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瞬理解尹修为什么一定要找岑渊来演这个卫炎这个男主角了。

卫炎, 某种意义上,完完全全就是岑渊本人。

周瞬和岑渊对戏时, 有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他觉得他并不是在和岑渊对戏, 他觉得岑渊并不是在演戏。

岑渊没有演。周瞬感到,那个卫炎,扒开角色的皮, 骨子里就是岑渊。

倒不是说从里到外一模一样。卫炎与岑渊自然还是不同的,人设不同, 一些表面性格不同,一些小癖好不同……可那种气质, 对很多事情的不在乎,好像全世界欠了他八百个亿、他心知肚明却从不打算去讨债的死样活气,对外界、甚至包括对自己的毫无缘由的冷眼旁观……这些方面,卫炎就是岑渊。

整个拍摄过程中, 周瞬有关“演戏”的所有感觉都来自他对自己这个角色的揣摩,而岑渊, 仿佛只不过是每日与他正常相处。

之所以说毛骨悚然, 是因为上一个让周瞬产生这种“明明不像在演, 却偏偏演得栩栩如生”的感觉的人,是李清葭。

可周瞬万分确定,李清葭是在演。李清葭戏里戏外截然不同, 她像一个千面人, 每戴上一张不同的面具, 就彻头彻尾地变换了身份, 五官还是那副五官, 人看着还是那个人, 还是能一眼认得出她, 可她就是有能力让你相信,这一刻的她,已不是李清葭。

李清葭的影后地位,令业界心服口服。

而岑渊他……是不是有那么一些时刻,真的,成了卫炎?

周瞬当然没敢问。周瞬想了想,觉着兴许是自己最近一直埋头钻研演戏这事儿,有点走火入魔了。

《在人间》开机10天,白兰欣喜地发现,岑渊的状态似乎发生了一丢丢变化。

别的不好说,最肉眼可见的变化是,他的胃口变好了。

过去这几个月,岑渊食欲很差,饭量对比先前近乎减半,白兰每天都得三番五次劝着他哄着他多吃几口,若不是为了应付白兰,岑渊怕是连那一半也吃不下去。万秉不惜花钱花时间给他换了好几个营养师团队,变着法儿地给他配健康餐,都没有什么卵用。

进组后,按国际惯例,公司不再给岑渊单独配餐,岑渊跟剧组吃。《在人间》的伙食相当好,盒饭只有两个等级——工作人员、群演餐和导演、演员餐。即便是工作人员和群演的盒饭,也保证每顿两荤两素。导演、演员餐更是精致讲究,三荤三素配汤或饮品,而且每天不重样。真正意义上的不重样——白兰注意到,或者说,很难不注意到,开机前几天,她给岑渊拿的盒饭都来自不同的餐厅,而且都是有相当档次的餐厅。

这种操作令白兰以及很多工作人员都感到了几分迷惑。一般来说,剧组配餐这种事都由专门的剧务负责,而剧务为了省事省钱,往往会事先谈好一家餐厅,在拍摄期间全程供餐,且在开拍前就要签好相关合同。白兰还算资历浅的,有些已经跟过不少剧组的工作人员直接懵逼了,一天换一家餐厅,这,老板是在撒钱玩儿吗?

直到第七天起,供饭的餐厅才暂时定了下来,是一家老字号中餐厅,偏北方口味,但又不过分油腻,咸淡适中,恰到好处。之后接连几天,盒饭都由这家中餐厅提供,但菜式依旧每天都有所调整。

白兰明显感觉到,自这家中餐厅固定供餐起,岑渊的饭量变多了。从之前每顿扒那么两三口饭,到现在能吃小半盒米饭了,肉和菜也空了大半,看得白兰在心中热泪盈眶。

岑渊的睡眠也似乎好了一些。白兰当然无法全程监测他的睡眠状况,主要是从他的脸色判断的。

连带着,岑渊好像心情也好了点。

之前在《吴将》的剧组里,岑渊的气场近乎是全天候绷紧的,那种无形的敌意以及压迫感,白兰体会最深,导致白兰那段时间也成天紧张兮兮地,差点患上神经衰弱。现在,在《在人间》剧组,岑渊整个人柔和了许多,脸上依旧终日没什么表情,依旧不爱说话,尤其不爱在正事以外寒暄,但看人的眉眼少了很多冷意,不再令人五步之外就被他的拒人千里扎得如芒在背。

岑渊那个一度让万秉抓狂的习惯也改了——有事没事缩一边反复看Unicorn的团综。进了《在人间》剧组后,岑渊彻底戒了这个爱好,转而发展出另一个更为人畜无害的爱好——对着空气发呆。

发呆的时候,他嘴角还会偶尔浮现一丝必须十分仔细观察才能捕捉到的笑意。

他的这些变化,除了每日贴身跟进跟出的白兰,还有另一个人尽收眼底。

尹修。

《在人间》开拍后,尹修把自己忙成了007的作息,每天三大要事,处理公司的事务,时不时在家露个脸、给老爷子请安,以及,最重要的,到《在人间》剧组视察工作。

这最后一件“最重要”的事,也可以翻译为到《在人间》剧组当摆设。

尹总确实就是个摆设。他不干涉导演,也不干涉演员,就搁那看戏,除非遇上一些较为棘手的问题,导演才会向他老人家请示。

有时,剧组里有人会私下讨论尹修过去的那些事儿,他的退圈风波,他和岑渊不得不说的恩怨情仇……

尹修不可能在剧组里每天戴着口罩墨镜,也不可能为了这么点黑历史去整容,他还要在这个圈子混,那就势必会被人认出来,尹修索性不遮不掩,坦**承认,对,就是他。

他不是不知道,说好的退出娱乐圈,却跑到幕后继续恰这一行的钱,是挺不要脸的。

But so what?他从来就没觉得自己是个好人。

当时的公众需要一个能够担起责任的、从而让他们能够怪罪的对象,他用对所有人损失最小的方法,满足了其时公众的需求,平息事态。

仅此而已。

开拍第三天,有两个背后嚼舌根的工作人员就被路过的尹修听了个正着,尹修当时皮笑肉不笑的表情把他们吓了个够呛。但尹修什么也没说,就那样皮笑肉不笑地走开了。

当晚,尹修将这事轻描淡写地给助理提了一嘴儿,次日,那两个工作人员就被辞退了。副导演还在工作群里艾特所有人,严正声明大家以后好好干活,不该吃的瓜少吃。

所有工作人员入组前都要签保密协议,敢往外乱说,不仅会被告到倾家**产,以后在这行也别想混了。

剧组内的风气一夜之间干净了不少。自此,尹修在剧组里闲逛,工作人员都尽量把他当透明人。

尹修相当满意,他终于明白了万历皇帝的快乐。

尹修说是来视察工作,实际上视察对象主要是岑渊。

岑渊对此心知肚明,并且不在乎。

或者说,表现出不在乎的样子。

岑渊时时刻刻都能感受到尹修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可他从不曾主动转一次头,给尹修一个眼神。

他心怀一种近乎温柔的残忍,他太清楚怎么样才能扎尹修最深。

他越来越无法分辨自己对尹修的情感,是真的能接受和解,真的能放下,真的能相忘于江湖,还是依旧想对之剥皮削骨,将之碎尸万段。

他想不明白这个问题,他只是凭直觉,凭本能,无形中运用化骨绵掌,对着始终离他不远不近的那道熟悉的身影,毫不留情,一次一次出击。

只有特别偶尔的时刻,岑渊的思绪里会容不下尹修这个人。

比如,有一天,拍完一幕,中场休息,他坐在场边的躺椅上,望着远方,忽然像是脚下失重,就那样陷进了往事里。

那天拍的是卫炎找的天师来到他家里准备“驱邪”的剧情。男孩一开始被唬住了,躲在一边瑟瑟发抖,真情实感地害怕天师把自己赶走,甚或永久性地让他魂飞魄散。他明明那么怕,却依然死活不肯离开卫炎的家。

他说,不是他不想走。他是,走不了。

为什么走不了,他也不知道,就是有这种强烈的感觉,离卫炎远一点,他就会心慌。

那时,岑渊看着面前的“男孩”,心里被扯了一下。

他不记得自己走了多久的神,后来是白兰轻轻推他,说要上场了,他才回神。

就在那瞬间,他对上了站在十数米外的,尹修的视线。

那一刻,岑渊好像忘了他和尹修之间的所有前尘往事,他下意识地张唇,想开口说话。想对尹修说话。

他想说,你知道,我刚想起了谁吗?

他想起了余超。

在还没完全长成一个成熟的男子汉的年纪,就在金戈铁马、黄沙滚滚中,被尹修一枪捅了个对穿的余超。

对,那个余超。

岑渊想起了第一次见到余超的那天。

那时,石大胆死了有一两年,还是两三年?岑渊记不确切了。

总之,那时的他已懂得了在军中、在战场上绝不能流泪的道理。

战场容不得懦夫。

因石大胆的事被降职处罚后,岑渊跟打了鸡血似的,成了一个莫得感情的杀戮机器,仿佛再没有什么人、什么事能令他的感情起一点波澜,他不把战友的命当命,更不把自己的命当命。

本身就有家世背景加成,自己又拼,还有一手能千里之外取敌首级的弓术,这样的人不咣咣升职加薪,那就没道理。

岑渊的平步青云只能用坐直升机来形容,同时这人的名声也传了开来——岑渊眼里第一条死罪,就是怯战。

而岑渊第一次见到余超的那天,余超正躲在一座石头和尸体堆成的小山包后边哭唧唧地抽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