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管家在范府当了小半辈子的管家,为人处世并不怎么讨下人们喜欢,背地里没被少说闲话。说他尖酸刻薄的也有,说他势力气短也有,说他装腔作势的更是大有人在。然而,多年过去,那些说他闲话的人不是让他逐出了府,就是给打发去干苦差事,而他梁管家依旧在范府作威作福,也依旧是深得范老爷信赖的好管家,好帮手。

归根究底,多亏他存了一项老爷极其看重的品质——忠心。但凡是老爷交代的任务,哪怕刀山火海,梁管家必不推辞,总能竭尽全力完成使命。而他现在的任务,就是替老爷“照看”两位“贵客”。为了不辱使命,梁管家终于收起了心底的轻蔑,和和气气地与冷若冰霜的唐少棠套近乎:

“不知这位少侠如何称呼?”

唐少棠:“……”

梁管家权当对方没听见,又变着法子重复了一遍:“敢问侠士尊姓大名?”

唐少棠:“……”

唐少棠仍是不答。而他如此任性无理,反而引起了梁管家的警觉。

这年轻人白衣倜傥相貌脱俗,称得上是仙姿佚貌,性子还这般清高冷傲,又不把夜明珠当稀罕物件,莫非是个出身不凡且大有来头的人物?

阿九则瞅了瞅一言不发的唐少棠,想起曲娟娟曾提及,唐少棠与霓裳楼的其他弟子一般,遍学礼乐射御书数六艺及诸多杂学。若是考文,从中随便挑个诗词歌赋问出处问释义,或是拣个段落测弹奏测技艺,唐少棠或能对答如流,或能熟练施展。但若是让他自编自述,唐少棠就只会一问三不知。

婵姨说,他这是没灵性。

阿九以为不然。无论是唐少棠那个诡异的“报酬”还是“我不是好人”之类的奇妙言论,哪个不是常人无法预测的突发奇想?他倾向于认为,唐少棠所谓的没灵性,不过是在特定的事情与特定方向上,不符合特定的某些人的期待罢了。

阿九没有规束他人的意愿,故而也不会有塑形未果后的失望。既然唐少棠不会编胡话敷衍人,他就随口替他接个话:“他姓阮。”

唐少棠:“?”

阿九冲唐少棠眨眨眼,笑道:“对吧,阮少侠?”

唐少棠:“……”

梁管家神色微变,迟疑道:“姓阮……”梁管家眯眼重新审视眼前之人,露出和颜悦色,并自觉挪了位置给唐少棠让了让路,请他先行。

“哈阮少侠,阿九少侠,两位这边请。”

……

“到了。”

二人顺着梁管家的指引,穿过一条条铺设着鹅卵石的通幽曲径,踏入待客的小院。

与正院明晃晃昭示的富贵逼人不同,此地灵秀精巧,风光怡人。院中梅香飘逸,红白交错着缀满枝头,阿九深吸了一口气,嘴角带笑着欣赏眼前缤纷的景致。除了不怎么待见阳光,他似乎对一路所见的一花一树,一草一木都饶有兴趣。

梁管家继续领着二人去往庭院深处,唐少棠环顾四周,辨出院中造景乃是模仿江南特色,布设山水亭台,小桥流水,是为刻意营造出一笼烟雨朦胧之美。待到三人踏上石桥,通向一座四角凉亭,梁管家方才驻足道:“还请两位侠士在此地稍作休息,梁某这就去吩咐下人给两位看茶。”

凉亭倚湖而建,亭内一桌四椅,入间者可赏尽水畔风光。范府的婢女们在梁管家的指示下麻利地从厨房端来各色茶点。谁知,这碟子还没上桌,就给人半路劫了去。

阿九一手捞过点心碟,侧身跨步倚上凭栏,半截身子挂在栏杆外,落在亭外的腿还晃来晃去,十分不知规矩。

“下去吧,这里不用人伺候。”不知规矩的阿九打发起别人府上的下人倒是相当熟练。

被抢了点心碟地婢女偷偷瞄了一眼阿九,立刻就红着脸埋下头,怯生生地等梁管家的指示。

梁管家:“好好,都下去吧。梁某也不在这里打扰两位吃茶了,等我家老爷回了府上,定立刻通知二位。”

阿九轻狂地摆摆手,支走了梁管家。

人已经走了,硕大的院子里就剩下阿九与唐少棠二人。

唐少棠猜想阿九什么消息也不打听就支走了梁管家和端茶倒水送茶点的下人,应该是有话要与他说。

他凝神静气望向阿九的背影,等他开口。

他等了半晌,阿九也盯着池里鱼赏了半晌。

池中养了许多色彩斑斓的鲤鱼,一条条身姿矫健,活泼好动,个头却比巴掌还大。它们见着了水边落下的人影,便一溜烟游过来,凑上前等着投喂。

阿九俯视着鱼儿们组成的扇形队伍,逗弄道:“想吃吧?”

他捻起一块酥糖,往水面凑了凑。水下的鱼儿见状,欢快地摆着尾,将圆润的脸蛋拼命凑向水中那一抹影子,鱼唇啪啦啪啦无声地开合。

阿九等了片刻,忽然扯肘,将点心丢进自己的嘴里,鼓着腮帮子笑道:

“还吃?贪心不贪心?你们再这样肥下去,可就该被人宰了吃了。”

唐少棠:“……”

唐少棠收回视线,心中叹息。他等了半晌,没等来阿九谈论要事,只等来他调戏池子里的鲤鱼。说不清是他郁闷,还是鲤鱼更郁闷。

唐少棠端起杯子抿了口茶,茶是好茶,初抿微苦,细品清醇回甘,余韵十足。唐少棠百无聊赖地注视着杯中倒映,有了一个疑问。

“为什么姓阮?”

阮姓是他不愿向梁管家透露姓名时,阿九随口替他捏造的姓氏。阮并不是一个常见姓氏,阿九信口拈来,极有可能是他熟人姓阮,也有可能……是他本人姓阮。

阿九搓了搓取糕点时粘上手指的糖粉,敷衍道:“什么为什么?”

唐少棠抬眸,轻瞥阿九一眼,没有继续深究,只是默默记下了这个姓氏。

他应该曾在哪里听过这个姓氏……

阿九转过头,笑盈盈道:“有个问题要问问你。”

唐少棠“?”

他不自觉地摆正了坐姿,准备答题。

“有一个坏消息,听了就会成真,如果是你,你要现在听,还是以后听?”

唐少棠:“……”

巧了,他有一个任务也伴随着一个一定会成真的坏消息——骗情报杀阿九。他选择了一个拖字,只是不知道能够拖延到几时?

阿九从唐少棠的迟疑与沉默中读出了答案,轻笑一声,道:“我就不一样了,我喜欢现在听。”

阿九衣袂翩翩得回身跃下栏杆,双手撑着桌沿,探身面向桌对面的唐少棠。阿九的长发柔顺地垂在肩头,神情咄咄逼人,语气却十分调侃。

“糖糖可有什么坏消息要说与我听?”

唐少棠:“……”

唐少棠怔愣了半晌,眼底的情绪风云变幻,待回神时已经蹙起眉头僵着脖子往后退了退。

他既没有脱口而出“你喊我什么”也没有装模作样问“什么坏消息”。他只是僵地保持着距离,警惕又小心地盯着阿九的眼睛。

阿九的眼眸清如镜,深如墨,他话里带笑,话外藏着波谲云诡。让唐少棠本能地领会出一种暧昧不明的危险。

他觉得阿九大概有毒。

可笑的是他分明轻功卓绝武功高强,却觉得自己无处可逃。

是不能,还是不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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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拖更心虚,补个胡言乱语小剧场。

……

胡言乱语小剧场:

唐少棠:你有毒。

阿九:你挺甜。

唐少棠:你喊错了,不是这个糖。

阿九:你没想错,我是有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