蓑衣翁领路虽另有目的,但他所说的捷径,却也是真的捷径。不出半个时辰,奔波了半日的队伍终于走出了山,眼看着再走上几里路,就能找着驿站好好歇一歇脚了。

是时候分道扬镳了。

自他揣摩出了阮棂久的话中有话,这后半段路他走得是心不在焉的,一门心思全放在了唐少棠身上。然而从唐少棠的表现来看,他似乎对此一无所知,故而即便蓑衣翁想问,也无从问起。他只得寻根朔源,回头找抛出谜题的阮棂久试探。

奇怪的是,不久前还能说能唠的阮棂久,却似突然像转了性子一般,不再东拉西扯地与他攀谈,而是老老实实地殿后,磨磨蹭蹭走在队尾,不理人,也不说话。

一丈之内生人勿近。

蓑衣翁前一刻还在为阮棂久翻脸不认人的怪脾气纳闷,后一刻就被眼前一列乘轻驱肥的车队晃了眼。

金石碧玉镶嵌,绫罗绸缎装裹,马蹄哒哒生花。

一支整肃威严却又奢华辉煌的队伍,正守在入城的必经之路上,似已久候多时。

如此挥金如土的阵仗,除了官家贵胄,民间又有寥寥几人能摆得出?

这非富即贵的车队一出现,几乎镇住了所有人——唯一人除外。

队尾的阮棂久一纵身,身如飞燕形若鬼魅,径直越过人群,撩帐钻进了车队中央最为招摇最富丽堂皇的一架马车。仿佛一早知道这就是为他准备,为他量身定做的隆重接待。

骑高头大马,站车队最前头的领头人方才还在诧异他家老爷命他来接的年轻贵人,怎么会是一群老弱妇孺?就见一人鬼影般不问自来的进了马车,竟是放下心来。

他想,老爷所说的贵人,大约就是这位了吧。

但他办事谨慎,又身负老爷所托,不敢有丝毫怠慢,便仍是下了马,恭恭敬敬地向马车上的人核实身份。

“这位大人可有我家老爷的信物?”

“信物?”

车上人轻哼一声,似乎不屑一顾。

“手拿来。”

领头人依言乖乖伸手。

布幔内探出一只骨节分明,白皙修长的手,曲指他手腕上轻轻一点。领头人只觉手腕传来细密的刺痛,定睛一看,腕上生出一圆墨点,顺着血脉的流淌逐渐氤氲蔓延,由墨点而生的黑线沿着经脉不断上游——

“!”

是无寿阁的点墨!

来不及惊惶,就见对方指甲微微一拨,墨点消失,一切恢复如常。

领头人心有余悸,当即俯首一拜。

“在下失礼冒犯,望大人见谅!”

他赶紧向后招招手,可供替换变装的衣物准备就绪,经由随车而行的仆役之手,井然有序地捧到了马车前。

阮棂久随手捞了一件拉进马车。

仆役们仍托举着挑剩下的衣物,等阮棂久发话。

领头人指着一旁尽是“老弱妇孺”的队伍,问:“他们可是随大人一同回去?”

阮棂久顿了顿,方才懒洋洋地答:“穿蓑衣的就此别过,其余的……自便。”

闻言,十文立刻扔掉了蓑衣斗笠,果断站到了马车一侧。

霓裳楼门中弟子面面相觑,得碧青首肯后,陆陆续续走了大半。

待人走的差不多了,蓑衣翁才状似不经意间瞥一眼唐少棠,转头对马车中的阮棂久说道:

“人,老朽可是依约放了,但这些自愿留下不走的,得另算。”

唐少棠:“……”

蓑衣翁开怀道:“阁下既然不想要,老朽就不客气了。”

阮棂久:“……”

他没有发话,但蓑衣翁隔着帷帐都能猜出马车上的人此刻定然表情不悦。

空气凝滞了片刻,就听阮棂久闷声道:“十文,你还没选呢。”

莫名被拉入对话的十文满头问号,只扭头呆呆地看向他。

阮棂久清了清嗓子,道:“随便选一个你想留的。”

十文:“哦。”

他走上前,叉起腰,摆出不知从哪儿学来的傲慢架势,伸出手指虚点着人头挑了一会儿,手指刚要落下,马车一侧的轩窗突然被推开,阮棂久朝十文勾了勾手,召他过去,在他耳边小声吩咐。

“挑最漂亮的,懂了吗?”

十文一脸迷茫:“?”

阮棂久似乎不放心十文对漂亮的定义,生硬地改口。

“挑你认识的。”

十文:“……哦。”

他懂了,挑最漂亮的,他认识的。

阮棂久就差指名道姓地说挑唐少棠了。

十文于是干巴巴地指了指唐少棠说。

“你。”

说罢,他迫不及待地回头向阮棂久邀功。

“我选对了吗?”

既没有刻意压低声音,也没有偷偷摸摸,而是说得光明正大,说得底气十足。

所以,所有人都听见了。

蓑衣翁:“……”

唐少棠:“……”

“咳咳咳咳。”被当众拆台的阮棂久连连咳嗽,大概是被气的。

反而是被选中的唐少棠脸上并没有什么明显的情绪,只淡淡地瞥了一眼身边的同门。

留下的人会意,也散了。

最后,只剩下碧青一人,固执地站在唐少棠身侧。

唐少棠罕见地冷冷下令:“走。”

碧青却摇头,道:“奴家陪着公子,也好有个照应。”

她是婵姨的婢女,既然已经不能再侍奉左右,念在往日的情分,至少该替旧主照看着唐少棠。

唐少棠看向碧青,一双浅色的瞳孔如古井无波,了无生趣。

他说:“我不需要。”

本无求生之意,何需他人照应。

碧青沉默了片刻,摇了摇头。

她自认比唐少棠世故狡猾得多,比如,她很清楚此刻该说什么话来打动对方。

于是她说:“除了霓裳楼,奴家无处可去。”

和你一样无处可去,所以不走。

唐少棠终于妥协,不再出言赶人。

蓑衣翁看着唐少棠随车队领头人的指引,上了后头的一辆马车,显然是在阮棂久的安排下与十文同乘。碧青则换上了婢女的衣裳随行。

蓑衣翁:“……”

他只是默默地目送着他们远去,并没有阻拦。

从目前阮棂久对唐少棠的态度来判断,蓑衣翁认为阮棂久绝不会加害对方。

故而他相信,在事情弄清楚之前,自己没有任何必要与阮棂久当众抢人。

何况,万一是这一切只是阮棂久故弄玄虚刻意为之,想在他身边埋下一颗棋子呢?

与其留在身边,不如等他回去多方查探得出可靠的结论后,再来也不迟。

……

香炉软枕的马车内,阮棂久摊开宣纸,落笔写下一行字。

字如狗爬,不堪入目。

阮棂久:“……”

他团了纸,又取了一张重写。

这一回,总算能依稀辨识出个横折撇捺。

一字一字,默写的正是他在洞穴岩壁上背下的名字。

他在黑暗中的目力极佳,被藤萝遮挡的字迹逃不过他的眼睛。当时没能记全,后来跟十文重新进洞大致看了一遍,总算记了个七七八八。

但光是这几个名字,也足够他推断出池峰岚原本想找的所谓“信物”“纪念”究竟为何。

原来是他想多了,池峰岚要找回的东西与唐少棠毫无关系,而是与蓑衣翁性命攸关。

他要找的,是名册。

记载了遍布江湖山川大地五湖四海,无名无姓品貌不详的蓑衣翁的名册。

阮棂久下笔的手倏忽顿了顿,松了力道,笔杆直直下坠跌落在他脚边。他揉了揉隐隐作痛的太阳穴,面色倦怠地靠在软塌上闭目调息。

世人皆传无寿阁中人,尤其是阁主与鬼煞皆百毒不侵。

事实并非如此。

只不过是寻常毒物与他们体内的蛊毒相比,根本不值一提。毒性尚未来得及发作,就已被消融罢了。

但所谓的消融也有限度,积攒过了量,终会遭反噬。

何况他的身体到底是血肉之躯,并非铜墙铁骨,各种毒素在他体内翻江倒海互相争杀,他如何能无知无觉,不痛不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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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短是短了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