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初元年。

正值夏日, 宣政殿内放了不少冰块,殿中还算凉快,可气氛却低沉, 殿中伺候的嬷嬷与太监们皆是大气不敢出, 地上奏折散落一地。

“朕就养了这么一群营私舞弊、贪赃枉法, 若不惩治一番, 朝堂之上岂不是要贪墨成风。”

只见一唇红齿白的男童端坐在殿前,许是气愤,连面颊都飞上几分红色,这便是从前的皇三子,如今大昭朝的皇帝, 贺行舟。

贺攸宁一进殿便瞧见这一幕, 宫人一见她来仿佛瞧见救星,贺行舟瞬间像是只被捋顺毛的猫儿,没了之前的气焰。

因着从前小皇帝的例子,贺攸宁总怕贺行舟长歪, 是以对贺行舟管教极严。

贺行舟这些年被宫中众人捧着,养成了个暴脾气, 若不是贺攸宁管着怕是要成个混世魔王。

这次发个脾气又被贺攸宁撞见,贺行舟默默离开椅子,乖乖站着一副仍贺攸宁教训的模样。

贺攸宁捡起地上的一封奏折瞧了两眼, 宫人也跟在后面将散落的奏折捡起, 整理好摆回案前。

“说说吧, 皇上为何动怒。”贺攸宁将手中的奏折放回案前,眼角瞥见桌旁摔落在地的茶盏, 贺行舟心虚的往那儿挪了挪, 想遮住贺攸宁的视线。

贺攸宁自然不会让他在宫人面前没脸, 只当自己没瞧见,伸手挥退其余宫人,只留淡竹与一太监在一旁候着。

“皇上一生气便摔杯子摔奏折,弄得宣政殿内一片狼藉,生怕他人不知道皇上今儿个不高兴?”

身为帝王,喜怒哀乐自然不能全表露在脸上,贺行舟却是个一生气便要人哄着的性子。

被贺攸宁训了贺行舟有些委屈,偏偏他是个犟的,撅着嘴看着贺攸宁还等着她来服软。

贺攸宁偏偏不吃他这一套,转头问起其他,“说罢,为何生气?”

“阿姐不是看了奏折么,哪还需要问朕。”说罢一蹦,坐回椅子上背过身去不再说话,抬起衣袖擦擦眼泪,整个殿中都能听见他夸张的抽泣声。

伺候他的太监心疼的不行,要平日早就上前哄着,哪有天下至尊受委屈的道理,可今日碍着贺攸宁在,只敢低着头当作自己未听见皇上的假哭声。

贺攸宁并不理他,拿起朱笔便坐在案前批改奏折,全然不顾还在椅子上的贺行舟,两人同坐在紫檀椅上,贺行舟整个人都蜷缩在一角,鞋子蹭到贺攸宁的衣摆,又努力缩了缩脚,更显得可怜。

殿中却慢慢安静下来,只听见朱笔在纸上的沙沙声,心里估摸着贺行舟心情大概平复,贺攸宁便开口问道:“袁成贪赃枉法之事,皇上如何看?”

袁成是四品官,祖祖辈辈皆经商为生,前些年才考官入仕,政绩出色是以升迁极快,难免惹人眼红,这不,弹劾的折子已经递上。

“朕已派人去查,袁家富庶,这些年想是没少替他给上级递银子,至于从前的政绩也有待再查,只是这袁成实在可恶,与官员间私相授受,坏了大昭风气。”

贺行舟一提起袁成整张脸都皱成一团,贺攸宁拍了拍他的背,示意他坐好,贺行舟立马挪着身体在贺攸宁身边坐好。

“皇上做的很好,既已派人去查为何还要生气?”

听见贺攸宁又问起自己为何生气,贺行舟瘪了瘪嘴,也没说出个所以然。

贺攸宁倒是比他自己还了解他,自贺行舟还是个抱在手中的婴孩起,宫人们便知这是未来帝王,对其自然是讨好还来不及,事事都顺着他的心意。

心中一有不顺气便一定要发泄出来,待有人哄了便又好了。

贺攸宁也有意要改改他的脾气,但无奈她也无法时时刻刻守在贺行舟身边,才养成他这般脾气。

“阿姐不是要怪你,只是生气伤身,阿姐不希望你这般糟践自己的身体。”知道贺行舟是个犟的,贺攸宁还是未将真心话说出,对待他似乎怀柔之法最为好用。

贺行舟果然就乖乖认错,“是我不好,惹得阿姐担心。”他听宫人们说起,他的二哥是个体弱多病的,是以这帝位才能轮到他来坐,对他而言身体很重要。

贺攸宁摸了摸他的头,这事便就过去了,又问起袁成之事。

“皇上派谁去查袁成的事?”

“自然是卿大人!”贺行舟答得很快,这种事自然要交给信得过之人去办,在他眼里,卿嘉述就是半个贺家人,再信任不过了。

两年前卿嘉述从提达回京,成为贺行舟的太傅,贺行舟对他信任至极,事事都愿问问他的意见,可以说这宫中最能降住贺行舟的,除了贺攸宁便是卿嘉述。

这便是个最大的不妥,贺行舟一遇到朝堂之事,第一个便想着卿嘉述,那要其他人有何用。

况且,此事确实不宜让卿嘉述去查。

“这件事交给温应淮与李唯去办为好。”贺攸宁并未直接下令,而是先与贺行舟商量,“他们二人能力与品行都不差,定能将这事办好。”

贺行舟却有些为难,“可是阿姐,他们与袁成同为商户出身,难保他们不会行包庇之事。”

贺攸宁看着桌案上的奏折,被分成三摞放着,便如同这朝中局势。

因着考官这一途径,不少商户进入朝堂,他们这些人受这朝廷上世家子弟的冷眼,自然而然分为三派,商户、世家子弟,还有游走于两派之间的中立派。

贺攸宁并不想管,毕竟离考官之试仅仅过了五年,在如此短的时间想要改变对彼此的偏见是万万不可能。

何况,从前的朝堂也是党派林立,相互抱团,与现在又有何分别。

众臣之间可以相互斗争,但贺行舟身为帝王却要一碗水端平,如今便是打乱朝堂势力的最好时机。

“温应淮与与我是旧识,他的品性皇上尽管放心,断不会做出徇私舞弊之事。至于李唯,皇上应是很了解他。”

后面这话便是打趣,前段日子卿嘉述总爱从宫外带些糕点来,原想是送到贺攸宁宫中给她解解馋,不料却被贺行舟瞧见。

贺行舟想要,卿嘉述哪能不给,谁料贺行舟迷上这口宫外来的糕点,还吃坏了牙,被李唯知晓后,直接上了宣政殿,直言皇上莫因贪嘴坏了身体,又说自家有个兄长因着年幼贪吃,如今因着牙丑都羞于见人。

惹得当时说话漏风的小皇帝一脸不高兴,在贺攸宁面前说李唯像个不会看脸色的木头。

贺攸宁倒觉得有趣,李唯这般直来直去的模样倒不似商人出身。

贺行舟被贺攸宁说笑两句,一下子便想起李唯站在殿内说话的样子,思来想去觉得贺攸宁说得极对,李唯确实不是会包庇他人的人,连皇上的面子都不给,难道还会顾及旁人么。

贺攸宁要跟他说的远远不止这些。

“如今朝中势力分明,皇上定然明白,皇上要做的不是站在哪一方,而是要让每一派势力都觉得皇上是看重他们支持他们的。”

权衡是帝王之术,贺行舟迟早要学会。

“旧臣都是世家出身,瞧不起朝中的这些新贵,这些新臣也不是软骨头,盼得一朝出人头地哪还会做卑躬屈膝讨人喜欢之事,两派之间的矛盾并非一朝一夕,想要化解是不可能之事。”

贺行舟也知晓,在他出生前商人都是不许做官的,依附着世家组成商帮才能在各州府之间做些生意,过着这样憋屈的日子,扬眉吐气之后定会记恨着从前让自己不如意之人。

朝堂上的矛盾看似是两派的矛盾,实则是祖祖辈辈积累下的恩怨,这些商人还记着从前的苦,待十年几十年过去,他们和他们的子孙摆脱从前身份的束缚,忘却祖辈所受的压迫,成为真正的新贵之家,自然不会再有如今的矛盾,到那时他们与如今的旧臣已是一类人,受着压迫的又是另一群人。

因着地位产生的矛盾源源不绝,永不会终止,这是贺攸宁教给贺行舟的,他记得很牢。

贺行舟点了点头,“朕明白阿姐的意思,温应淮与李唯在商人出身的官员中有些威望,让他们自己查自己一是能验一验二人的真心,二是无论袁成是否真的行枉法之事,温应淮与李唯定是按着规矩来,定会叫他们心生嫌隙,如此一来,朝中局势便要变了。”

本以为是互相取暖、相互扶持的团体,却一朝发觉如此脆弱,那还有必要继续下去么,到时候必然如一盘散沙。

至于世家那边无需担心,各有各的傲气,对待外人不手软,对待同为世家的也不仁慈,倒不用费那气力。

“若是袁成真的有错,皇上又待如何处置?”依贺攸宁对贺行舟的了解,他定时要顺藤摸瓜将接受袁成贿赂之人全数处置。

果然不出贺攸宁所料,贺行舟正有如此想法,要他来看,贪官便是如同害虫,攀在大昭这棵树上,若是不除,迟早会被这些害虫啃食殆尽,从内里掏空,到时枯木一支,随风而倒。

贺攸宁笑了笑,“皇上说的没错,可须知杀鸡儆猴便可,这天下的贪官是杀不尽的。”

“两袖清风一心为国之人是有,但少之又少,私心二字谁也无可避免。”

“袁成若有罪必要重罚,处死抄家也算是轻的,重要的不是他会不会死如何死,重要的是见了他后果之人还敢不敢,若敢,这胆子是大还是小。”

贺行舟似懂非懂,贺攸宁并不着急,有些道理慢慢懂才好,他年岁小本不知晓这些的才好,只可惜身为帝王,还是早懂些为好。

出了宣政殿,贺攸宁远远便瞧见一道熟悉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