壁破,昏光漏。

停滞的空气随风而动。

此时,日已落西山,天边霞光尽染,积云团簇,美不胜收。

阿九先一步探出半个身子,迫不及待地深吸一口清气以缓解胸中憋闷。

洞口位于干涸的荷花池畔,池中花枝枯萎,浮萍凋零。旁侧是堆叠的假山,巧夺天工,造的是石悬一线之景。

花园已然荒芜,无处不在的藤蔓攀石而上,像是给乱石扣上了一个天然的麻袋,兜去了的往昔的风雅与活气。长短不一的杂草疯狂地向上肆意生长,争前恐后地从石缝的夹隙里挣出头来。

阿九表情僵了僵,动作有一瞬迟疑。

阿九:我刚才似乎太招摇了?

岂止是招摇。

阮阁主一掌破壁,是何等的霸气。

甭说一般小贼,就是他无寿阁的高手也未必各个都能做到。

何况他毫无铺垫,出手即成,模样甚是轻松,非常人可为。

阿九:“……”

他没敢回头看唐少棠的表情,他觉得事情可能,有那么点儿,不太好收场。

阮阁主虽然平时看着大咧随性,演戏演得也颇不走心,但起码的分寸总是有的。

比如他并不是懒,而是知道收敛锋芒,所以能不动手就不动手,能假他人之手就假他人之手。

又比如他原本没打算亲自打破岩壁。

……

唐少棠与无寿阁的三位长老交过手,对无寿阁大致的武力水平心里有数。

阿九也清楚,自己若是贸贸然出手,难保不会超常发挥露了馅。

至于脱困,既然他不能动手,就只能请别人出手了。

这个别人的人选,不用多说,只剩下唯二在场的唐少棠了。

虽然这家伙又是掩藏内伤,这会儿脸色也比寻常差……但他唐少棠状态好不好,又关他阮阁主什么事?

当时阿九已经准备好了措辞,正要施令唐少棠动手,自己则当个轻轻松松的甩手掌柜。可他好死不死地一回头,正对上唐少棠脸色微恙地抬眸而视。

阿九:“……”

他改主意了。

……

于是就有了他后来豪言壮语,亲自砸了岩壁。

阿九定了定神,试图说服自己:问题不大,应该能勉勉强强蒙混过去。

天有不测风云。

老天爷似乎非要与他作对,轻轻一吐气,吹来一阵妖风。

风并不猛烈,换做之前是断然吹不倒山石的。

偏巧阿九刚击破岩壁,震得周遭泥石松动姿态不稳,假山上只悬一线的怪石,竟由着风轻轻一推,失去平衡向下坠落。

阿九正烦恼着如何解释自己过人的本领,眼角瞥见飞石恼人,刚想旋身闪避,脑海闪过一个念头——“身后有人”,转而反手一拍,就跟打苍蝇似地将一块沉重怪石甩出去老远。

怪石狠狠撞向墙垣,砸出一个不容小觑的洞来。

动静之大,引得他身后的唐少棠探出头来。

唐少棠:“……”

阿九:“……”

这……要怎么忽悠?

如果只是出掌破壁,他尚能以生死攸关铆足全力触发奇迹来解释。

但这一个奇迹连一个奇迹,又要怎么说?

他阿九一路耗内力给人疗伤,刚拍碎岩壁就能面不改色地随手甩飞山石。

这等实力,饶是无寿阁的现任长老们也轻易做不到。

阿九心里苦闷,破罐子破摔地想:我要是跟他解释说,我天生怪力,力气也就比寻常人大了那么一丢丢,他能信吗?

阿九摇头打消了自己的妄想。

这话说出来恐怕鬼都不信。

唐少棠要是信了才有鬼呢。

可他又有什么办法?

事出突然,唐少棠人就在他身后,自己若是脚下一旋飘忽闪避,处在唐少棠视线盲点的怪石没准就要给对方脑门上砸出一个血窟窿。

他不出手还能咋办?

眼睁睁看着唐少棠被砸得头破血流?

阿九反思片刻,莫名其妙:自己为什么就不能眼睁睁看着唐少棠被砸得头破血流???

没等他理清因果,麻烦就已经上门。

他甫一回头,见唐少棠正目光灼灼地看着自己。

唐少棠不紧不慢地说:“阿九好武功。”

阿九笑笑:“哪里哪里。”

唐少棠问:“你曾说你偷了无寿阁的秘籍,所以会无寿阁的武功。”

阿九:“……”

我是说过这话,怎么,你要给我送台阶下?

唐少棠复又问:“你偷学的武功,与无寿阁长老相比,如何?”

阿九:“……”

果然没这等好事。

唐少棠不是来送台阶的,是来拆台阶的。

阿九静默片刻,反问:“你看呢?”

唐少棠瞬了瞬目,垂眸思量须臾,终是追问道:“你们的武功,谁更胜一筹?”

他心里已有计较,但仿佛唯有这个答案,必须是从阿九嘴里亲口说出来,才能得到确认。

这是一道送命题。

阿九轻叹一声,脑里闪过诸多狡辩的戏言,都在遇上唐少棠一双岑寂浅眸时烟消云散。他不由自嘲笑笑,神态自若地一步跨上池边倒塌的砾石堆,傲然回头,说:

“我。”

时间为之一滞。

唐少棠:“……”

“我”?

他说……“我”?

比起无寿阁三大长老,更胜一筹?

据唐少棠所知,无寿阁武功在长老之上的,不过寥寥几人罢了。

听闻无寿阁的新阁主即位后没有立鬼煞。

那就只剩……

无寿阁阁主本人了。

……

唐少棠虽接了暗杀无寿阁阁主的任务,却对暗杀目标知之甚少。

江湖上,亦无人知晓无寿阁阁主的样貌。

甚至连年龄,性别也是一个迷。

只因无寿阁历任阁主终年藏在面具之后,从不以真面目示人。

无寿阁以杀人为业,行的鬼祟勾当,如此遮遮掩掩本不足为奇。

奇的是历代阁主,武功上无不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脾性弑杀喋血,行事作风几乎如出一辙。

世间万物变迁,门派自有盛时衰时,如此起伏变换,天之理也,缘何无寿阁能长盛不衰,从五湖四海挑选出能够全般继承武功天赋,连性子都与前人无异的继承人?

江湖谣言四起,戏说无寿阁阁主练蛊成了精,成了一个不老不死的怪物,面具下根本就没有阁主的更替,无寿阁的阁主从来都是一个人。

这个说法延续了数十年,直到三年前才被现实狠狠地打了脸。

三年前,无寿阁新任阁主横空出世,无寿阁大乱。

也不知哪里出了岔子,这位新任阁主似乎只继承了前任阁主嗜杀成性喜怒无常的脾性,却未能继承无寿阁一脉相传的驭人之术,不立鬼煞不赐新蛊。十二个掌事的长老,三个月内被削的只剩一半活口,整个无寿阁迎来一波狂风骤雨般的换血洗牌。

此事一经传出,江湖哗然。

就在人们瑟瑟发抖,担心无寿阁的新阁主将在江湖上掀起一轮的血雨腥风时,这位对内杀疯了的新阁主,对外却半掩了生意的大门,似是无暇他顾。

如此奇闻变故,自然引动了江湖第一的情报组织蓑衣翁。

他们不计血本,派人前赴后继冒死闯阁探听消息。

一年后,功夫不负有心人。

派出去的人里,出了一位幸运儿。

此人得幸亲见了这位传闻中发了疯的新阁主。

非但见着了面,被饶了小命,还跟那位神秘莫测的新阁主唠上了几句闲话。

据幸运儿本人说。

当时这位新阁主正在无寿山半山腰的一隅悬崖边看星星。

连面具都没戴。

说嫌那面具丑,憋得慌。

这话一惊传出,江湖再次为之哗然。

看这位无寿阁阁主的口气,不像是个血雨腥风脾气倨傲的前辈高人,竟像个不知轻重行事轻挑的年轻人?

嫌面具丑?

难不成是个爱美的小姑娘?

要么就是个臭美的小伙子?

这怎么可能!

八卦的江湖人很快涌向了蓑衣翁,求个真相。

既然见到了本人,那对方相貌如何,身量如何,性别为何,总得给大家说个清楚!

蓑衣翁以贩卖情报为生,它家的情报,要么另外花大价钱买,要么就用同等价值的情报换。

见生意临门,蓑衣翁算盘打得噼里啪啦,给出了一个天价数字。

吓退了众人。

至今江湖上未有传出无寿阁阁主真面目。

酒肆茶楼,谈起这件事,无一不吐槽:这一届的江湖人也忒穷了,情报都摆在那儿了,是买不起还是怎地?

有人买不起,也有人不吝重金求购。

霓裳楼与无寿阁势不两立,自然试图买过。

但面对霓裳楼送来的重金,蓑衣翁竟然不识相,不肯卖,只肯换。

唐少棠不知蓑衣翁究竟提出了何等大逆不道的交换条件,他只知楼主震怒,此后无人再敢提这场与蓑衣翁谈崩的交易。

因此,唐少棠在出发前,对无寿阁阁主知之甚少,不过一两句江湖传言的程度,比如这位阁主大约是个年轻人,比如楼中女弟子无一成功得返,传入市井之间,又多了个离奇的推测,说这位阁主不喜女色,喜……

唐少棠:“……”

他不敢继续往下想了。

唐少棠望着阿九倨傲的姿态,一个荒诞的念头挥之不去。

阿九他,会是无寿阁阁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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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胡言乱语小剧场:

十文:阁主,你什么都没干,马甲就掉了。

阿九:没掉!

唐少棠:(盯)……

阿九:容我想想怎么不动声色地把马甲穿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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