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九惊天动地的扶额后,连一心忙着给师兄治伤的江云雀都忍不住分心望过来,担心他这一记生猛的扶额把他自己给当场拍死了。好在阿九虽然失态到底还是把握住了下手的分寸,没把自己拍得脑花四溅,只是红了一片额头,丢了一丁点儿脸面。

众人目瞪口呆一齐扭头盯人出糗的模样,让阿九回想起竹林的伏击者,一瞬生出想把所有人都一巴掌拍死灭口的冲动。索性北望派平时积德行善,如今有福星高照,楼上突然有人适时的大呼小叫着传话,化解了这场致命的尴尬。

“大师兄醒了!”

众人同时回头,顾不得管阿九的闲事,争先恐后地上楼探望师兄的伤势。江云雀也趁机使眼色让其他师兄弟们拖着张世歌上楼休息。

“哎哟哟疼疼,小师妹你别拽我,坐下听我给你说我的英雄事迹啊。”张世歌借故不肯走。

江云雀不屑一顾:“英雄事迹?被人打残的英雄事迹?”

张世歌:“哈哈哈。”

我小师妹嘴毒的时候也是天下第一可爱!

阿九终于看腻了张世歌的蠢样,朝他点头默许他退下,张世歌这才顺从地笑着随众人上了楼。阿九留在原地望着人群风风火火散去的背影发了一会儿呆,便径自选了个偏僻的位子坐下,提起桌上的茶壶给自己倒了碗凉茶。

茶凉,茶苦。

阿九原是不喜饮茶的,但无寿阁的乔长老是个老茶客,二人又时常商量阁中事物,渐渐的,他在对方潜移默化的影响下习惯了喝茶。如今三年过去,他也算尝遍天下名茶,终于品得出好歹了。只可惜那个送茶的人,却觉得是时候该给他送终了。

阿九放下茶碗,茶水漾漾映照出自己的脸。

三年前。

乔长老语重心长地劝刚接下阁主之位的阿九惜才,告诉他夏浪是个值得留用之人。

当时阿九尚未着手打理阁里的烂摊子,对这其中的繁琐冗杂没有切身体会,更没想过撂挑子交给别人,所以并不能体会惜才的必要性。何况夏浪是个仅次于老阁主最擅练蛊驱蛊之人,说不定曾折磨过他们的蛊虫他也有份参与炼制,这陈年的仇与恨,就算他自己不想讨,他也要替死不瞑目的阮大哥他们讨。但最终,他还是被乔长老说服了。

乔长老对他说,夏浪不过是为人所用罢了,如今换了主子,用处自然也就不同了。当年是练蛊为祸,今后也可以炼药救人。

他还说,若是肯给夏浪一个机会,多一点时间,说不定能治好神志受损的十文。

阿九动摇了,他将信将疑地亲自约见了夏浪。时至今日,阿九仍记得那一日,他见到了台阶下匍匐跪倒的夏浪,骨瘦如柴,神色憔悴。听他辩解说自己是奉命行事,身不由己,为表对新阁主的忠心,已经以身试蛊炼药,不幸失败,武功折损了大半,身心也备受折磨,命不久矣。

阿九其实不信夏浪的忠心与鬼话,但他还是不可避免地生出了一丝怜悯之心,犹豫了。这一犹豫,就野放三年,间接造成了今天的局面。

阿九:“……”

一抹天青色突兀地闯入眼帘。

有个北望派的小弟子托着一件新衣,恭恭敬敬地递向阿九。身旁还跟着一个年龄稍长的师兄,两手各托着一盘点心与一罐浓汤,热乎的,像是刚去后厨现做的。

小弟子说:“大师兄吩咐说救命之恩当涌泉相报,可我们没有其他新衣服了。就……就……”

小弟子似乎不太情愿,支支吾吾了半晌才说:“这是我们偷偷给师兄准备的礼物,是恭喜他接任掌门之位的,但……总之现在给你了!”

小弟子苦着脸将新衣叠放在桌上,手放开了,眼神却依旧粘着,迟迟不肯离开,一副依依不舍的模样。

阿九轻笑一声,也不见外,毫不客气地从北望派小弟子眼前捞过衣服,品评道:“不怎么样,还算凑合吧。”

“你怎么这么——”

讨人嫌啊。

小弟子话未出口,就被比他年长的林师兄用眼神打断。

师兄吃的盐到底是比小师弟吃的米还多,多多少少积攒了些江湖阅历,比年轻的弟子更懂得处事之道。他深知如今北望派人才凋零,既然对方是友非敌,又对北望派施了恩惠,无论多么嘴里不饶人,也应当以礼相待。

他朝着阿九一拱手,真诚道谢:“这位公子今日出手相救我两位师兄,大恩大德,北望派上下定铭记于心,今后必当衔环结草相报。”

阿九:“……”

当年夏浪说他忠心于自己,他并不信。

如今北望派的人说大恩必报,他却愿意相信对方所言不虚。

他亲眼看到这群人真心诚意替同门彼此奔忙,眼里的焦急与关切不似伪装。如今他们说要报恩,眼里是如出一辙的笃定。

阿九接过汤罐,拿勺子舀了一口汤。这顿临时的夜宵虽然制作的比较仓促,味道却不差。阿九将手伸进怀里,两指夹出两张银票,叩在桌上。

“夜宵钱。明天去兑了,晚了,可就不值钱了。”

林师兄:“这,我们北望派已经承了恩公大恩,怎么能……”

小弟子一把抓过银票,鼓着脸说:“林师兄,都什么时候了还客气什么,给大师兄买药的钱没找落呢,大不了咱们以后卖艺还钱啊。”

堂堂一个武林门派,要靠卖艺还钱,可见北望派是真的落魄。

林师兄无奈,但小师弟说的又在理,为了给自家大师兄留买药钱,他只得厚着脸皮感恩戴德地收下。他一面端详着这小师弟递过来的银票,感恩阿九雪中送炭,一面又不解其意。

他认得这两张银票的出处,毫无疑问是范家钱庄发行的银票。范家在兰萍县家大业大,谁人不知谁人不晓,他们家钱庄印制的银票,一向牢靠。怎么会如恩公所说的,过了今晚就不值钱了呢?

他虽在心里打定主意认为阿九仅仅是在开玩笑,但还是出于天性的小心谨慎打算明早就去钱庄等开门兑换银子。毕竟他们北望派是真的缺钱急用,没必要拖着。

此时楼上又有了不小的**,似乎是大师兄伤情有变,于是一行人又忧心忡忡地匆匆上楼探望。

阿九耳聪目明,在楼下都能清清楚楚地听见楼上的发愁。

一人问:“大师兄怎么?是伤势恶化了吗?”

一人答:“大师兄听说咱们要在客栈再住上个把月养伤,打着算盘算着账呢就又晕倒了。为房钱愁的!”

阿九:“……”

同样需要管理收支的阮阁主难免对楚告天的苦处生出同病相怜之感。不同是北望派是真穷得揭不开锅,但他无寿阁暂时还不至于。

至少阁主出门,身上还是有点钱的。何况就算他吃霸王餐住霸王店,也十分符合无寿阁邪魔外道的作风,并不会产生任何心理负担。

阿九自说自话地点了点头,踱步走向柜台,曲指敲了两下柜面。

“掌柜的,出来。”

“……”

掌柜的还在垂死挣扎。

阿九:“我听见你喘气了。”

掌柜一边在心里纳闷“我喘气有这么大声?”,一边仍是不情不愿地探出脑袋,强颜欢笑:

“客官有何吩咐?”

阿九将两锭明晃晃的银子压在桌面,道:“房钱。”

掌柜的露出为难的神色:“这……小的这客栈已经被包下了啊,客官您还是——”

“这是他们的房钱。”

说罢,阿九便转身离了柜台,三两步的功夫就没了影。

……

如此来去折腾的功夫,已至午夜时分,兰萍县星星点点的万家灯火逐个熄灭,唯剩一抹朦胧月色在夜雾中摇曳如烛,仿佛替人间掌着天边最后一盏银灯,照出一条条归家之路。

阿九并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家可归。

他在无寿阁度过了人生大部分时光,但那些不人不鬼的日子不作数,他也不想把受苦受难的地方称之为家。

他虽自称姓阮,但阮家,其实也不是他的家。

如此说来,天下之大,他能回去的地方,他应该回去的地方,确实又只剩下一个无寿阁。

这么一想,唐少棠无论如何都仍然把霓裳楼当做自己归处的那份执着,似乎也就不那么难以理解了。

人活在这世上,若是没有个盼头,那至少得有个根,它能拽着你的魂,让你不至于真的飘零无依。霓裳楼对唐少棠而言或许就是如此,既是枷锁,也是根。

阿九在阮府大门前站定,抬手接过夜风吹落的枯叶。焦黄的落叶在它手心卷着边儿轻颤,仿佛只要他微微一施力,便会碾碎成泥,粉身碎骨。

他重新认识到,自己今后将要对唐少棠做的,是一件无比残忍的事。

恰逢此时,他才猝不及防地忆起,唐少棠似乎还给自己画过回家的地图。

他给他画了回家的路。

他却要亲手毁了他的家。

长夜寂静,阿九驻足在阮府门前久久不动,似乎在谁先开口打破沉默。

果然,一个伫立在墙头已然久候多时的人,在深深注视他半晌后,终于缓缓开口,嗓音沉静而熟悉。

“我是个杀手。”

阿九不必抬头,也猜得到来人是谁。

“无寿阁之所以要杀我,是因为我意欲刺杀阁中之人。”

“我的目标是无寿阁的新任阁主。”

唐少棠径自向阿九揭示了自己的身份与目的后,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的剑,一字一顿道:

“阿九,我要杀的人……是你吗?”

阿九眼睫微颤,意识到这是唐少棠第一次当面喊他的名字。

他轻笑着抬头,迎上对方探寻的目光。

“如果我说是,你会与我动手吗?”

我破绽都漏成筛子了,得亏你忍了这么久才问。

唐少棠没有犹豫,平静地答:“会。”

这是任务,而他必须完成任务。

阿九一扬眉,挑衅道:“哦,你要杀我?”

阿九的问题很直接,以唐少棠的立场而言,答案也是同样的简单明了的。他“会动手”,他也“必须杀”。但先前的“会”字他说得出口,一个“杀”字却硬生生卡在喉头。

见唐少棠迟疑,阿九却不肯就此借坡下驴,反而咄咄逼人道:“怎么,还不动手?你再不动手,我可就先动手了。”

语毕,他依言先发制人,随手从兜里掏出暗器,眼也不眨地掷向唐少棠。

“你……”

暗器来势汹汹,唐少棠本能地侧头躲过,却在暗器即将消失在眼角的刹那鬼使神差地伸手又捞了回来。

阿九:“……”

他的脸色一瞬变得极其难看。

唐少棠:“?”

他感到一阵莫名眼熟,于是他缓缓张开手心……

看见了一团纸。

唐少棠大惑不解地摊开皱巴巴纸团,瞬间愣在原地。

纸上是他的笔迹。

是他给阿九画的……回家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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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端午安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