了去。

今日是除夕,几个丫头好不易能齐聚一堂说说话,徐静依也不想拘着她们,只叫她们继续去玩自己的,若她这边有事,会叫她们来。

几个丫头相互望了眼后,便都应是退了下去。

屋内只剩夫妻二人时,徐静依便主动同他攀话道:“方才娘说你七八岁上下时跟着舅舅去的南方,那时候你也挺大了,就没有舍不得吗?”

顾容庭从一开始就知道她想要的是什么,在爹娘那里没能如愿以偿,所以回来就接着在他身上下功夫。

他可能从来也不算是什么善人吧,明知她所求,却不愿轻易说出来。就好像,如今觉得夫妻之间偶尔来些较量,也很有趣。

适当的,无伤大雅的斗智斗勇,也算是闺中情趣了。

又或者是,他知她如今不再胡闹和看轻自己,她如今待自己所谓的体贴,皆是因为知道他真实的身份,她在他那个身份上有所图,而非真心想好好同他这个人过日子……所以,难免心中会有些不高兴。

不高兴是有些的,但又谈不上愤怒。明知她如今低声下气的围在自己身边的目的,他不喜欢她的目的,但又日日也会盼着她在自己身上下功夫,又庆幸自己将来的身份于她来说是有利可图的。

时间久了,他仿佛活成了一个拧巴的矛盾。

这样的想法在心内一闪而过后,顾容庭自嘲一笑。

但对她的问题,他还是认真回答了。

“会有不舍,但时间久了也就好了。”他语气平静。

也不多说别的,只是答了她问题后,又三缄其口。

徐静依目光转了转,又道:“娘说是当年大舅舅看中你了,我瞧你模样上既不似爹,也不肖娘,可是随了舅舅们?大舅舅觉得你很有武家人的威风,故要了你去。”

握在掌中的茶冷了些,能入口了,顾容庭便低头浅浅啜了一口。

徐静依也不说别的,就在等着他回答自己这个问题。所以见他慢悠悠垂头喝茶,她也仍盯着他望。

顾容庭喝完一口茶,又再抬眸望过来。

“我也不像舅舅。”他说。

“那你像谁?”徐静依追问。若不是怕问得再多、再深些,会露出马脚,她恨不能直接就问他到底是不是顾家亲生的。

顾容庭却笑说:“谁也不像,像我自己。”

徐静依:“……”

好吧。

她左思右想,一时也想不到更好的切入口了。又觉得,若再试探下去,他怕是要起疑心,所以,也就没再多问。

只想着,左右还有时间,改日再试探不迟。

既作了罢,徐静依便立刻没了再同他继续闲聊下去的兴致。以手掩唇,打了个哈欠后,徐静依便说:“怕是熬不到子时了,我先睡了。”

说罢她起身,走至门前往院子里喊了声。不一会儿,青杏紫兰便候了过来。

徐静依说自己困了,让她们给自己打盆热水来,她洗洗好歇下。

顾容庭本也没有打算真为难她,只是没想到,她在爹娘那里周旋了半晌,结果到自己这里却只打了一个回合就草草收场。

略垂眸想了想后,顾容庭倒主动说了起来。

“有件事情你不知道。”他开了这样一个头。

但徐静依这会儿已经泄气了,心思压根没在他身上了。所以,他这一句话她也只是随便听听,并没真往心里去。

直到他说到,其实他并非顾家亲子时,徐静依才立刻回过头来看他。

对上她可以称得上是热情似火的目光,顾容庭突然停顿了一下,然后才又继续说下去。

“二十年前今上初登帝位不久,外面仍兵荒马乱战火连天,爹娘逃难来京城的路上,在路边捡到的我。当时娘因战火小产,诞下一个死胎,正伤心欲绝。所以捡到我后也视若己出,就当我是她那个才出世便就离开了人世的二郎。这么多年,也没人提起过这件事,就连外祖一家,也并不知其实我非真正的顾二郎。”

又是战乱,又是死婴,又是离弃……虽然徐静依此刻很高兴得到了她想要的,但也知道,这样的气氛下,她是需要表现出一些悲天悯人的情绪来的。

沉默了一瞬,徐静依也配合着悲伤道:“每每朝代的更迭,天下大乱,战火不息,便多有这样悲惨的事发生。好在……你是遇到了爹和娘这样的好人,他们待你如己出,这才安稳长到了这么大。比起别的战火中走失的孩子来,你可幸运太多了。”

但徐静依这样的一番话,却并没能真正安慰到顾容庭。

或许,他这样身上流着皇室血液的人,生来便是肩上肩负着拯救苍生的使命的。只要想到如今战火仍未平息,天下各方还有多的是妻离子散的悲惨之事,顾容庭心中便也轻快不起来。

前世,他奉命出征,原以为可以成就一番作为,却没想到,出师未捷身先死。

如今既得一次重来的机会,他自然也会更加小心翼翼的过活。

原是想先躲暗处,彻底弄清楚一些事情后再认回去的。但如今她着急,她想靠他之后的身份给她母亲撑腰,他便也就觉得,或许趁早认回去也不是什么坏事。

那场平西之乱在一年之后,若他恢复身份后能提前部署,或能提防。

就算不能改变什么,最终仍是少不了那一战。但提前有充足的一年时间做准备,也好过之后匆忙随军赴战场。

那一场战争,他始终觉得是个阴谋,包括他的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