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在晨光熹微中钻进了海岛深处。

葡萄藤这东西耐寒, 极其容易存活,在中国大部分地区都能见到, 这座海岛也不例外。岑渊没多久就发现了攀在一片小山岩上的一撮长势茂盛的葡萄藤。岑渊薅了几把下来, 一一掂量长短、粗细和韧性,挑出三四根,留几根作为备用。然后摘掉所有叶子, 用石刀极其细致地削平藤上每一处微微凸起的关节,把整根藤磨平捋顺。

最后一步, 把葡萄藤做成的弓弦固定到弓上。用的是最原始的方法——打结。

弓没有上漆,弓弦是几乎没有经过加工处理的原生态藤本植物, 还只能靠打结固定,岑渊掐指一算,这把弓的寿命不会长,但扛过在岛上的这几天问题不大。

岑渊上好弓弦, 起身摆好标准的张弓姿势,拉了拉弓弦, 感觉还行。虽然葡萄藤作为弓弦不甚理想, 但好在弓的力道并不取决于弓弦, 而取决于弓身,也就是木材的弹性。

这是一根上好的拓木枝。

想到这把弓最多只有几天的用武之地,岑渊竟莫名有种英雄相惜之感。

岑渊捣腾弓弦的这期间, 狗腿子伤员尹修没闲着, 来来回回地往他身边搬东西。待岑渊从自己的世界中回过神来, 低头看去, 才发现尹修给他找来了一堆又长又细的干木枝。

这是做木箭用的。

所有远程武器都有个致命伤——它们是快消品。古有穷逼诸葛亮为省经费草船借箭, 今有“这把左轮.手.枪只有六发子.弹得省着点用”。

而对于远古时代的猎人也好, 士兵也好, 每一发miss都是在烧钱。

尹修站在自己的战利品前,云淡风轻中藏着快飘上天的自豪,对岑渊微微一笑,“不用谢。”

岑渊:“……”

岑渊开始削箭。

要把木箭削成型不难,就两点,箭头要呈锋利的尖锥形,以及箭身要尽量成直线,否则飞行轨迹会变形。

难在木箭的尾羽。

也就是箭尾的那三根羽毛。

箭羽可不是装饰,它发挥着很重要的空气动力学性能——当然这是岑渊穿越后才理解的事了。每一个好弓手都能单凭经验知道,合适的箭羽能够最大限度地稳定箭的飞行姿态与轨迹,不让箭在飞出一段距离后偏离最初的瞄准目标。

其中,岑渊最惯用的是长旋羽箭。旋羽会让箭在空中飞行时不停旋转箭杠,维持稳定的飞行姿态,长羽空气阻力大,箭的飞行速度相对较慢,但对箭的控制力强,这种箭可以长距离射击而不偏离准心,配上一个出色的弓手,就能够在战场上“千里之外取敌首级”。

但羽箭其实是奢侈品,尤其是冷兵器时代的古战场,弓箭是主要武器之一,干一场仗要耗费不计其数的木箭,若是给每一支箭都装上尾羽,带羽毛的动物估计早死绝了。

因此,当时只有高级将领,比如岑渊这样的人物,才能配备专业的羽箭。

岑渊很快削好十支木箭,然后陷入了沉思。

这海岛上,去哪找羽毛这玩意儿?

这时,空中响起一声悠扬的鸟鸣。

两人齐齐仰头。

尹修笑,“队长。”

岑渊看他。

尹修:“是时候表演你真正的技术了。”

尹修这意思是让他射鸟。

岑渊也是这么想的。

就是……难度有点大。

空中快速移动的目标。

一柄仅用拓木枝和葡萄藤做成的弓。

一撮没有箭羽的简陋木箭。

岑渊觉得,尹修有点太看得起他了。

岑渊看着尹修充满敬仰和鼓励的眼神,又看了看刚削好的十支木箭,梦想可以有,但追梦的后果可能是这十支木箭全部打水漂。

罢了,万一呢?

岑渊没有箭筒,也不好把木箭插进裤兜里,尹修自觉充当起人形箭筒,用没受伤的左手帮岑渊拿着木箭。

两人在林中摸索了一会儿,找了个靠近海边、视野开阔的地方,一来方便射击,二来确保前方无人,避免误伤。

岑渊观察了几分钟鸟的飞行轨迹,准备动手。

拿起第一根木箭,仰头,张弓,上箭。

瞄准。

这个姿势维持了足有10秒,岑渊才松开手指,弓弦嘣地一弹,木箭离弦飞出。

朝天空射出一道抛物线,然后嗖地落下。

无事发生。

岑渊:“……”

尹修很轻地抿了抿唇,把浮到嘴边的笑压下去,嗓音轻柔,“没事,第一箭,先找找感觉。”

岑渊没理他,搭上第二箭。

果然自己做的弓和名匠做的弓不可同日而语。刚刚那一箭射出的刹那,岑渊就感觉到了不对。弓的磅数不对,他的力量不对——他现在已比刚穿越来时结实了些,但仍比不上他原来的身体,箭的轨迹也不对。

他竭力想模仿,想还原,但一切都不再是他熟悉的感觉。

岑渊调整力道和角度,等待鸟群再度飞过。

嗖——!

第二箭射出。

这一箭飞得远了些,速度有所提升,轨迹显得更有力。

但还是没碰到那几只鸟儿半根毛。

岑渊默然。

尹修在旁边知情识趣,替岑渊找补:“一定是这箭的木材不好,这葡萄藤也没长好。”

岑渊搭上第三箭。

这一次,木箭在疾驰而来的鸟群中穿过,但依然没碰到任何目标。

尹修鼓掌,“厉害,很接近了——”

岑渊:“闭嘴。”

尹修:“队长,不要那么暴躁……”

岑渊看他一眼。

尹修摊手,“好,好,我不说了。”

岑渊转过头继续搭箭时,尹修用口型顽强地补了一句:队长加油。

岑渊注意到了。

心里觉得好笑。

这人,这种性子,到底是怎么治军的?

第四箭,岑渊更专注了。

刚刚那一箭已多少惊扰了鸟群,这些鸟也不是傻子,再多来几下,它们怕是要警觉了。

岑渊没有太多试错的机会。

岑渊缓缓地深呼吸,慢慢回想曾在沙场上屏气静息、伺机而动的感觉。

金戈铁马,杀声震天。

尸横遍野,血流成河。

蓝天白云,绿树梭梭。

天朗气清,水流鸟鸣。

岑渊耳边响起了很多声音,又好像什么都听不到。

他专注地瞄准。眼前有很多画面闪过,又仿佛只看得到目标。

近了。

它们近了。

就是这只。

就是这一刻。

岑渊松手。

砰——!

这一箭无比有力,弓弦激烈地震碎空气。

噗——!

木箭刺穿了一只鸟的身体,两人听到一声哀鸣,随后那一小团东西直直地坠往地面。

尹修吹了声口哨。

不愧是岑将军。

两人往前走去,回收这费了四根箭的战利品。节目组这边,负责监控岑渊和尹修的工作人员一时傻了。

今早,当她看到岑渊上好弓弦,做出了一把非常明显是弓的东西,她有点惊讶,原来昨天岑渊就是一直在磨这东西啊。

但她没想过要立刻汇报导演。

之后,她看到岑渊削了一堆看起来像高配版烧烤签的东西,还是没想到要上报。

再然后……她看到岑渊开始用这套纯手工DIY的作案工具,朝着天空,射击。

一开始她还以为两人是在闹着玩,自己也看得挺乐的——不是说男人至死是少年吗?

直到,她亲眼见证了,岑渊的箭,duang地射穿了一只无辜的小鸟。

卧槽,这种操作是真实存在的???

她没忍住叫了一声,引来了其他人的关注。

导演得知这事,头皮都麻了。

这海岛可不是什么无主荒地,上岛拍摄是要经政府批准的,而且有明确规定岛上哪些动植物能碰,哪些不能。J省沿海有无数小海岛,导演之所以选了这个海岛,就是因为岛上没有国家保护动物和植物,可以让嘉宾随便造作。

但“岛上”这个范围,并不包括空中。

J省是鱼米之乡,物产丰富,分布在J省的鸟类种数占全国的三分之一,其中,国家一级、二级保护鸟类少说有几十种。

猎杀国家一二级保护动物可是写在《刑法》里的罪行。

岑渊要真那么撞大运射到一只国家一二级保护鸟类,整个节目组都得跟着他一起黄。

导演大意了。这节目里嘉宾们再猛,也不过是抓抓兔子、杀杀野鸡,他万万没想到,居然有人丧病到在空中打猎!

关键是还成功了!

节目组赶紧通过对讲机让修远组别轻举妄动,他们马上派人过去,鉴定过后松了一口气,只是一只常见的海鸟。

节目组跟两人讲明白这层意思,两人恍然大悟,礼貌道歉,他们确实没考虑到这点。

两人表示他们不会再射鸟了,但尹修提出要求:这只鸟是他们射下来的,既不是国家保护动物,也没有违反《荒野玩家》的规则,那他们是不是能留着?

蚊子肉也是肉。

节目组工作人员:……

导演大手一挥,行行行。

岑渊又提出,他们可以不射鸟,但他们还可以打猎吧?

这可是节目组的规定,只要嘉宾有本事,可以凭自己的能力在岛上生存。

工作人员看了看岑渊手里明晃晃的作案工具:……

这两位大兄弟真的是对家综艺派过来踢馆的吧?

导演抹一把脸,大手一挥,行行行。

导演对负责监控他们俩的工作人员耳提面命:全天候无死角盯好这两个人,可别让他们出幺蛾子。

丰富的综艺经验告诉导演,只要这一期能顺利录到最后,正逐步陷入审美疲劳危机的《荒野玩家》能迎来新的转机。

被ban了射鸟这项活动,两人钻回林子里,轻车熟路来到溪流边,先处理海鸟尸体。岑渊扒光了海鸟的毛,把沾血的羽毛清洗干净,放到阳光底下暴晒,先用干净的羽毛开始给木箭上尾羽。

他们没有胶水,胶水这东西理论上可以用动物的各种组织来制作,但太麻烦,岑渊又一次使用了最简约的方法——用非常细的植物根茎直接将羽毛捆在木箭上。

效果当然会打折扣,聊胜于无。

这期间,尹修用石刀处理海鸟的内脏,清洗后生火,烤鸟。

岑渊有考虑过让不让尹修做这些事,毕竟这货怎么说都是伤员。尹修很执着。他右手是伤了,但如他所说,“也就缝了几针”,不是使不上力。

他是伤员,不是废人。

岑渊就由他去了。

他知道。尹修从来不是那么脆弱的人。

尹修甚至又去河里叉了两条鱼上来。

只不过,这回只能用左手叉。

尹修的左手远不如右手灵活,费了半天功夫,好不容易叉上来两条比较傻的鱼,叉第二条的时候还险些摔到了河里。岑渊沉着脸让他回来,不许折腾了。

医生说过,他的伤口不能沾水。

再不脆弱的人,也是会死的。

尹修很乖地上了岸,“好的,队长。”

尹修烤好了鸟和鱼,岑渊也做好了新的羽箭。

省着点用,能用一阵子了。

吃完这顿精致的早午饭,岑渊正式开始打猎生涯。

岛上出现过的动物,主要有兔子、山鸡、松鼠、蛇等。

岛上的蛇都是无毒的,但嘉宾不知道。聂雪帆和宁慧心碰到过一次蛇,两个女孩子当场吓得抱在一起尖叫。岑渊和尹修也碰到过,而且是在那条蛇安静如鸡、一动不动、几乎与自然环境融为一体的情况下。岑渊和尹修对视一眼,当那条蛇不存在,径直走了过去。

两人不怕蛇,但也不打算吃蛇。一来不知道有没有毒,二来,蛇在古代有极强的宗教意味,因此中国人甚少有吃蛇的传统。

松鼠吃不了。剩下的选择就只有山鸡和兔子了。

这两种动物也不是想见就能见到的。

它们都怕人。

一听到人的动静,它们就会远远躲开,绝不会傻不愣登地跟你玩儿。

这就是为什么抓兔子是最高级别的任务。

第一天他们抓到的兔子,是两人前后夹击,动用了前半生学到的所有打猎技巧才围捕到的。

岑渊和尹修在林子里转了两个小时,只撞见了两次动物。第一次是兔子,第二次是山鸡。

第一次兔子跑太快了,两人没追上。

第二次,他们先发现了山鸡,两人立刻默契地噤声,尹修指了指前方,示意他和岑渊分开行动。如果猎物要跑,他也要确保让猎物往岑渊追得到的方向跑。

这些都是打猎的常识。打猎绝不是件轻松的事,这就是为什么人类要从采集者社会进入农耕社会。

岑渊找好伏击的位置,搭箭,张弓,瞄准。

等待。

耳边又响起了那些声音。那些兵器相撞的声音。

眼前的画面很平静,又充斥着刀光剑影的喧嚣。

岑渊强行定了定心,深呼吸。

山鸡在林中影影绰绰,来来回回,终于,彻底现身在了岑渊的视线里。

岑渊松手。

噗——!

装了尾羽的木箭气势汹汹,一箭贯穿了山鸡的身体。

岑渊的心脏也随之猛地跳了一下。

他维持着张弓的动作,恍惚了两秒,甩了甩头,起身。

那头,尹修已经快步上前,捡起了山鸡的尸体。

远远地给岑渊竖起大拇指。

岑将军这一手百步穿杨的本事没有变。

岑渊状似不经意地避开尹修的视线,走过去。

荒野求生第三天,两人猎到了一只鸟,叉到了两条鱼,又猎到了一只山鸡,还采了一些野果。

蛋白质相当过剩。

睡觉不是问题,生火不是问题,处理猎物不是问题,连喝水也不是问题——岛上的溪流很干净,是可饮用的级别。

话是这么说,但真敢喝溪水的也就这两位大爷了。其他人大多老老实实做任务赚积分去兑换纯净水或矿泉水。

总之,两位自带作案工具的大爷在岛上的日子竟还过得挺滋润。他们依然会发现任务卡,但每次拿到任务卡,都只是看一眼,然后随手放到一个显眼的地方,头也不回地走。

导演懵了,工作人员也懵了,这他妈,两位大爷是已经在这海岛上实现财务自由了?

导演都想好后期花字怎么加了:想让他们做任务?呵,不可能。

困难不是没有。拉弓需要护指,不然会勒得手指很疼。尹修烤好山鸡,岑渊伸手来接的时候,尹修就看到他手指内侧被勒红了。

察觉到尹修的视线,岑渊很快地把手收回去,若无其事地吃烤鸡。

尹修问:“疼么?”

岑渊反问:“什么?”

故意装傻。

是疼的。但岑渊不在意。手指每一次被弓弦勒出的尖锐的疼,能让他保持清醒,让他保留最后一丝真实感。

他喜欢这种疼。

他需要这种疼。

穿越前,或者说,战死前,他的一双手满是厚厚的老茧。即便不用护指,他的手也感觉不到疼了。

看看,现在这双手,干净,柔软。

这是一种幸运的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