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过校场,离宿寝的营帐已然不远。

 脑袋昏沉的吕布心中忽然翻江倒海,他蛟目微张,挣开夏侯兄弟的搀扶,往前踉跄几歩,杵着大腿膝盖,哇哇呕吐起来。

 被吐在地上的黏状物液,混合着还未消化去的酒水,散发出极为刺鼻的浓烈气味,在周围散开。

 曹操上前,刚伸出手,吕布便陡然回头,双目如恶狼般凝视着他,充满戒备。

 夏侯兄弟见状,立马绷紧了神经,微弓身躯蓄势待发。

 曹操却并未撤回手掌,往吕布后背处轻轻拍了拍,又顺着脊背骨往下来回抚了抚。

 吕布脸上的神情一滞,愕然十足,随后呼了口浊气,自嘲一笑。

 吐完之后的吕布,神志明显清醒了不少。他并未急着回营,而是坐在一处草坪,回头问向曹操:“你觉得那些战俘,当杀吗?”

 “杀不杀,不是你我说了能算。”

 曹操给出个隐晦答案,在他看来,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朝廷为了确保万一,即便杀死一些蛾贼,其实也并无太大过错。

 两人家世出身不同,眼界高低远近,自然也有着极大区别。

 曹操不肯明说,吕布反而直言不讳:“我甚至开始怀疑,这样迂腐滥杀的朝廷,是否还值得将士们去豁出性命?”

 很多事情,只有在醉酒之后,才越是清醒。

 上位者们嘴上说着宽贤仁厚,爱百姓如子。实际上呢,视人命如草芥,任意践踏欺凌,数万条性命,眼睛都不眨一下,说杀就杀。

 这难道不是一种天大的讽刺吗?

 这些话着实将曹操给惊着了,他心中猛地抽搐了好一阵子,眼角也随之跳抖个不停。幸好四周除了夏侯兄弟,再无他人,否则此事一旦传出,往大了讲,可是要杀头的罪名。

 他赶忙打住吕布,口气略带责备道:“奉先,这种话怎可乱讲!”

 曹操年前当过一段时间的议郎,自然晓得官场中的黑暗。

 然则汉王朝衍变到如今的混乱局势,却绝非陛下之过。曹操始终以为,一切皆因天子被近旁小人蒙蔽了圣听,才导致蛾贼事起。

 所谓的小人,指的便是以张让为首的十常侍之流。

 曹操不想谈论这个话题,吕布便不谈。

 平复下心境,吕布侧头而望,带着具有试探的语气问道:“倘若将来有一天,你擒住了我,可还会杀我?”

 对于上一世死在曹操手里,他从来都没放下,始终耿耿于怀。

 听到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曹操觉得有些莫名其妙,纳闷儿的摇了摇头:“奉先你说笑了,以你之勇武,天下何人可擒之?”

 曹操的话半真半假,不过夸赞之意倒是发自内心。

 吕布却并未打算就此了之,他盯着曹操,漆黑眼眸里如死水一般,一字一句:“比如,你。”

 我?

 曹操愣了一下,随即像是听到极为好笑的事情一般,爆发出一阵洪亮的爽朗笑声,推手说道:“莫开玩笑,就算有十个曹孟德,也擒不住你一个吕奉先。”

 吕布没有接话,只是双目凝视着曹操,脸色清冷的不见丁点笑意。

 曹操的笑声渐渐小了下去,如芒在背,生出许多寒意。

 轰隆!

 蓦然间,天空响起惊雷,阴云遮住了明月,看样子很快便会有一场暴雨降临。

 吕布和曹操同时抬头,隐匿的云雾之间,似有巨蟒在腾飞游走。

 曹操出神好一阵子,才回过神来。他岔开方才的话题,眯起小眼,问向坐于身旁不远的吕布:“奉先可知龙之变化?”

 吕布摇头,表示不知。

 “龙能大能小,能升能隐;大则兴云吐雾,小则隐介藏形;升则飞腾于宇宙之间,隐则潜伏于波涛之内。方今炎夏,龙乘时而变化,犹人得志而纵横四海。龙之为物,可比世之英雄。”

 曹操仰头望天,神情中带着无限的向往,将所知晓的一切,同吕布说讲起来。

 此时的他,还没有那股子俾倪天下的霸气,所以在气势上,难免就弱了许多。

 “夫英雄者,胸怀大志,腹育良谋,有包藏宇宙之机,吞吐天地之志。”

 曹操撤回悠长的目光,移向吕布,带着笃实的口吻请教起来:“奉先勇武过人,征战四方,必知当世英雄,请为操言之。”

 如果是问武艺和骑术上的事情,吕布或许还能解答一二。可要问天下英雄,常年驻守在塞外跟鲜卑、匈奴人打交道的他,反正是答不上来。

 曹操等了半晌,也不见吕布有所答复,遂又换了个问法:“那奉先的志向如何?”

 这个问题戏策也曾问过,吕布现在的答案依旧和那时无二,显得很没出息。

 这回轮到曹操愕然了,他觉得从小受到的教育和理念,受到了极大的冲击。大丈夫立世,当建不世之功,上报朝廷,下安百姓,哪有一辈子只想守着妻女的道理?

 收复颍川,只是南下平叛的第一步。

 等在阳翟休整完毕,他们便要开始新的征程。

 以吕布的本领和勇武,建立功勋不过是早晚的事情。

 占领阳翟之后,颍川郡内其余诸县的残余势力,已经不足为虑。下一步,要进发的地方,便是东边的汝南与南方的南阳两郡。

 皇甫嵩在来阳翟的途中,就已经与朱儁协商出了新的作战计划。他往东攻取汝南,朱儁则接着往南平叛南阳。

 曹操跟随皇甫嵩往东,吕布则随朱儁继续南下。

 分别在即,曹操心中略感失落,不由长叹一声:“此次一别,也不知何日才能再会。”

 “只要不死,总会有再见的那天。”吕布的回答里,饱含着浓浓深意。

 大雨将至,两人同时起身,拍去屁股上的泥尘,异口同声的向彼此招呼着‘走了’。

 如此契合的动作,两人相视一笑,却也没有过多的话语。

 两人转身,往着各自所在的方向,背道而行。

 时隔多年,已是一方枭雄的曹操偶尔会怀念起这时的自己,没有尔虞我诈,却又满腔热血。

 那时的自己,还可以抚着吕布的后背,同他称兄道弟。

 他举起手中酒碗,敬了敬与那晚一样的明月,给出了许多年前就该给出的答案,放声大笑起来:“今天下英雄,唯奉先与孤耳!”

第二三三 逍遥我自走我道

 大雨而过的清晨,飘散着淡淡的泥土芬芳。

 早起捕食而归的雀鸟将啄来的虫蚯,喂进窝内雏鸟的嘴里,开始在枝头鸣唱。

 草木树叶上挂有晶莹剔透的露珠,郁郁葱葱的生机,点缀着蓬勃与朝气。

 接受过雨水洗礼的广阔大道上,隐约能望见不少浅浅的水凼坑洼。

 阳翟城内的官员们将整顿完毕的三军将士送至城外,朝皇甫嵩和朱儁等诸位将军拱了拱手,郡守陈温做了统一性的发言:“祝将军们早日平定贼乱,凯旋而归。”

 皇甫嵩抱拳还礼,拉扯马缰转头,两万将士跟随其后,脚下迈起有力的步伐,踏着泥泞前行。

 吕布骑着赤菟,与曹操并排,走在仅次于皇甫嵩和朱儁的位置。

 前方道路右侧,立有三道呈梯形递增的身影,像是在候着他们。

 吕布暂停前行,出了队伍,让宋宪领着先走。

 三人之中,戏策他是认得的,至于另外两个年纪尚幼的少年郎,吕布倒是从没见过。

 戏策见吕布出列朝他走来,主动上前两步,话还未出口,吕布却是笑着先说了起来:“先生,不是说过,不必前来相送的吗?”

 话虽这么说,但从吕布的反应和表情来看,戏策能来送行,显然令他尤为高兴。

 或许,是戏策改变了主意。

 戏策将身后二人拉至近前,朝吕布使了个极具暗示性的眼色,嘴上说道:“本不想来打扰将军,但这二人俱是我好友,故想请将军见上一见。”

 吕布心中略一琢磨,能让戏策特地跑来引荐,想来此二子必有过人之处。

 他目光扫了过去,最先注意到的,不是那个站姿抱剑,有游侠风采的清俊少年,而是另一个较为瘦弱矮小的青衫小子。

 长着白狐脸,却令他莫名的觉得无比熟悉。

 到底是在哪里见过呢?

 吕布捏着下巴,定格在马背上一动不动,好似魂魄出窍。

 没了下文,气氛随之变得尴尬起来。

 戏策轻咳两声,将神游的吕布拉回现实。

 吕布显然也意识到自己有些过头,居然盯着个十三四岁的秀美少年郎,像痴汉似的看了这么久。

 他老脸一红,也不再去想那些虚无头疼的事情,朝着二人抱拳见礼:“两位小友既是先生的忘年之交,那也算是我吕布的朋友。今后如有用的着某的地方,无需客气,尽管开口便是。”

 “将军盛情美意,我二人记下了。”

 抱剑的徐庶点头应下,他不好读书,而喜武艺。梦想是成为一个闻名天下的游侠,凭手中长剑,平尽天下不平之事。

 吕布刚刚那番粗犷诚挚的答话,赢得了他许多好感。

 徐庶听戏策说起过,在武艺较量方面,吕布乃是绝对的强者。

 此番见识到庐山真面,心中激动兴奋之余,不禁有些跃跃欲试,想要一较高下。

 兴许是年龄差异太大,吕布对小他许多岁的徐、郭二人,似乎并没有太多话题可讲,他转而问向戏策:“先生,真不和我去南阳?”

 戏策摇头,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

 遭到拒绝,吕布难免会觉得失落,“先生不在身边看着,我心里总归是有些没底。”

 戏策并未因吕布的这番措辞而改变心意,反倒以严厉的口吻说着:“将军,你看了那么多的兵法书籍,却从不运用实践,总是依赖于我。这回去南阳,便好生用用那些所学来的东西,打败蛾贼,争取早日凯旋。”

 吕布‘嗯’了一声,似是明白了戏策的良苦用心。

 “先生,保重!”

 吕布抱了个拳,策马转身,朝着前方大道急行。

 望着驰骋远去的身影,年岁最小的郭嘉揶揄起来:“志才,看样子这家伙很依是赖你啊!”

 “什么这家伙那家伙,人家是实打实的将军。”戏策收回目光,抬手赏了郭嘉后脑勺一巴掌,没留半点情面。

 小鬼才疼得‘啊哟’一声,抱住脑袋,夸张而又委屈的喊着:“戏志才,你变了。”

 两人玩闹了一会儿,戏策回归正题,问向徐庶和郭嘉:“想不想去塞外骑马,看看风吹草低见牛羊的广阔原野?”

 徐庶有些意动,郭嘉却是直接出言拆台:“我并不看好吕布。”

 白白准备了一番说辞的戏策,只好又将这些话,咽回肚里。

 回到颍川的这段时日,他东奔西走,然而除了辛家兄弟和杜袭、繁钦松口之外,其余诸人皆是闭口不谈,指东道西。

 至于荀家叔侄,在没有确定的目标之前,是不会贸然加入任何一方势力。

 更何况,就吕布现在所能掌控的地域兵马而言,离‘势力’二字,还差着十万八千里。

 倘若能够说服郭嘉和徐庶加入吕布旗下,此番颍川也不算白回。

 可偏偏难就难在郭嘉身上,这小子看似**没个正形,实际上狡猾鬼精,想要给他下套入坑,难于登天揽月。

 此二人现在兴许还小,但只要给他两时间,成为张良韩信那样的旷世人物,也不过是早晚的事情。

 “你们觉得曹孟德这个人,如何?”

 冷不丁的,突然从郭嘉嘴里冒出这么一句。

 徐庶表示没有接触,不好妄下结论。

 戏策心中一惊,他可是清清楚楚的记得,吕布对此人尤为忌惮。

 郭嘉提起这个,难得是想跟着曹操?

 戏策脑子飞速运转,嘴上却也不忘试探性的问道:“怎么,奉孝认得此人?”

 郭嘉微微摇头,随后露出几分笑意,如实说着:“那倒没有,不过是见过他几次,觉得此人,颇为有趣罢了。”

 他至今还记得那一夜,曹操被捆住双手立于城下的镇静模样。如果那时一通箭雨下去,准能将他活生生的射成刺猬。

 一个敢拿自身性命做赌的人,多少是有些豪迈气魄。

 “真不同我一起?”戏策又问了一遍。

 “人各有命,上天注定;有人天生为王,有人落草为寇。这个世界,哪有我们想得那般简单……”

 郭嘉拔开戏策赠与他的酒葫芦,举在上空倒下,仰头张嘴接着甘甜的酒水,他摇晃起薄弱的身躯,往城池方向走去。

 逍遥我自走我道,管他昨夕与明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