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渊不怕鬼。

至少在今天以前, 他以为自己从来不怕。

哪怕现在,他也不觉得自己是怕。他并不怕他们。他只是……会不停地想起从前。

他想起石大胆, 想起余超。这两个人是他从军七年最好的兄弟。

这两个人的性格天差地别。石大胆天不怕地不怕, 带着一副强壮的体魄和满腔沸腾热血来参军。石大胆参军第一天就毫无保留地宣称,他一定要建功立业,衣锦还乡。

没有人嘲笑石大胆。石大胆在军中掰手腕没输过, 单挑也鲜有敌手,唯有弓术始终被岑渊压一头。

石大胆在战场上的勇猛近乎无人匹敌。其实石大胆的本名叫石树根, 石大胆是他的绰号,参军前就有了。没有人记得石树根, 所有人都叫他石大胆,包括岑渊。

岑渊和石大胆从出身到脾性都不沾边,但他们第一次与秦军开战时,石大胆救了岑渊一命, 自此,两人成了肝胆相照的好兄弟, 也是形影不离的好搭档。

而正是他这个好兄弟、好搭档, 要了石大胆的命。

那一次, 他们在秦国边境与秦军交火。完事儿后,晋国部队撤退。撤军路上,岑渊和石大胆带领的小分队路过一个早已破败荒凉的秦国村庄, 竟在里面发现了三个秦国伤兵。

石大胆的第一反应是上去斩草除根, 岑渊拉住了他。

秦晋两国的历史很复杂, 相互之间有恩也有仇。但有些历史是藏不住的, 尤其当时诸侯争雄, 晋国哪怕能让史官篡改自家的历史, 别国的史官可不买他们的账。事实是, 秦国帮过晋国不少。秦国本身是个穷国,却曾在晋国最艰难的灾年援助晋国不少粮食,救了晋国很多百姓。

后来,秦国遇上饥荒,反过来向晋国求援,晋国却以种种理由丑拒了。

秦穆公曾有一句名言:其君是恶,其民何罪?

君指的是晋惠公,民指的是晋国百姓。年少时的岑渊机缘之下读到这句话,大受震撼。晋国的人,从国君到他父亲,从不曾对秦国百姓怀抱过这样的悲悯之心。

岑渊不再像父亲教导的那样鄙夷秦国。相反,他认为秦国这个对手,在某种意义上值得钦佩。

看着那几个毫无还手之力、眼里只剩恐惧与痛苦的秦国伤兵,岑渊想起了秦穆公的那句话。

这一仗已经打完了,岑渊对石大胆说,没必要赶尽杀绝。

放下兵器,脱下盔甲,他们也只是普通老百姓。

岑渊不敢明说,自己心底还藏着点儿私心。看到这些秦兵,他就会想起尹修,想起尹修那位大哥,想起那一群嘻嘻哈哈大口吃肉大口喝酒的汉子。

他不知道,今天遇到的这几个伤兵里,会不会就有尹修并肩过的战友。

石大胆是个很单纯的人,在他的眼里,世界非黑即白,同胞就是同胞,敌人就是敌人,他既是晋兵,看到秦国人就得杀。

可那一次,他选择了相信岑渊。不是因为岑渊级别比他高,而是因为岑渊是他最好的兄弟。

他永远无条件地站在岑渊一边。

岑渊没想到,他们放过了那几个秦国伤兵,那几个伤兵却没打算放过他们。

他们低估了秦国人的熊熊战意。那几个秦兵自认命不久矣,他们决定在生命的最后干一件有意义的事。

他们出其不意地偷袭了石大胆。

这本该是绝不可能发生的事,是岑渊主动给了对方机会。

石大胆若不是出于对岑渊的信任,不会对敌军卸下防备。

岑渊红着眼睛冲过去,将石大胆抱在怀里,身边乱作一团,他放任自己的士兵杀死了那三个秦国伤兵。

他当时愤怒得恨不得亲手杀了他们。

那天,他就那样,亲眼看着、亲身感受着石大胆在他怀里一点点地死去。他的体温渐渐变冷,他脸色渐渐苍白,他的眼神渐渐失去光彩。

他腹部的血,渐渐染到了岑渊身上。

石大胆是最不怕死的人。那天,他却声音微弱地对岑渊说,他不想死。

他还没有建功立业,还没有衣锦还乡。

他不仅没有衣锦还乡,岑渊甚至没能把他的尸体带回去,给他家里人一个交代。

回到晋军军营,岑渊为石大胆的死彻夜流泪,被副将当众叱骂——我晋军不需要如此懦弱之人。

又因是他导致石大胆殉职,岑渊被罚降一级军衔,罚薪半年,还下派他到伙房打杂一个月。

这个副将,是当时和岑氏针锋相对的另一户大贵族的人。他针对的与其说是岑渊,不如说是岑渊背后的岑氏。

岑渊父亲很快得知此事,给岑渊来信,说他过于大意,被对手揪住了辫子。此后一定要以大局为重,谨小慎微,不能再出差池。

谨小慎微。岑渊看着这几个字,冷笑。

岑渊在岑家从小被冷落,十二三岁起,父亲忽然对他青眼有加,岑渊以为他等到了迟来的父爱。

他曾真心实意地敬仰过父亲,甚至,爱过父亲。

他加倍地努力,为的就是有朝一日,从父亲眼中看到为他骄傲的光芒。

父亲对他的关注,好一段时间里令几个嫡兄生起了危机感。一个庶子,竟一度盖过了他们这几个嫡子的锋芒。

岑渊到底年轻气盛,有点得意忘形了,他享受着这种“父爱”,直到有一天,他意外听到了父亲与心腹的对话。

心腹说,主母对父亲过于捧高岑渊的行为愈加担忧与不满,已私下旁敲侧击了许多回。

父亲道,妇人瞎操什么心,庶子永远是庶子。他岑氏豪门大户,怎会做那废嫡立庶之事,贻笑大方。

岑渊心一凉。

更心凉的还在后头。

很快,父亲就安排他去参军。晋军有许多部队,父亲让他去的,是最九死一生的前线。

也是最容易挣军功的地方。

父亲说,岑家男儿中,他最有本事,生来就该去叱咤沙场。

而他的两个嫡兄,大哥和二哥都被父亲安排进了朝中当文官,另外几个庶兄也参了军,但多是后方部队。

他最有本事,他就该去出生入死。

他年纪小,但他不傻。他不是没听过一些风言风语。很多人说,他威胁到了岑氏的嫡长子,他不能再留在岑家了。

从军是最适合他的命运。他若战死沙场,一方面能让主母和嫡兄卸下一块心头大石,另一方面,岑氏有子弟为国捐躯,就是一道政治本钱。他若命大,一时半会儿死不了,凭他的实力,军功越攒越多,岑家就顺理成章地“军中有人”,文武加持之下,势必家运昌盛。

岑行的算盘打得明明白白。

儿子要么从政,要么从军,女儿全数与国内外的王室或贵族联姻。每一个儿女,都是他政治生涯里的一枚棋子。

谨小慎微。父亲信中的这四个字,让岑渊想起,他离家入伍前,主母曾召他说过一次话。

准确而言,是敲打。

主母问他,知道为何当初父亲给他取名为渊么?

父亲从未告诉过岑渊。生母去世得早,没有机会告诉岑渊。

主母说,如临深渊,如履薄冰。

这其实是当年父亲给岑渊生母的告诫。

记住自己的出身,记住自己的位置。

人不该肖想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岑渊在这个位置,就该做小伏低,战战兢兢。

在其位,谋其事。这就是世界运行的法则。

岑渊如父亲所愿,参了军。他没有反抗的余地。那个世道,人类社会只有两种单位,国与家。人首先是某个家族的人,其次是某个国的人。不存在“个人”。岑渊生来就注定是岑家人,他逃不脱。

岑渊以跟自己较劲的方式和岑家较劲。他不拿自己的命当命,再凶残的战役,他头也不回往前冲,再危险的任务,他不假思索,从不推脱。将军受了伤,他只身穿越战场去把人救回来,不是为了拍马屁,不是为了上位,也不是出于战友情。他只是倔强地想,如果这是他注定的命运,那就看看这命运能不能在今日杀死他吧。

他对于岑氏,不过是一件趁手的工具。明白了这点,他为什么要替岑家爱惜这件工具?

石大胆正是被岑渊这一点打动了。一开始,石大胆看岑渊细皮嫩肉,身形瘦削,还听说他出身贵族,心里觉得这小鸡仔怕是撑不了多久。后来,岑渊竟每一次都比他更不要命,石大胆想,这兄弟他交定了。

命运大约也是个欺软怕硬的主。岑渊硬气,它偏生就缩起来了。

他一直没死,却看着自己的兄弟一个个死去。

岑渊把父亲的信撕了。

从此,岑渊学会了收敛自己所有多余的情绪,在军中,再没掉过一滴眼泪。

很多年后,余超同样死在他面前的那次,岑渊看着余超的身体被长.枪贯穿,扑通倒在地上,一边抽搐一边血流如注,脸艰难地朝向他,瞳孔里浮着最后一星有话想说的光芒。岑渊面无表情,毫不犹豫下令撤退。

全军上下都知道,余超是岑渊最得力的副将,也是和他最亲近的人。

余超死了,当着他的面被杀死了,他还无法替兄弟收尸。

岑大将军眉头都没皱一下。

全军上下很快偷偷传开,无怪乎岑渊年纪轻轻就能爬到这个位置。

这位军功累累、杀人如麻的战神,怕是早就不剩多少人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