婵姨观察二人相处时的神态举止,面色愈发凝重。她一点一点抹去琵琶弦上的血,像是要将脑海里浮现的那些不愉快的往事也一并擦去。

姐姐,你的孩子还是有些许像你的,时而冰雪聪明,时而愚不可及。我悉心教导他这么多年,这才出去了几日,就被鬼迷了心窍而不自知。当年的池峰岚好歹是众人口中的江湖第一人,虽是负了你,多少还有些真心与骨气。可眼前这个伶牙俐齿又不人不鬼的小儿,算是个什么东西!

她暗下决心:此人非杀不可。

“怎么样?这样能证明我是鬼煞了吗?鬼煞在无寿阁的地位仅次于阁主,知道的秘密同样仅次于阁主。所以,我的命这么宝贝,你们也不稀罕?”

唐少棠突如其来的关切令始终从容不破的阿九略感无措,对方的问题他也根本无法回答。总不能实话实说地抱怨,自己受伤都怪他眼前这位师父吧?

忒小气,还显得有点矫情。

于是他回避了对方的问题,主动找上了婵姨。

可惜婵姨心情不佳,并没有顺水推舟想要和解。

“公子可曾听说过,最宝贝的物件,总是要被埋在地底不见天日的。只有等千秋后世,为人所发掘,从腐朽的残躯下取出,才是它成为无价之宝的日子。”

以阿九鬼煞的身份,活着带回霓裳楼问话方是符合霓裳楼利益之举,但比起带回去一个对霓裳楼有用且活蹦快跳的阿九,她此刻更情愿看到一句无用却安静的尸体。

阿九大惑不解:“你还想杀我?为什么?”

这就有点出乎他意料了。

他的本意是欲擒故纵,胡乱推辞一番,然后佯装不情不愿地跟唐少棠他们回霓裳楼。他甚至做好了要“不敌”乃至“负伤”的准备。毕竟鬼煞的身份比一个叛逃无寿阁没什么本事的小货色要高出太多,自然要付出相应的代价换取一定信任。但伴随着更高危险而来的,是更有价值的筹码。

怎奈婵姨竟然不为所动,一心只想要他的小命?

他想不通计划走到这一步,到底是哪里出了错?

总不至于是他太惹人厌,以至于比起今后善加利用,对方恨不得立刻杀之后快?

阿九不服,他要跟婵姨好好讲讲道理,权衡利弊。

然,话未出口,一道流光划落,阿九敛眸收回脚步,同时,所有人的目光聚拢向他脚下一柄从天而降的花簪。

花簪犹带着主人掷出时催发的内力,斜刺入地面半寸有余,簪首发出嗡嗡的颤声。

阿九调侃道:“谁放个暗器准头这么差?”

他环顾左右,却见霓裳楼众人皆苍白了脸色。

阿九:“?”

离得最近的唐少棠俯身取下花簪,恭敬地递给了自己的师父。婵姨则是接过簪子,拨开簪头的白玉海棠坠流苏,神色凝重地解开缠在簪杆上的细绢。

她眼睫微瞬,冷声宣读:“尊楼主令。”

此话一出,如尘封已久的古法秘术中的咒语终于破土而出一般,霓裳楼的众人同时肃然跪地,俯首领命。

但婵姨接下来的话,却不是向着霓裳楼众,而是指向在场唯一的外人——阿九。

“公子身份贵重,恐遭贼人加害,不如随我们回去。”

婵姨指的贼人乃是特指无寿阁中人。既然无寿阁费尽心机对外彻底隐藏了鬼煞的存在,想必如今不会希望江湖上再有鬼煞堂而皇之地现身活动。

婵姨收敛了杀心,转而温言软语地向阿九承诺:“霓裳楼定会护公子周全,回去好生款待。”

阿九揣摩着婵姨瞬间改换的态度,偏头想了想,按捺下想一口答应的冲动,十分刻意地蹙紧了眉头,连连摆手着假意推辞:“不去不去。我好不容易逃出无寿阁那个鬼地方,什么地方不能去,为什么偏得去另外一个鬼地方?”

去,他此行的目的就是找人带路去霓裳楼。

但送上门的客人是不速之客,强请来的才是真贵客。

婵姨既受命于楼主,便不再拐弯抹角,索性直述了楼主的意思。

“公子是明白人,莫要装傻充愣,敬酒不吃吃罚酒。如今摆在公子面前的只有两个选择。第一,与我徒儿少棠交手,要么你杀了他,然后离开;要么让他废了你的武功,将你带回霓裳楼。”

这个选项阿九不喜欢,他随口催促:“第二呢?”

婵姨抿嘴轻笑,心说果然如楼主所料。她神态自若,说:“第二就简单多了。只要公子肯赏脸与少棠比一回酒,赢了便可自行离去。”

唐少棠:“?”

只需比酒?

阿九:“比酒?”

竟然让我跟人比酒?

阿九眨巴了一下双眼,偏头远望隐于层层屋檐后的模糊倩影,道:“霓裳楼楼主都亲自来了,只为让我跟人比酒?我真是好大的面子啊。”

让鬼煞喝酒?看来霓裳楼这位楼主,对无寿阁是真的很熟悉,能知道酒于我阁中之人而言,无异于穿肠剧毒。尤其是到了鬼煞与楼主的位置,体内蛊虫躁动时越是如白蚁噬心疼痛难抑。

让我喝酒?

喝了还不疯?

婵姨煽风点火,出言激将:“不过是与少棠把酒泯恩仇,公子也不肯赏脸?”

她故作轻松地将“比酒”解释成“把酒泯恩仇”,却不是说给阿九听的。

“还是公子宁愿与我这徒弟拼个鱼死网破,你死我活?”

她是说给唐少棠听的。

唐少棠瞬了瞬目,不由自主地转眸看向自己神色冷漠的师父。

他听出了婵姨的言外之意:她不想逼自己与阿九一战了。

但他同时又感到些许难过,因为他知道自己正被婵姨当成一个筹码。

用来威胁阿九的筹码。

在阿九踟蹰的片刻里,他转头窥探对方的脸色。

看不出喜怒哀乐。

他稍感诧异地意识到,其实阿九并不如他表面所表现出的那般喜怒形于色。虽然常常看起来生动有趣无忧无虑,可一旦陷入敛笑深思沉默不语时刻,却让人看不清眸底的颜色。

未几,阿九轻挑的笑容已经重新挂回嘴角,他耸耸肩摊手表态:“你们楼主都这么上道要请我喝酒了,我怎么也得给她三分薄面吧。不就是比酒嘛,比就比吧。”

输了正合我意。

他瞥一眼唐少棠,心说也不知唐少棠酒量如何,早知如此就该问问他的。否则万一他是个千杯不醉,自己岂不是要输得十分狼狈?

不光狼狈,他估摸着还得吐。

常人吐的是肚子里酸水,他吐的……

估计得是血吧?

婵姨:“咳。”

她被唐少棠眼底藏不住的欢喜刺痛了神经,忍不住轻咳打断。

人家多半是两害取其轻,心里怕死才选择比酒,又不是真的选了你,你自个儿乐什么?

话虽如此,阿九答应比酒毕竟是随了楼主的意思,婵姨不好当面苛责,只得按照楼主的交代暂时离场,指了个做事稳重的婢女去见证二人比酒的胜负。

……

如果说原先还是披星戴月的走夜路,经过这一番折腾,此时距拂晓天明已是不远。

这个时辰,县里的酒肆早已打烊,要去哪里买酒?

婢女碧青果然稳重可靠,她瞧出两位都不是通情达理会说话的主儿,便主动揽下了敲门扰民的重任,领着二人挨个儿地寻闭门的酒肆与客栈讨酒。

碧青入霓裳楼也有些时候了,年岁比唐少棠要大了一轮。见过霓裳楼的不少人,也经历过楼中发生的不少事。她还是个垂髫小儿的时候,就随婵姨去瞧过一眼襁褓中的唐少棠,当时只觉他是个粉嫩可爱,爱哭爱笑的奶娃娃,讨喜得很。后来她因任务外出,便再没有了交集,哪知再见时,他已经长成了现在这个不哭不笑的冷美人。

她尤记得初闻“问名客”的事迹时,她哂笑了好一阵子,心说婵姨亲自带大的人,怎地会这么不知变通,傻乎乎的。可等到她真有机会见识了,才知道百闻不如一见,也才觉得惋惜与可怖。

唐少棠身上有一种不寻常的矛盾气质,不似天生,更似由人力强行扭曲后塑造而成的。

他分明有情有感,聪颖敏锐。却又表现的冷漠凉薄,懵懵懂懂。

白天时岁月静好,常在一个人的院子里写写画画学文练武。

到了晚上出任务时,就像变了个人似的。只要给他递把刀子,就能成为别人生生世世的噩梦。

他似乎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又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她想,这或许与落花意有关。

但她不敢继续往下想。

不止她,霓裳楼的其他人也不敢妄加揣测。回避成了最好的应对方式。

于是,他身边渐渐就只剩下他师父婵姨与楼主的身影。

久而久之,他在旁人眼里同样代表着婵姨与楼主。

这样的人,不会有人敢随便去招惹。

“你师父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吗?”阿九漫不经心地主动搭话。

碧青:“……?”

不会有人……去招惹?

她绷住表情,放慢步调,专心偷听。

只听唐少棠平静地答:“施恩如山。”

阿九继续挖坑:“你们楼主叫你做什么,你是不是也听话?”

唐少棠垂眸,依旧面无表情答:“楼主之令,不得违背。”

阿九:“哦,那如果你师父的命令与楼主的命令相违背,你怎么办?”

面对阿九的故意刁难,唐少棠无言以对,他从未想过这种可能。

师父怎会与楼主作对?

阿九:“答不出来?这样,我给你出个主意。”

唐少棠洗耳恭听:“愿闻其详。”

阿九:“试试听听另一个人的声音怎么样?比如……”

唐少棠:“??”

阿九眨眨眼:“我?”

唐少棠:“……”

碧青:“……”

这人公然在她面前挖霓裳楼墙脚,挖的还是唐少棠这类基石。

无寿阁的鬼煞竟是这副德性?

铺垫得差不多了,阿九注视着唐少棠困惑的面庞,收敛起嬉皮笑脸,正色道:“又比如……你自己。”

一个放弃思考只会言听计从的傀儡,失去了主人便会无法动弹,与死无异。这样的傀儡萌生不出恨,而没有恨,很难熬过痛失一切的苦。

阿九负手踱着步领先出一小段,轻描淡写道:“有一天,你如果需要做什么重大的决定,在听从别人的命令之前,”他回眸冲唐少棠道,“先问问你自己可好?”

如果有天你要杀我,我希望这是你自己的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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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有时候我会分不清楚我发的是糖还是刀子?

可能都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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