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老爷子请安了。”我知道这满族老人最重礼仪,还不等蒋林说话,便朝那瘦老头抱拳施礼道:“我们是外地来的,是舒舒觉罗老觉罗爷的邻居。”

“哎呀!”瘦老头一把拉住我道:“好小伙子!听说了、听说了,这千山万水的还劳烦你们跑这么老远,难得、难得!”

旁边一个胖老头用手一指那瘦老头,哈哈一笑声似洪钟,对我说道:“他家已经开了席了。远来的贵客,这就请入席吧!咱们边吃边聊!”

刚到村子就找到了蒋林,我本来就很欣慰。又遇见了这么一群热情的满族老头,心里暖烘烘的就自不必说了。范胖子一听说开席供饭,这可是正中下怀。二话不说拉着蒋林跟随几位老者就赶上了前面的人群。

满族的房子和汉族的平房有差异,大多没有院墙也没有东西厢房。就是一个敞间的大房子,和个口袋差不多,所以就叫口袋房。没走出多远,一间大口袋房前的空场上热热闹闹的摆了几十张大桌子,刚才跟着出殡的那些村民都坐满了。一旁高搭炉灶,刀勺声音清脆,厨子正在炒菜煮饭。

这些人看见胖瘦两个老头来了,年轻人就起身施礼,上了年纪的也坐在座位上打招呼。瘦老头边走边给大家还礼,我们却没在院子中落座,一直被瘦老头让进了屋内。这屋里北、西、南三面环着土炕,叫万字炕,橱箱被褥都在炕上摆得整整齐齐。炕上有个红木的小炕桌,胖瘦老头、我、范胖子、蒋林拖鞋上炕,就围坐在炕桌前。

我点头朝胖瘦老头一笑道:“还没请教二位贵姓?怎么称呼?”

“他老人家是我们舒舒觉罗氏的老爷爷。”蒋林朝瘦老头一指道:“是我爷爷的本家的哥哥,我叫大爷爷。”

我连忙点头也叫了声觉罗爷。那蒋林口齿伶俐,又说道:“咱们满人的祖宗定下来的规矩是三百人为一牛禄,五牛禄为一甲喇,五甲喇是一固山。固山的首领就是旗主了。我大爷爷的祖辈是甲喇额真,就是甲喇长。”

喝!我心说这老头还有些来历,他祖上甲喇额真好歹手下也管着一千五百多旗人。

瘦老头一笑,摆摆手道:“老黄历,哪辈子的事了?还提他干啥?”

“胖爷爷也是咱镶黄旗的。”蒋林管那胖老头叫胖爷爷,看样子倒是十分亲近。小孩继续说道:“胖爷爷老姓是伊尔根觉罗,祖上做过骑都尉。”

听蒋林说罢,我也连忙跟胖老头点头问好。正在这时外面进来个人,给我们小炕桌上摆了葱、酱、野菜、咸菜四个小压桌碟。范胖子大鱼大肉吃惯了,眼看着这几个小碟忍不住一咧嘴,我狠狠的瞪了他一眼。

“我老弟含冤过世。”瘦老头道:“也怪我这当哥哥的顾及的不周到。我听蒋林说过你们邻居一起抗强拆,也真难为你们两个小伙子大老远的赶过来吊唁。唉,我代表我那过世的兄弟谢过二位了。”瘦老头说罢朝我和范胖子拱手施礼。

“不敢当、不敢当。”我连连摆手道:“说来惭愧,觉罗爷的遗体还在公安局没要回来了,我们本是不知道老家这边要出大殡。”

“哦?”胖老头一听忙问道:“那您二位这是……?”

“当着真人不说假话。”我继续说道:“觉罗爷死的冤,这条人命我们本地周副区长脱不了干系,还有那个开枪的警察。俗话说冤有头债有主,现在开发商随便丢出两个旁不相干的人顶缸,我们这些老邻居可不能干。一是要打人命官司,再有那房子拆了一半,终归得有个说法,我们是来接蒋林回去的,打官司没个苦主哪成?”

说话间外面又进来上菜的了,这回上的菜可跟那四个压桌碟不是一回事了。上的是熘鱼片、烩虾仁、全家福、桂花鱼骨、烩滑鱼、汆肉丝、汆大丸子、松肉这满族八大碗。满族人吃菜不用盘子,专用这蓝边大海碗。八碗热菜往桌子上一摆,塞外马上民族的豪爽志气一览无遗。

菜上全了,瘦老头随便夹了一口放在嘴里,便对我们道:“来,吃吧,别客气。”说罢就放下了筷子。满族长幼有序,那蒋林见瘦老头夹过了,才拿起筷子吃菜。我和范胖子也实实在在都饿了,这满族八大碗香气逼人,只闻这味肚子都叫唤了。我俩也不客气,拿起筷子就吃,只是那范胖子的吃相更难看一些罢了。

几口菜下肚,这肚子里也有了底儿了。我放下筷子又说道:“您二位老觉罗爷可能不太懂我们那儿的拆迁。他就是把你的平房扒了,盖楼、盖商品房、盖商场。他妈的钱都让他们赚去了,咱老百姓这一折腾就是好几年,他们连多点儿的面积都不给,有这么办事的吗?还有地方说理吗?全国都这么搞,这他妈不是坑人吗?”

“唉。”胖老头听罢缓缓道:“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他当政的这么个搞法,是对是错自有老天爷说了算,不是我们这些满族农民管得了的。是善报是恶报由得他们自己。”

“其实也不是多要几米房子的事。”瘦老头吧嗒吧嗒嘴道:“我那兄弟少言寡语,应该也没和你们说起过。他拼了性命想保住房子却不是为了要钱要房,唉……”

“啊?”我这一听就糊涂了,不是因为一户换两户?那是为啥?我们邻居开大会的时候说的好好的啊,每家的条件都是要两套房子。

“当年闹文革的时候全国搞大串连。”瘦老头继续说道:“红卫兵们坐着火车满世界的去革命、去造反。我们农村人知道个啥?只知道这一大串连,火车票倒是不要钱了。”

“大串连时候火车票不要钱?”范胖子满嘴是菜,吐字不清。

“那可不。”瘦老头道:“我那兄弟一听说火车票不要钱,就也串联去了。其实他也是啥也不懂,只是借这个机会出去玩玩。平时哪买得起那么贵的火车票全国溜达?”

我心说这说这房子的事呢,咋拐到大串连上了?但是又不好意思问,索性就听着吧。

“结果这一串联,就遇见蒋林的奶奶了。”瘦老头看了看小觉罗,又道:“我那弟妹是黑五类……”

“大爷爷。”蒋林一听老头提到奶奶了,便问道:“啥叫黑五类?”

“地富反坏右。”瘦老头道:“你奶奶的爸妈以前是地主,地主的孩子就是黑五类了。黑五类入不了团、入不了党、当不了兵,那时候是让人瞧不起的。可你爷爷不管那套,就和你奶奶好上了。”

闹了半天是这回事,我心说难怪觉罗爷放着好好的黑龙江老家不待,跑到我们那儿。

“我那弟妹的爸妈文革的时候都被迫害死了。”瘦老头继续说道:“结婚后我兄弟的意思是想带着老婆孩子回黑龙江。我那弟妹也总闹病,总想着身体好好再回来吧,哪知道这拖来拖去弟妹却过世了。”

“唉。”我长叹一口气,想想那觉罗爷也是苦命的人。

“蒋林他爸就是在那房子生的,我弟妹也是在那房子过世的。”瘦老头道:“我几次张罗着让我兄弟回老家来住,他却总是不回来。说要守着这个小房子,守着他过世的媳妇,他也要死在那房子里。”

听完老头这些话,蒋林抽抽搭搭哭出声来。我和范胖子也一阵心酸,这可真应了那句话了,英雄无奈是多情!我们只想守住房子多要一户,哪知道觉罗爷守住的却是他的回忆、他的挚爱、他的一生。

“那……”我迟疑道:“老爷子,那我们那觉罗爷那所房子您准备怎么办?”

“唉。”瘦老头叹气道:“我一个农村老头,哪懂得什么拆迁什么法律?”说罢一把拉住我的手道:“既然我兄弟已经不在了,那房子我老爷子就拜托给你了!我兄弟一辈子穷苦,除了那房子,也没给孩子扔下什么。要多要少、拆是不拆,就全靠小伙子你了!”

要说这满族人的确是朴实爽快,这旁不相干的,一般人咋会把房子这么大的事托付给外人?我连忙道:“行!觉罗爷为了我们这些街坊邻居把命都搭上了!就留下这个事,我咋能不尽心尽力?别的我不敢说,我们和区政府是死磕到底了,我的房子和觉罗爷的一边大,我自己要到多少就给蒋林也要来多少!”

“好!爽快!是爷们说的话!”瘦老头端起大碗道:“咱爷们干一个!”说罢一仰脖把碗中的白酒一饮而尽。

这一碗白酒进肚,我就感觉从嗓子一直到胃起了一条火线。连忙夹几口菜吃了下去,好歹算是压住了。

我放下筷子又对瘦老头道:“我刚才说了,我们哥俩来是接蒋林的。把孩子接回去,我们好和那周副区长打这场人命官司!”

“还是那句话,我们是粗人,打官司是不懂的。”瘦老头摇摇头道:“他杀了我们的人,旗人自然有旗人的规矩,蒋林不能跟你们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