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九前脚拉走杨大夫回屋里说悄悄话,碧青后脚就在屋顶上就近挪了个位置专心致志地听墙角。可惜她听了半晌,除了终于受够了阿九故意拖长调子慢腾腾说的废话,并没能收获一星半点有用的东西。她从阿九说话的间隔和杨大夫被迫闭嘴的情形来推测,断定阿九早已有所防备,自是不会让人轻易听出什么。

她失望之余,对杨沐廷生出一份惋惜之情。

但凡是楼主想知道的,若是她碧青客客气气的问不出,偷偷摸摸的也听不到,那下回就会换成别人来“问”,来“听”。至于来者是否还会有她这般耐心与客套,不言而喻。

她虽并不钟情于杨沐廷,却也不愿见他落得个凄惨的下场。但楼主留阿九活口,甚至要带回去问话,必然有所打算,不是她能够随意左右的。杨沐廷既已因她牵扯进了此事,恐怕无法置身事外。此番若是能逃出生天,是他的福气。若是不能……便是他的命了。

密谈后,杨沐廷没找着刻意避而不见的碧青,又心系阿九口中居廉客栈的病人,只得眼神落寞的拎着药箱先行一步离去。

不久,唐少棠一行也离开了福贵居。

……

兰萍县内大大小小叫得出名字的歌舞坊,约有五处,平日常有达官显贵风流才子聚集,饮酒作乐,乐不思蜀。不说夜夜笙歌,也至少是朝歌夕舞,热闹非凡。早先婵姨身边的两个婢女奉命支开唐少棠时引至的落脚之处,便是其中之一。

而唐少棠此时带阿九来投宿的新住处,恰巧也是一所歌舞坊,不过并不属于这五处中的任何一处。它位于僻静街尾,远离闹市,坊外没有悬挂揽客用的红绸彩灯,坊内则更是连个像样的庭院也无。

院子四面杂七杂八栽种了好些不开花也不美观的果树,树下无序地摆放着各色修剪得奇形怪状的盆栽。两条小路缠绕其中。一条由五颜六色的碎石铺成,明艳似火又显得光怪陆离,一条只是平平无奇的泥土路,在两侧枯草的夹击下幽暗似沼,令人不愿踏足。

两条小路交汇的尽头有一汪池水堵路。池像是荷花池,只可惜池子里荷花没养出一株,却三五成群的聚了一群皮毛光润、五颜六色的水鸭。这群水鸭见了来客也不怕生,仰着脖子划向池边,冲着阿九一行人嘎嘎乱叫,嬉闹吵嚷。

坊内的舞姬歌女闻见动静,纷纷出来查看。领头的一位歌女曾在婵姨身边学艺,见过少年时的唐少棠。如今虽隔了十数年的岁月,仍难忘他出众的美貌。而唐少棠身边跟着的碧青,无疑证实了她对他身份的猜测。

“公子里面请。”她遵照在婵姨身旁时养成的习惯,唤唐少棠公子,并依次向唐少棠和碧青毕恭毕敬地欠身行礼,目光最后才瞟过素未谋面的阿九。

阿九这会儿似乎又不嫌冷了,他在池边驻足,兴趣盎然地注视着一池子肥硕的水鸭,扭头向唐少棠真诚发问。

“你会炖老鸭汤吗?”

唐少棠顺着他的视线望向水面正愉快嬉戏的水鸭,在脑海里默默过了一遍菜谱,随后点了点头,答:“会。”

碧青:“……”

领头的歌女可吓坏了,慌忙朝二人摆手:“公子,这可使不得啊使不得,池子里的水鸭是……是……”

是楼主当年命人养的啊!

阿九眨眨眼,问:“是什么?”

领头的歌女:“……”

你谁啊?

碧青:“更深露重的,阿九公子您身体欠佳,还是先进屋歇息歇息吧。”

她示意领头的歌女赶紧带路,切莫理会阿九的胡搅蛮缠,对方终于如蒙大赦,迅速将人带进后院,命人马不停蹄地收拾出了三间干净舒适的客房。

阿九上下左右打量这一处新住所,纳闷道:“你早知道有这么个地方,怎么一开始不选?”

既是歌舞坊,自然有酒,何必挨家挨户的寻地方买酒。

唐少棠撇开目光,没有搭理。

碧青的目光却略过唐少棠依旧不动声色的脸,心里叹息。

她当然明白自己和唐少棠为何一开始不选这里。

不是不选,是不该选,不能选。

因为不合规矩。

霓裳楼在各个城镇的布局与所在,本不该也不能随便透露给外人。但唐少棠心疼不过,不想让某些人带病奔波另寻住处,便直接来了这里。如此坏了规矩,回去是要受罚的。

碧青转头睨向不知好歹的阿九,心道:但愿你身上的价值,值得他为你这么做。

“公子还有何吩咐?”

唐少棠虽然自始至终只说过一个“会”字,还是回阿九的话,领头的歌女依旧凡事先问过他才肯放心。她久居兰萍县,对霓裳楼目前的形势知之甚少,但她不会忘记唐少棠是楼主和婵姨看着长大的。既然是一手带大的孩子,面上即便一视同仁无甚差别,心里的情分也总是与旁人不同的。

唐少棠尚未开口,阿九就已经反客为主地抢答:“给我找件冬衣,合身的,暖和的,别太厚重,料子么你们看着办吧。”

领头的歌女:“这位是……”

他与唐少棠究竟是什么关系?怎地语气态度如此熟稔,又敢自说自话擅作主张?

唐少棠并不打算向人介绍阿九的来历,只淡淡道:“按他的意思办。”

说罢,阿九便随着歌女去挑衣裳,唐少棠并未同往,碧青则借故离开。因而他们谁都没有见识阿九挑衣裳时的场面。

领头的歌女见阿九是唐少棠带来的客人,虽未介绍来历,来头定然不小。为尽地主之谊,她吩咐坊内的姐妹挑了十来件各具特色料子上等的新衣裳,供阿九一一品鉴。

阿九从不跟人客气,尤善把别人的地盘当成自己的家来撒野。他姿态放松地往太师椅上一座,等着一众舞姬手捧着绫罗绸缎接连登场。

虽时间紧迫,送上来的衣裳仍是经过精挑细选的。有的衣衫素雅,仙气飘逸;有的以皮裘相辅,张狂肆意;有的锦衣玉带,雍容华贵;有的……

阿九:“?”

人群中似乎混入了一个奇怪的小姑娘,和一件更奇怪的衣裳。

小姑娘豆蔻年华,比所有人都矮上一大截,梳着两个羊角小辫,手捧一件金灿灿的厚棉袄子。金边绣线勾画出的铜钱纹样,在夜灯烛火中熠熠生辉,晃进在场每一个人的眼底。

“鸯儿你别闹了,让客人看了笑话。”有人轻声呵斥。

名唤鸯儿的小姑娘瞪大了铜铃似的眼睛,鼓着腮帮子争辩道:“鸯鸯没有闹,这是鸯鸯最喜欢的袄子!”

见她执意不肯离去,对方只得加重了劝说的语气。谁知,还没没训上几句,鸯儿竟坐地哇哇大哭起来,其声惊天动地,谁都劝不住。

阿九:“……”

阿九原是不想管的,只不过鸯儿哭闹个不停,倒让他想起一个差不多年纪的小丫头。那丫头从前被十文捉弄后,也是这般哭得惊天动地。后来学了功夫,虽然还是爱哭,却有了边哭边追打十文的本事。若是能平安长大,不知会否从一个哭哭啼啼的小丫头,长成个哭哭啼啼的大姑娘?

阿九挥手一指,宣布道:“就这件了。”

满堂哗然。连方才还在哭闹的鸯儿立刻停止了哭泣,吸了吸哭红的鼻子,将信将疑地伸出微胖的手指,指了指自己。

“要选鸯鸯?”

阿九:“管你什么羊羊咩咩的,金色贵气,就选它了。”

颜色丑,样子更丑。

众人眼睁睁地目送鸯儿将金光灿烂的大冬袄捧给了阿九,心叹公子带来的人果真“眼光独到,与众不同”。

阿九则是在众目睽睽之下拧着眉头披上袄,不待揽镜自视,抬腿就出了屋。他白日里就没有进食,如今折腾了这大半个晚上,着实有些饿了。他垂涎院子里的肥嘟嘟的水鸭,寻思着:唐少棠去哪儿了?

……

灶房重地。

唐少棠眼前摆放整齐的是三个他随手做的小菜,清清淡淡,完全遵照了杨大夫的嘱咐。

按照杨大夫的说法,阿九不能吃的东西很多,不光是吐血后的现在,哪怕在平时也应有诸多忌口。杨大夫当时口述的忌食清单足够填满整整三张纸,阿九本人听了似乎并不在意,但唐少棠记下了。虽是记下了,可这清单上罗列的食物与调味种类繁多,普通人听了都脑瓜子疼,别提临时交代厨子按这些避讳来烹饪了。

无可奈何之下,唐少棠只能亲自下厨。

好在习惯一经养成,并不容易遗忘。因此哪怕他已经多年不曾下厨,他的双手依然记得所有的步骤,动作也依旧迅速。

唐少棠反手将洗净的菜刀抛回刀架,擦了擦手,环顾四周。

歌舞坊内灶房的布置与霓裳楼十分相似,除了规模略小,其余几乎一模一样。有那么一瞬,唐少棠产生了一种恍然置身往昔的错觉。

他会与几人年龄相仿的友人结伴偷偷摸摸跑灶房觅食,有人把风,有人看火,有人下厨,有人收拾。

墙上高高挂着的刀架,是他曾经抬手也够不着的高度。

干干净净的灶台,是为了防止被婵姨发现,他与友人手忙脚乱收拾过的。

大门口,灶台边,菜篓旁……一个个小而熟悉的身影,逐个消散,最后剩下的……只有如今的自己。

灶上炖着的汤咕咕冒着泡,热气蒸腾,浓香四溢。

有人装模作样地敲了下门,半倚着门框偏头问:“大厨做饭呢?有我的份吗?”

唐少棠在氤氲的热气里抬起头,定睛望向来人。

阿九身上穿着件沉甸甸的袄子,以金线绣出连串的铜钱,辅以银线打方格将蓬松的棉花固定住,乍一眼望去除了满眼的金光灿灿,格纹也是十分醒目,人穿在身上走起来,活脱脱像一根行走的玉米。

唐少棠忍俊不禁,终于噗嗤一笑。

眼底的阴霾随之一扫而空。

“有你的份。”

他开始找回活着的感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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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夏天全靠冰激凌续命!

每次看评论看到剧情相关的内容,我就疯狂地想剧透!但我不能_(:з」∠)_

除了滚回去码字,尽快快进到想剧透的那部分剧情,我还能咋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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