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九寒天,冰封千里。贺攸宁领着一众侍从在皇陵外等待,天地茫茫一片,风雪吹得人睁不开眼睛。

远处一列队伍从蜿蜒的山脉后缓缓走近,来人皆着白衣,几近与天地融为一体,唯有禁军的战马点缀其中才叫人能分辨一二。

棺椁里面的是她的父皇,大昭朝第五位皇帝,一位有着雄才大略的明君,如今闭上双眼冰冷地躺在棺椁里,他的抱负如今都随着北地的寒风一同消散在寂静的山谷。

贺攸宁看着那棺椁越来越近,风雪迷乱双眼,一阵罡风刮过,竟支撑不住身体,直直向后倒去。

她与景成帝连最后一面都未得见。

是夜,正始街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一辆四驾马车从城门口驶来,马蹄疾踏于石板上,声音回**在空旷的大街上。

大昭朝有宵禁的规矩,此时又正值国丧期间,上至士族下至百姓,莫不是低调行事,夜晚早早闭户,更不提马车急驰,也不知是何人如此胆大。

顿时便有商户悄悄掀起窗户一角,想要察看一番。

王成的小儿子踮起脚,只留着一只眼睛看着窗外。正碰上马车路过,在这京都待久了,什么样的显赫人家没见过,单看这辆马车真无什么过人之处,普普通通,倒是这牵马车的马,瞧这与京都人家的马倒有不同,每一匹的皮毛油光水滑,一看便知养得十分精心。

马车旁守着四位护卫,他看一眼便不敢再看,瞧着杀气腾腾,怪吓人。正巧一阵风吹过,掀起车帘一角,只瞧见车内坐的大约是哪位贵族小姐,身着素衣。

王成瞧见小儿子探头探脑的样子,伸手便将窗户轻轻合上。

“你鬼鬼祟祟做些什么?”

“我只是好奇嘛。”小儿子一见父亲的怒目,便不乐意地撅起嘴。

“好奇什么,在京都好奇的人都没有好下场,这些坐马车的贵人可不是我们能惹的,快去歇息。”

王成赶儿子去休息,心下微动,转身去了前屋,他儿子只知这马匹不同寻常,可他却认得出这是战马。

由骑着战马的护卫将人从京都外护送进来,又是位女子,此人身份昭然若揭。

马车一路疾行,直至宫门口停下。马车旁的护卫向守夜的侍卫递上渝平公主的令牌,朗声说到:“渝平公主奉皇上口谕回宫。”

早得了消息的守门侍卫忙打开宫门,出门来迎的是皇上身边的总管太监林水铭。

林水铭像是早已等候多时,阔步走至马车前毕恭毕敬地行了一礼,“公主殿下可算是回来了,皇上今日已念叨好几回,眼瞅着宫门下钥公主还未归,特令我来此处守着。”

林水铭说罢,立在马车前候着,只见从马车里伸出一双洁白无瑕的玉手挑起门帘,来人正是贺攸宁,先帝最宠爱的渝平公主。

“雪天路滑,路上耽搁了些,多谢林公公在此等候,不知皇上此刻在何处?”一出声林水铭心中一惊,声音嘶哑有气无力,不像个豆蔻年华的少女,倒似个老妇,没忍住瞧了一眼,许是连日奔波劳苦,渝平公主的脸色此刻真算不上好,说句面如枯槁也不为过。

“回公主,皇上此刻正在干清宫等着呢。”不敢直视渝平公主的双眼,林水铭说得心虚,只得弯下了腰

“干清宫?”贺攸宁挑了挑眉,一双美目无甚感情,直直盯着林水铭。

林水铭腰弯得更深,“公主有所不知,前些日子皇上总是夜里惊悸而醒,卿嘉述卿大人听闻便提议改匾名,说是先帝崩逝于御干宫,皇上年幼,恐是受了惊,不若改御干为干清,图一个太平安定之意。”

说完,便久久不敢抬头。

贺攸宁沉默许久,忽得一笑,“有意思,这宫中之事,竟轮到户部来操心了。”语气淡淡,听不出其中喜怒。

林水铭不敢说话,额头起了一层密密麻麻的汗珠,唯恐渝平公主发难,幸而贺攸宁并未再发问,只是催促进宫。

“皇上怕是等急了,还请林公公带路。”说罢,便放下门帘,竟不管还候着的林水铭,马车直奔宫内。

正准备带路的林水铭被远远落在马车后,寒冬腊月里,竟出了一身冷汗,几近将衣物湿透。

渝平公主守在皇陵这么些年,威势竟比以往更盛。

身后的小太监机灵地递上手帕,看着林公公的脸色小心翼翼地开了口,“就连长公主也得给您几分颜面,渝平公主怎的如此落师傅的面子……”

“闭嘴”林水铭及时打断他的话,“渝平公主也是你我能议论的,小心你的脑袋,还不快跟上!”说罢二人匆匆往回赶。

身边的小太监不知渝平公主的厉害,林水铭却是知道的,渝平公主虽被先帝下令守在皇陵两年,可消息却灵通得很,一出口便说出卿大人在何处任职,足以见得这渝平公主虽身在皇陵,但这手怕是一直没离开过京都。

马车内,侍女淡竹递上一本热茶为渝平暖手,“公主何必给林水铭没脸,如今他在皇上身边伺候,您也要顾及着皇上的颜面啊。”

贺攸宁只摇了摇头接过热茶,手里触及的温度似乎驱赶了身上的寒气,并未再开口说话。

淡竹瞧着主子脸色似乎不太好,也不再多言,前些日子病了一场,如今也未大好,路上着急赶路更是辛苦,只怕公主现在也是硬撑着。

行至第三道宫门,贺攸宁示意要步行。

国丧期间,宫中处处都挂着白绫,一轮寒月高悬,月光照拂琉璃瓦泛着清冷的寒光,更显寂寥。

呼出一口热气,贺攸宁紧了紧身上的斗篷,疾步向干清宫走去。

“阿姐!”小皇帝果真还没睡,远远瞧见人影,等不及人走至殿门前便兴冲冲往外跑。

“哎呦,皇上,这可使不得,寒冬腊月,小心着凉。”宫人连忙上前拦住,小皇帝一向是个乖的,不再往前,只眼巴巴地望着人影慢慢走近。

贺攸宁看着站在殿门口伸着小脑袋一个劲往外探的幼弟,加紧走了几步。

小皇帝现如今已满七岁,大昭朝皇族有北地血脉,无论男女身材都十分高挑,可渝平远远瞧着,她的阿弟似乎还如两年前一般的身量,也比一般孩童瘦小。

她不由得想,她从前七岁时是何模样,总觉得要比眼前的小皇帝高些。

未直接进殿,吩咐宫人先将皇上带进殿内免得着凉,她这才脱下斗篷,在外殿待了会暖了身子后进了内殿。

一进内殿,一只温暖的小手牵住了她,“阿姐手好冰,怎么没拿个汤婆子?”说罢,便用两只小手裹住,一边搓着她的手一边哈气,“我让林公公去接阿姐了,阿姐没看到吗?如今天这般冷,我早告知了宫人放阿姐的马车进来,是宫人们怠慢了吗?”

小皇帝说着,似乎有些生气,一对眉毛拧着,圆圆的眼睛瞪得更大,大抵是被教过,如今生气也不爱撅着嘴了,只是将嘴唇抿得紧紧的。

但到底年幼,这份怒气还是被身上带着的稚气去了不少。

贺攸宁看着心底一阵暖意,也不再绷着脸,软声取笑他:“果真是岁岁不相同,记得我离宫前皇上还是只会要阿姐抱的孩子,怎的我离宫不过两年倒成了个会盘问人的了。”

“阿姐惯会取笑我,若不是阿姐,我才不愿多问。”小皇帝被说得有些害羞,想挣开手但到底没舍得。

两年没见,他实在太想阿姐了,临近夜晚时雪下不停,他心里惴惴不安,总怕积雪太深,阿姐不能及时归京。如今见了面,牵着阿姐的手,才多了几分真实感。

又忽地察觉阿姐声音不对,便着急叫人请太医,贺攸宁却拦下,自顾自地接起前话。

“林公公是你身边的总管太监,办事自然事让人放心的,只不过我心系我的阿弟,等不得林公公,便让车夫赶紧赶车,至三门外才下了马车。”

小皇帝听着阿姐说想他,更是心里一暖,彻底成了那个两年前在阿姐身边撒娇的孩子。

“我也很想阿姐。”他还留着两年前的习惯,撒娇的时候总是下意识的抬起头看她,眼睛发亮。

贺攸宁没忍住,抬手摸了摸幼弟的头,“一晃眼,阿弟长大了。”

一挥手,示意宫人们退下,“你们先下去吧,本宫与皇上说说话。”

等宫人全部退去,小皇帝似是卸下了所有盔甲,肩膀一垮,死死抱住她。

“阿姐,父皇他,他……”小皇帝话还未说完就已泣不成声,贺攸宁任由他埋在自己怀里哭泣,轻轻拍着他的后背以示安慰,自个儿却不见落泪,只是木木地盯着殿中的香炉,不知在想些什么。

她觉得她是要哭的,皇陵见到棺椁时她没哭,接过李公公密信时她也没哭,除了夜晚总是失眠,神色憔悴了些,似乎在她身上看不出一位失去至亲之人的痛苦。

可到了皇城,贺攸宁才知失去至亲的痛苦不是在他闭眼的那一瞬间,也不是看着他棺椁下葬的时候。

而是近乡情怯,回到曾经充满回忆的地方,她清楚记得那张桌子是景成帝闲来无事教她写字的桌子,走进看也许还能瞧见她幼时调皮在桌上留下的划痕。

往日的回忆一幕幕袭来,几近将她淹没,脑海里景成帝以往的音容笑貌似乎都成了一把刀,每记起一次都是对自己的凌迟。

这一刻,贺攸宁终于没办法欺骗自己,她与景成帝已经天人永隔。

过了许久,小皇帝才从悲伤的气氛中缓过来。

“阿姐,幸好你回来了”。

小皇帝抬起头,用那双刚被泪水浸透亮晶晶的眼睛看着她,“你不在,我总是想你,怕你在皇陵那受了委屈。”小皇帝越说越难受,更是用尽力气抱紧贺攸宁。

贺攸宁憋住了几天的泪水几近忍不住要涌出眼眶,怕小皇帝发现她眼底的湿意,脸颊轻轻靠在他头上,竭力止住眼眶中的眼泪。

调整几次呼吸,才尽力扯出一丝笑意说道:“阿姐也很想你,总担心你不好好吃饭。”

小皇帝破涕为笑,“在阿姐心里我竟还是个未长大的稚童吗?”

贺攸宁用手帕轻轻拭去他眼角的泪珠,说到:“在阿姐心里,你永远都是个孩子。”

可小皇帝听言,却忽然正色道:“阿姐,我不能做孩子了,需得快快长大,才能保护兄弟姊妹和母后。”

小皇帝说得极为认真,已经初见帝王的威严,这一刻,贺攸宁能清楚看到新皇眼底的野心。

他虽年幼体弱,可他毕竟是贺家子孙,生来便带有野心,绝不甘于受制于人。

这一点让她想到了父皇,景成帝少年继位,是不是也如阿弟一般,忐忑不安却又抱着鸿鹄之志。

景成帝失败了,可她不会让自己的阿弟也重蹈覆辙,步了景成帝的后尘。

这一聊便是半个时辰,宫人在外殿守着,隔着门也听不清两人的话语,只依稀听见一两声抽泣声。

贺攸宁安抚小皇帝睡下,本欲离开却被拉住衣角,有些疑惑地回头,只见小皇帝脸上是从未有过的凝重,“阿姐,父皇驾崩一事阿姐没有半分怀疑吗?”。

此话如同惊雷般在贺攸宁耳边响起,她急忙环顾四周,见殿内确无宫人,又去门边查看确认宫人们不会听见才大步走至床前,俯下身子低声问道:“什么人在你耳边嚼舌根?”

不免叮嘱道:“此话可不能再他人面前问起。”

小皇帝转过头,眼睛看向床顶的雕花,神情未变言语却含冷意:“何须他人说,父皇正当壮年却猝然离世,无论如何想都知事有蹊跷。父皇离世的前一日还曾考问我的功课,我见父皇神色虽显疲意,但身子骨却十分健朗,怎么第二日就不省人事,不过两个时辰便没了呼吸。”

贺攸宁越听越心惊,心下猜测小皇帝是否那日看到了什么,不由得将话问出口。

小皇帝还是那般盯着床顶的雕花,贺攸宁顺着他的目光向上看去,还未细看注意力又被小皇帝的话语吸引回来。

“那日我就躲在书桌后,瞧得一清二楚,父皇昏迷的前一个时辰,大皇兄就在父皇殿中。”

小皇帝似乎回忆起什么令人害怕的事情,神色逐渐变得紧张,贺攸宁连忙握着他的手安抚住。

见他忽然提起大皇子,心中莫名抗拒道:“大皇兄如今这般模样,想来或许只是孩子脾气犯了,找父皇说说话罢了。”

小皇帝合上双眼,不轻不重地说了句:“是吗?”

周围的空气似乎凝滞,二人久久未再言语。

此时林水铭已从宫门出回来,接过一旁小太监递过来的干布,细致地将身上的积雪擦净。小皇帝体弱,他们这些伺候的人更要注意,别将寒气过了去。

见内殿门口守着的一众宫人也不意外,只笑着同的淡竹和秦嬷嬷点头示意,之后便自然地走到离内殿门最近的地方站着。

内殿并无什么声响传出,不过一会儿贺攸宁缓缓打开门从内殿走出,吩咐宫人进去守夜。

临走前瞧见殿外守着的林水铭,微笑着开口:“本宫初回宫,心中记挂着皇上,一时也顾不得旁人,竟将林公公落在后头,林公公不会见怪吧。”

天家公主行事向来我行我素,林水铭虽是太监总管,但毕竟还是个奴才,自然不敢与渝平公主计较,连忙惶恐道:“公主这番话真是折煞奴才了。”

贺攸宁本也不是为了这件事开口,便也揭过不提,随后似是不经意开口:“本宫身边的秦嬷嬷伺候我多年,与皇上也有些情分,今日本宫瞧着皇上瘦了不少,想是身边宫人用不惯,留个有经验的嬷嬷在身边伺候也能帮衬着林公公一二,林公公觉得呢?”

这话带着兴师问罪的含义,林水铭虽知她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但也只得点头应下。

贺攸宁点头,示意秦嬷嬷留下,便乘着步辇离去,她不放心这些奴才,皇上身边还是留个自己人最好。

林水铭望着渝平公主远去的背影,即使他在宫中多年,自觉察言观色的本领不是十成却也是练的炉火纯青,可他却并未从贺攸宁脸上看出什么异样,就好似撇下他早些来干清宫真的只是思弟心切一般。

渝平公主回京的消息第二天便传满了京都,夜里驰马不合规矩,要换作他人,言官上谏的折子早就满天飞了,但这是渝平公主。

她一出生,景成帝便赐封号渝平,就连淑惠长公主也是十岁才赐的封号,可见其对贺攸宁的看重。

虽景成帝已登极乐,可渝平公主生母是卿皇后,唯一的中宫嫡出,卿家权势滔天,又是世家之首,渝平公主虽姓贺,可骨子里还留着卿家的血呢。

在京做官的大多都是世家子弟,一个个都精明着,自然不会去触这霉头,渝平公主夜里驰马之事也就无一人敢提,倒是一个个瞅着宫里的动静。

卿皇后如今怀着身孕不愿管事,淑惠长公主徒有长公主之名,性子却软,是个管不好事的。

但渝平公主向来我行我素,从她曾当街鞭打世家子弟便知其性格,如今,宫中是要变天了,有先见之明的世家纷纷撤了宫中的眼线。

比打探消息更重要的保存实力,谁也不想当这个出头鸟。

贺攸宁要是知道自己在世家眼中是这般穷凶极恶的形象,恐怕要笑出声,现如今皇权衰落,世家横行,又何须惧怕她一个小小的公主,不过是从前她在京都的行为有些惊世骇俗,这些世家怕惹一身腥罢了。

定武候府。

一侍卫打扮之人步履匆匆行至一门前,拍了拍身上的积雪,轻轻叩门。

“进来吧。”屋内传来一声低沉的男音。

推门进去,只见一男子端坐在书桌旁,大约二十岁的模样却气势惊人,男子抬眼看向来人,眉目似雪,一双丹凤眼细长,眼梢微翘削减了几分脸上的冷峻。

此人正是卿嘉述,定武候的嫡子,渝平公主的表哥,当今世家之首卿家这一辈最杰出的子弟 。

“主子,渝平公主回京了。”他家主子这两年一直派人盯着皇陵那边,看着十分重视,他一得知渝平公主回京的消息便马不停蹄赶来禀报。

“知道了,贺攸宁这般大动作,宵禁期间都敢在街上驰马,还未进宫,回京的消息早便传遍京都了。”卿嘉述似乎早就知晓,并未有多高兴的样子。

侍卫更是惶恐,他本是在院外当差的,非有要事不得随意进入世子的冉溪院,原以为公子知道渝平公主的消息定然会高兴,只是没想到公子神通广大早就知晓,又听他这般随意地提起渝平公主闺名,一时间汗如雨下。

卿嘉述搁下笔,用手帕擦了擦手,瞧见站在下方战战兢兢的侍卫一阵心烦,自作聪明的奴才最留不得,却没当场发难,只挥了挥手让他下去。

等房门一关,从房梁上飞下一黑衣人,跪在地上告罪:“属下看管不力,扰了主子清净。”

卿嘉述起身,朝窗边走去,笑道:“罢了,总要有些蠢人在的,不然这戏怎么唱?只是这样的人待在我院外伺候确实不妥。”

黑衣人心领神会,行礼退下。

卿嘉述看向窗外那棵五角枫,这棵树是渝平公主六岁时来定武候府玩,偶然碰见花匠布景,瞧见这株枫树苗喜欢得紧,却不将其带回宫中,而是央着他一同栽在了冉溪院。

一到秋日,贺攸宁是一定要来看这株枫树的,卿嘉述笑她,宫中什么树没有,不过一株平平无奇的五角枫,也值得她这般牵肠挂肚。

贺攸宁不理他,她自有她的道理,岁岁年年不同光景,树又哪里是从前那棵树呢。

只是不知渝平公主现今还记不记得这棵曾经她亲手栽下的枫树。

冬日里枫叶早落了,卿嘉述看着光秃秃的树,嗤地笑了一声,关上窗转身离去,不过物是人非罢了。

宫外的风雨贺攸宁一概不知,一夜未眠后便起身准备去未央宫拜见卿太后。

当今太后出生高门,是卿国公的嫡女,自幼便是高门贵女的典范,与先帝是少年夫妻,年少时也曾有过伉俪情深的时刻,只可惜岁月流光情已负,在皇权与世家的斗争面前,情爱之事不值一提,两个不会同心的人又怎能相濡以沫。

宫人们服侍洗漱时都可清晰窥见渝平脸上遮不住的憔悴,想多施些粉替贺攸宁遮掩。

淡竹接过一旁小宫女手中的梳子替渝平梳头,话语间止不住的心疼:“公主今日要去太后宫中,太后娘娘若瞧见公主这般模样,定是要难过的。”

渝平望着镜中的自己,却不在意:“父皇刚去,作为女儿的怎会面色如常,就这样吧,无需施粉。”

淡竹自知失言,便不再说话。

太后还未迁居,仍住在未央宫,往日未央宫最是热闹,如今却静得可怕。

贺攸宁并未让人通报,径直向内室走去,榻上一位身着素衣的女子正在浅眠,还未睁开眼,便从熟悉的脚步声中辨认出来人是谁。

贺攸宁上前见礼,“女儿不孝,回来晚了。”

“起来吧。”卿太后并未问起贺攸宁的病,好似听不见她嘶哑的声音一般,只抬手示意侍女看座。

贺攸宁不露声色地打量一眼眼前的女子,丈夫的逝去似乎并未让她有多伤心,虽未施粉黛只着素衣,但依旧可窥见衣角的精致,任谁见了都会吃惊,这个只是三十多却依旧风韵犹存的妇人已是太后。

卿太后有一下没一下地摸着微微隆起的肚子,似未察觉到贺攸宁的眼神一般,自顾自地说到:“你父皇走得突然,白日里还来过一趟,没曾想晚上便突然去了。从前哀家便劝先皇多多爱惜身体,可先帝的性子你是知道的,于政事上不会有半点马虎,日夜操劳耗尽心血,以致这么早便离我们而去,哀家肚子里的孩子才四月有余,怎忍心让他一出生便面临亲人阴阳相隔之苦。”

说到伤心处,不免有些动容,拿起帕子擦了擦眼角。

贺攸宁有些发愣,在她记忆里卿太后并不是个会情绪外露的人,这般模样倒让她有些讶异,并未开口安慰,倒是一旁服侍的宫女上前宽慰了两句。

等太后平复心情,贺攸宁才缓缓开口:“母后是双身子,切不可太过伤心哭坏了身子,父皇若知晓,定然心疼不已,如今最重要的是好好看顾着这一胎,等来年给攸宁生个弟弟妹妹,也算是全了父皇的心愿。”

太后自帕间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并未接过话,只是命下人递上汤婆子暖手。

贺攸宁这时才注意到,卿太后身边伺候的嬷嬷换了人。

见太后神色间逐渐缓和,贺攸宁才开口问到:“母后身边的嬷嬷瞧着倒是眼生,攸宁记得离宫前,母后身边跟着的是位姓徐的嬷嬷,怎么不见她出来伺候。”

太后垂下眉,接过宫人送上来的汤婆子,不甚在意道:“徐嬷嬷年事已高,心里惦念着宫外的侄子,向我求了恩典已告老回乡了,这位是曾嬷嬷,自徐嬷嬷走后便来哀家身边伺候,也是个得力的。”

渝平向曾嬷嬷点了点头,接着说到:“是女儿不孝,这两年未能侍奉在母后左右,母后宫中的宫人竟都不识。”

太后摆摆手,“本就不是什么大事,宫中人员更替都是殿中省份内之事,这些年殿中省办事也算让人放心,现今你回来了,哀家也能放心将宫中之事交予你。”

贺攸宁点头称是,怕待太久过了病气给太后,又多叮嘱几句注意身体的话,便不再多留,直至走出殿外,才长长舒了一口闷气。

两人从头到尾都未提过皇陵之事,好似贺攸宁只是出去游玩了一趟。这其实在贺攸宁的意料之中,她们心里都清楚,她为什么会被驱逐出京都在皇陵苦守两年,连先帝去世都无法回京都与之见最后一面。

两人彼此都懂,这已是一道永不可愈合的伤疤,唯有不提,才能相安无事。

曾嬷嬷送渝平公主离开后回来,只见卿太后还是如她走之前端坐着,阳光透过窗棂照在殿中的蓝彩胭脂红山水风景长颈瓶上,卿太后的目光似如有实质般一遍遍描绘着瓶身,不知在想些什么。

曾嬷嬷只看了两眼便移开了目光,她是卿氏一族的家生子,从小到大长在卿家,什么稀罕玩意没见过,这只长颈瓶在她看来也不过尔尔,只当是卿太后是在出神。

并不觉奇怪,有孕在身的人本就容易出神。

贺攸宁坐在步辇上回望未央宫的方向,直至转过墙角再也看不见才转过头来。

她的母后才三十余岁,便可窥见白发了。

看着头顶被宫墙切割成四四方方的天,她觉得自己像是生活在密不透风的瓦罐里。

离开京都在皇陵的两年,她没觉得有多苦,相反她觉得从未这般轻松过,不用算计,不用去考虑他人言行背后的深意,这样的日子再好不过。

只可惜,这种日子终会结束,她还是会回到漩涡的中心,这一次再也无法逃避。

这本就是她的责任。

她想起昨夜小皇帝同她说的话,虽未点明但从话语间可知,小皇帝对皇兄心存怀疑,可大皇子如今是个痴傻的,这样一个人又能干成什么事呢?

母后的话又是什么意思呢?卿家将曾嬷嬷送进宫来倒不是什么大事,只是这个时机却不对,景成帝才驾崩没多久,新皇尚未登基,卿太后有孕在身,这时候送人进来让有心之人瞧了只怕要猜测卿家的用心。

至少现在贺攸宁已经起疑,徐嬷嬷离开宫的理由根本站不住脚,贺攸宁幼时在卿太后身边长大,与徐嬷嬷很是亲厚,曾听她讲起家中之事,她是被家人卖进宫中的,进宫之后便与家人断了联系,这个侄子就像是凭空出现的人。

徐嬷嬷离宫之事绝对不简单,只是贺攸宁此时心中不免打鼓,徐嬷嬷此时是真的人在宫外还是早已命丧黄泉。

至于这个曾嬷嬷,贺攸宁倒是不怀疑她的忠心,她与卿家是签了死契的,家中儿女皆在卿府当差,是万万不会做出对卿太后不利的事,只是这份忠心不知是为着卿府还是为着卿太后却不好说。

贺攸宁心中有件事需证实,曾嬷嬷可以先不动,但徐嬷嬷的事要查清楚。

夜色渐浓,一辆不起眼的马车缓缓驶出宫外,在京都西边的一条小巷前停住,从马车上下来一名女子,张望片刻才伸手去牵马车里的人。

两人步履匆匆,进了一间店铺,朝店主使了个眼色便直奔后院。

进了后院的小屋,二人才将身上的斗篷脱下,屋中人早已等候多时,见了来人急忙行礼。

“草民王成参见公主。”

二人正是贺攸宁与淡竹,贺攸宁示意王成起身,又将桌上的蜡烛吹灭,屋子瞬间暗下来。

贺攸宁却没开口说话,只是手指敲打着桌面,一下又一下。

王成此时也绷不住,直直跪了下去,哀声求饶道:“公主饶命,草民家中妻儿皆在京都,实属被逼无奈,还请公主明鉴,草民对公主忠心耿耿,只此一次绝不会再犯。”

贺攸宁嗤笑一声,“是吗?看来本宫确实离开京都太久了,久到有些人都敢在直接在本宫面前扯谎了。”

王成一惊,撑着身体的手都有些发软,战战兢兢地说不出话。

贺攸宁瞧着跪在面前的中年男人,只觉厌烦,冷声道:“看来王掌柜在京都多年演戏演得自己都忘了,若本宫没记错,你的妻儿不是早被你送去关外了,如今在你身边的是否是妻儿你心里最是明白,之前不说是本宫不屑于知道你的那些小心思,可不代表本宫不知。”

听到此言,王成顿时心如死灰,他本是个小商贩,因在家乡得罪了当地官员散尽家财不说,父母皆受牵连双双含恨离世,他为着伸冤才来到京都,出发前将妻儿托友人护送至关外。

来京都后幸而遇见渝平公主才得以沉冤昭雪,为了报恩便留在京都成了公主的耳目,商人最是精明,知道自己做的事有风险,为了不留把柄,买下一带着孩子的寡妇留在身边,对外便宣称是从乡下接来的妻儿。

贺攸宁本就知道此事,一直不说是觉得没必要,她手下并不缺眼线,只有初入京都没什么见识的王成才会以为她手底下缺人,本就是偶然救下他,并不图什么回报,倒是他得知贺攸宁身份后便自荐为她办事。

若事情到此为止便是段佳话了,可惜这王掌柜贪心不足蛇吞象,竟想着两头都讨好,这些年,他可为卿家传了不少消息。

王成知道自己失了渝平公主的信任,却不死心为自己开脱:“公主,卿大人找上草民时草民也是推脱多次,可是卿家势大,当时公主也不在京中,草民实在是无力抵抗只好应承下来,这两年草民也并未向卿大人透露重要的消息啊。”

说到后面情绪愈发激动,竟声泪俱下,好似受了天大的冤屈。

贺攸宁不耐看他,便起身走至窗前,院中积雪被清理过,青石板上泛着幽光,庭前立着一棵枯树,她依稀记得应是五角枫。

盯了片刻,忽觉得喉咙发痒,咳嗽了一声。

王成以为自己又说错了话,连忙将身子压得更低。

贺攸宁没了要和他掰扯的心思,索性将话挑明:“本宫不是个赶尽杀绝的,可你满嘴谎话,口口声声说着只此一次,可你这些年给卿家递的消息还少吗?”

淡竹上前,将手中的信件撒在王成脸上。

事到如今,王成知道自己的下场,两股战战竟尿了一地。

贺攸宁不愿多说,拿起手帕掩住口鼻,“你是个聪明人,可聪明反被聪明误,你认为卿嘉述会保你吗?说不定本宫出了这院子,你的小命就不保了。”

王成此刻已是吓破了胆,急忙跪爬几步上前,“公主仁善,还请公主为草民指条明路吧。”

掩住未翘的嘴角,贺攸宁起身向门外走去,临走前使了个眼色给淡竹,淡竹心领神会,当即扶王成起身。

“我们公主的为人你是知道的,若不是公主心善当年救你于水火,如今你哪能这么全须全尾地站在这,可你干出这等狼心狗肺之事,实属不该。将功赎罪的机会只此一次,若你尽心,公主自然护你周全,还会送你去关外与家人团聚,若你还敢耍滑头,你关外妻儿的安危可就不好说了。”

王成已是泪流满面,痛恨自己鬼迷心窍,若是自己好好替公主做事,便不会有今天这一遭,临到头,自己半点好处没捞着,小命都快不保。

“还请姑姑明示,小人定当为公主赴汤蹈火。”

淡竹心中冷笑一声,面上却不露声色道:“听闻你祖籍在江宁?”

王成猛然抬头,听到这里那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事情败露,如今已没有回头的余地,若他不当机立断选择为公主效劳,恐怕活不过今晚,远在关外的妻儿更是性命堪忧。

王成咬了咬牙答应下来。

贺攸宁在马车上等了半盏茶的功夫,淡竹才从院中出来,看着她的神色知道事情肯定成了。

只是淡竹还有不解,“王成此人不堪用,公主若要派人去江宁还有更好的人选。”

贺攸宁却笑道:“谁说我要用他了,蠢笨如猪自以为是,还真以为自己能入卿嘉述的眼呢。”

她去皇陵时,所有人都认为她再无翻身的余地,王成也不例外,他之前得罪了人自然是要再找个靠山,可他也不想想,当初贺攸宁将他从那知府家人的手中救下,几乎整个京都都知晓此事。

随后他又留在京都,还毫发无伤地做起生意,任谁都知晓他背后站着的是渝平公主。

渝平公主被皇上厌弃去了皇陵,除了那因他被贬的知府及家人谁都不会注意一个无足轻重的喽啰。

卿嘉述找上他无非是想演些一往情深的戏码,好让京都的人都知晓,他卿嘉述是个情种,即使渝平公主身在皇陵他也愿意不离不弃。

全京城都当王成是二人的信使,所以这些年王成的生意才能越做越大。

卿嘉述能利用王成在卿国公面前装模做样,那么她也能用王成将卿家一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