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指错方向了。”十文不知何时已经擦干净了手,神不知鬼不觉地窜了出来,一脸认真地纠正唐少棠的“失误”。

唐少棠:“……”

闻言,唐少棠未有动作,倒是阮棂久先转过头来,目光在轻轻掠过剑尖时便猜出了唐少棠的意图,他瞳孔微微翕张,脸色分明是白了一瞬,却仿佛浑然不知,如无事人般地移开视线,拎起地上的人大步往驿站走去。

十文快步追了上来。

“阿九,你不高兴?要杀了他吗?”

阿九二字一出口,阮棂久和尚未拉开距离的唐少棠同时一怔。

阮棂久没好气地低声吩咐:“别喊阿九,喊阁主。”

十文无辜地张了张嘴:“哦。”

不是说在外头要喊阿九的吗?

虽然对阮棂久反复无常感到十分困惑,十文仍然乖巧改口,换了个称呼又问了一遍:“阁主,你不高兴?要杀了他吗?”

阮棂久:“……我不杀。我也没有不高兴。”

他依稀记得唐少棠以前也问过他是不是不高兴。

怎么,他在人眼里就是个行走的不高兴?

十文:“哦。”

十文没有问出想要的答案,歪着脑袋绞尽脑汁想了想,难得聪明了一回,又问:“他好像要杀你,他不听话,你不杀,我可以杀吗?”

他曾在阮府问过同样的问题,当时阮棂久只含糊地说了句“不知道”“容我想想”,至今仍未给出明确答案。

彼时阮棂久摸着自己的铁石心肠尚且给不出答案,如今……

阮棂久脚步不停,继续往前疾走,语气淡淡地回:

“不杀,留着。”

杀不了了。

从在满地积雪的院子里目睹了唐少棠浑身是血出现在自己面前的那一刻起,阮棂久就知道,这个人,自己注定是杀不了了。

十文:“阁主,你不是说‘不忠于我的狗,留不得’吗?”

十文搬出了阮棂久三年前血洗无寿阁时说的话,当头砸在阮棂久脸上。

阮棂久听了想回到三年前狠狠地掌自己的嘴。

听听,听听,这都说的什么话,怎么比现在说的还难听。

阮棂久忍住了想回头窥视唐少棠此时表情的冲动,低声甩下一句。

“我是爱狗人士,你今天才知道?”

他刻意压低了声音,也不知道远处的唐少棠听不听得见。

十文:“……”

说话间,两人已经走回了驿站门口。

洪广韬见这位贵人竟然拖着一个活口回来,脸色顿时就拉了下来,但他立刻察觉对方的脸色似乎比他还臭,生人勿进四个大字明晃晃地摆在那儿。他自知得罪不起,不敢发作也不敢问,只眼睁睁看着人进了驿站。

之后,车队的人马就在洪广韬的安排下井然有序地活动开来,喂马的喂马,歇脚的歇脚,只剩下唐少棠和碧青这两个随阮棂久而来的人无人安排。

唐少棠孤零零地被晾在外头,无人看管,不加束缚,手里还握着利剑,可说是相当自由。

仿佛只要他想走,随时都可以走。

“公子。”

碧青回望已经从视线里消失的阮棂久,走了过来喊一声公子,话里似乎包含的也是差不多的意思。

要不要走?

唐少棠只淡淡地摇了摇头。

走?

他能走去哪儿?

师父曾跟他说,只有霓裳楼才有他的去处。而人若是没了去处,留在世间孤苦飘零,无异于一缕幽魂。

既然都成了孤魂野鬼,除了缠着仇人索命,他还能去哪儿?

……

驿站宽敞,驿卒收拾得干干净净的客房共有十来间可任君挑选。阮棂久拖着昏死的歹人一路走到廊道深处靠近最里头的一间屋子,毫不客气地将人丢了进去。

歹人年纪轻轻,看着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相貌并不出众,脸上没有明显的疤痕,手上虎口处也没有长年握剑形成的老茧。他被阮棂久拖行了一路,如今砸在了地上仍是昏迷不醒。

阮棂久搬了把椅子坐下,优哉游哉地给自己满了杯茶,居高临下地观察了半晌,心说这歹人并无内力,舞刀弄剑时全凭一股莽劲,根本就是个半路出家的外行。

他扬了扬下巴,示意十文给人解毒。

毒解了,人未醒。

阮棂久的耐心只维持了短短一盏茶的功夫,就见他俯身凑近歹人,一掌就招呼在对方脸上。

歹人脸上吃痛,眼冒金星地醒了。

十文偏头看向阮棂久,表情困惑。

他记得唐少棠那会儿,是阮棂久亲自解的毒,除了命人将他送进房间好生休息,还特地派了人包扎上药。

当时唐少棠也是这么迟迟不肯醒,阮棂久却表现得很有耐心,不声不响地待了半日。

没等来人醒,却也没动手打醒。

怎么现在不一样了呢?

歹人睁了眼,只茫然了一瞬就认出眼前的阮棂久正是方才将自己打倒的人,他暴跳而起,想冲上前动手,却被十文死死按在地上动弹不得,他气得满脸通红,破口大骂。

“你把大伙都杀了,有种也杀了我!我做鬼都不会饶了你!”

阮棂久重新退回桌边坐下,押了一口茶,轻描淡写地说道:

“别急着替人去投胎,都活得好好的呢。”

“你休想骗我,我看着他们在我面前倒下,他们——”

阮棂久将杯子往桌上一放,打断了他的话。

“你倒下了,不也活着么?”

歹人愕然,将信将疑地摸了摸自己脖子,瞪着一双熬出血丝的眼睛死死地盯住阮棂久。

阮棂久:“说说吧,你是谁,又是要杀谁?”

“你们不认得我?姓何的狗贼没告诉你们吗?”

阮棂久懒洋洋地垂下目光,说:“十文。”

十文心领神会,加重了手上的力道,嘴里重复着阮棂久方才的问话:“你是谁,又是要杀谁?”

被按在地上的歹人只觉肩骨咯吱作响,仿佛不是自己的。他疼得龇牙咧嘴,仍不忘骂骂咧咧:“你们,你们替奸人办事,也不怕死后入了地府,割舌,刺眼,下油锅,受尽酷刑!”

阮棂久拂袖而立,侧目瞥一眼地上垂死挣扎的人,施施然笑道:“地府?我还真不怕。只不过,若要计较我下地府原因,还轮不到你。”

话音刚落,阮棂久突然推门而出,出手如电,猛得钳住门外晃过的人影,冷声道:“谁敢偷听?”

唐少棠:“……”

车队所有人马都已经由洪广韬安置妥帖,唐少棠既然是跟着阮棂久而来,自然下榻之处也不会离得太远,就被安排在隔壁。他只想安安静静地路过,却被阮棂久抓了个正着。

阮棂久掐人脖子的手停滞了一下,是万万没行到自己认同的某个“下地府的原因”,竟会毫无征兆地出现在门口。

只是这人都抓了,现在突然放手也奇,不放也怪。阮棂久硬着头皮没松手,只稍稍降了力道,扭头对地上的歹人恶狠狠道。

“哪个狗贼,哪个奸人,说清楚。”

“自是何长旭那个人面兽心的禽兽!我们赵家哪里对不起他了,小姐待他是那般好,他竟然狠得下心……”铁骨铮铮的汉子,就这么说着说着流下泪来。

阮棂久一双眼睛虽是盯着伏倒在地的歹人,心思却已经不在对方身上。他没来由得想起唐少棠似乎没有哀痛流过泪。不可能是不伤心,那就只能是不许自己伤心了。

喜、怒、哀、惧、爱、恶、欲,人有七情六欲,但婵姨教导出来的唐少棠,却不敢表露这些再寻常不过的情绪。

但他记得唐少棠还是笑过几回的,只可惜……

阮棂久依旧没有回头看唐少棠,手却不知为何粘着人家的脖子不想松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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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胡言乱语小剧场:

上一刻。

阮棂久:他要不要杀我,他怎么不来杀我?他应该恨我想杀我才对。

这一刻。

阮棂久:唔,他要杀我(心碎)。但我不说话,正合我意(坚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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