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骁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在兰萍县那叫一个熟门熟路。于是,带路的任务自然而然地落到了他的头上。想他还在范家当小少爷的时候,隔三差五光顾各大饭庄,认得他掌柜们可不少,为了不被熟人认出来,范小少爷挑三拣四这也不满意那也不好吃,不是嫌这家门面庸俗就是怪那家招牌不吉利,舌灿莲花地费了老大劲儿终于连蒙带骗地把阿九和唐少棠领去了一家他从未踏足过的,新开的馆子。

进了馆子,范骁低调地点了一碗馄饨面,只希望早早填饱肚子找个客栈落脚,赶紧盘算他的夜跑计划。他心里打得啪啪乱响的小算盘早就被两个大人看在眼里,只是考虑到无伤大雅,谁也没想着戳破。

阿九照例顺着菜单自右向左按小二推荐的招牌菜逐一点了一个遍儿,点完不等小二问出“这么多菜客官你们三个人吃的完吗”之类的蠢问题,已经先声夺人甩下银票,摆出纨绔子弟的傲慢,阔气反问:“钱够了吗?”

小二连连点头,健步如飞回了后厨报喜。

唐少棠习以为常地押了一口茶,默不作声。范骁一边心疼自己的银票,一边哀叹自己时运不济,命里注定破财,否则怎么他千挑万选,偏偏选中这家外表平平无奇,实则大有玄机的宝藏菜馆?

非但菜名起得讲究,文绉绉的十分难懂,价格也是相应高得离谱。

范骁欲哭无泪,要怪只能怪自己久不归家识不得行情,一踏入故土就栽倒在坑里。

“客官~菜来喽~”

不一会儿的功夫,伴随着响亮的要和,菜已经陆陆续续端上了桌。阿九第一个动筷子,跟试毒似的迅速夹了一圈,一个菜没漏,挨个摆自个儿碗里,斯斯文文不带停顿地开吃。

范骁交友广阔,狐朋狗友中不乏铺张浪费的纨绔。起初,他见阿九点了这么多菜,便将之归类为喜面子好排场的一类。想着这么多菜吃不完甚是可惜,到时候得让人打包了,也好顺路接济接济有需要的人。

待到吃到中场,他才意识到自己判断失误,简直大错特错。阿九哪里像是吃惯美食珍馐的纨绔,就冲着他对不同酱料大眼瞪小眼的迟疑,就知道他没吃过什么上得了台面的美味。见识过阿九吃正餐的水平,范骁不由想起自己被夺走的那两个烧饼,心说:看来阿九没说瞎话,他确实饿了,当初区区两个烧饼都给他吃了也连塞牙缝都不够吧。

反之,唐少棠在满桌美味佳肴面前表现地异常淡定自若,极少动筷子。像极了为保持身材而控制食量的深闺大小姐,全程细嚼慢咽,不言不语。偶尔几次显著的动作,不是为了调整小份料碟的位置方便阿九取用,就是状似无意地替阿九做了调味示范。

范骁吃惊地发现,自己完全搞错了。唐少棠才是真正的大户人家的出身,尝遍世间美味的富贵公子。

可好好的一个富贵人家的公子哥儿,多年前跑去他范家门口问名字,这又是什么道理?

难道当年他们范家借了钱,他是来替家里讨钱的债主?

那他现在与自己同行,是不是就是为了追债?

他一手托着下巴食不知味地扒饭,一手摸了摸空****的钱袋,无限惆怅:老爹要是知道我把债主带回了家,肯定要气死了。

……

晚膳后,夜已渐深,阿九难得当了回常识人,没催着垂头丧气的范骁半夜三更去敲自己的家门。三人达成了默契,一同前往附近客栈落脚。

途中,一个值夜的打更人迈着昏昏欲睡的步伐,踉踉跄跄差点撞上阿九。吃饱喝足的阿九似乎心情不错,顺手将人扶了一把稳住身形。老人连声道谢,目送三人进了客栈。

客栈有足够的空房供三人入住,阿九掏出最后一张银票,却只订了两间房——客栈房间是够了,但他钱不够。

范骁心里苦。他料定阿九不会让他自己住一间:为了防止我临阵逃脱呗,阿九一定会安排自己与我一间,一整晚盯着我。

眼看自己的逃跑大计即将落空,阿九打着呵气出乎意料地宣布:“你们同住,我不喜欢身边有人。”

说罢,便摆摆手独自上楼回了房。

唐少棠:“……”

范骁:“?”

还有这样的好事?难道是破了财消了灾?老天爷终于肯替我撑一回腰?

范骁转眼抬头打量毫无波澜的唐少棠,似是吃了一颗定心丸。

唐少棠与阿九不同,他从未明确表示要限制范骁的行动,看似对阿九言听计从,又有些微妙的会错意。范骁想,自己若是扯谎说“我不是要逃跑,我只是先去范家张罗一下”“我去隔壁房溜达溜达”“我起夜去如厕”等等,说不定真能忽悠过去。即便不行,也好过同狡猾又蛮不讲理的阿九周旋。

果然,当晚熄灯后又一个时辰,当他蹑手蹑脚起床出门的时候,靠在长椅上抱剑小憩的唐少棠只抬眸面无表情瞥了他一眼,并未出手阻拦。

月色掩映下,唐少棠一双浅眸清冷而通透,范骁不由微微发憷,迟疑片刻后也顾不得多想,仍是壮了胆,夺门而出。

……

习习夜风相伴,范骁急急奔出一里路,已是汗流浃背。

一半是热的,一半是吓的。

每每当他颤颤巍巍地回头,总会瞧见不远不近处一道熟悉的身影,踏着月色如霜徐徐而来,无声无息恰似一抹幽魂。

范骁咬咬牙,继续跑。

……

“呼……呼……呼……”

他疲惫不堪地喘着粗气,撑着双膝在街角稍作休息。

他已经跑了整整两个时辰,整整两个时辰啊!

可只要他一回头,那道月下的影子,还是如影随形,怎么甩也甩不掉。

再跑下去,天都要亮了。

范骁攥紧拳头使出浑身解数,又跑出两里地。

他困倦交加,头脑发胀,绝望地回过头——

范骁:“?”

人呢?

没了?

甩掉了?

笑容堪堪爬上范骁稚嫩脸庞,一声轻叹从天而降,泼了他个透心凉。

唐少棠不紧不慢道:“时辰到了,该回去了。”

恍惚间,范骁错以为是阎罗殿来的催命官,要来取他狗头,勾他魂魄。

他于是打了个寒颤,失魂落魄地点了点头。

他不跑了。

再也不敢了。

……

范骁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地避开了阿九独自摸黑出逃的时候,隔壁房,安睡于卧榻之上的阿九已经缓缓张开了眼。

他在温暖的被窝里保持呼吸均匀,一动不动地候了一会儿,待到唐少棠也跟着范骁出了门,他才缓缓坐起,摊开手心。

那里躺了一张纸条,写了四个字。

寒江夜钓。

……

夜半,兰萍县外的江水裹挟着夜露的幽寒,滚滚东流。

长长的栈桥尽头,一人身躯佝偻,披一袭草编的蓑衣,临江夜钓。

蓑衣翁。

江湖上声名赫赫且行踪隐匿的情报组织。手下遍布天下,自称无所不知,无所不晓,无所不在。

人说蓑衣翁中人,皆是须发皆白的老人。他们随处可见,有男有女,有的儿孙满堂,有的鳏寡孤独。只为一点蝇头小利,便听命于素未谋面的首领。在寻常的日子的交头接耳中,传递江湖最紧要的消息。

也有人说蓑衣翁是一群训练有素的易容高手,他们伪装成行动不便的老人,潜伏在江湖各处,你若是掉以轻心将这些人视作寻常老头老太,便会上了他们的当,防不胜防。

阮阁主却知道,与他打过交道的蓑衣翁之首,既不是须发皆白的老人,不是训练有素的易容高手,而是一个阴沉稳重的中年人。

阮阁主:“派人找我何事?”

蓑衣翁:“无甚大事,老朽不过是想给阁主提个醒。”

阮阁主:“说。”

蓑衣翁给鱼钩上了饵,抛竿甩向湖面:“与你同行的霓裳楼杀手,已经与他的同伴有过接触。”

“嗯。”

在石匠家给我去买饭的时候碰的头吧。

当时就觉得不对劲,我看出来了。

蓑衣翁:“阁主似乎并不惊讶,看来早已有所察觉。没想到阁主年纪轻轻,聪慧过人,是老朽多此一举了。”

阮阁主打了个呵欠,问:“……还有事么?”

没事我睡回笼觉去了。

蓑衣翁:“阁主慢走,老朽别无他求,只希望阁主莫要忘记当初的承诺,待到功成之时,也带老朽去霓裳楼走上一遭。”

无寿阁与蓑衣翁互通消息久已,蓑衣翁向少主动提报酬。阮阁主抓住这点细微的反常,揪出一个疑问。

“你与霓裳楼有什么深仇大恨?”

千方百计接近无寿阁,屡次透露情报助我揪出霓裳楼的暗杀,只为让我破了雪域迷阵后,顺便带你去一趟霓裳楼?总不是去游山玩水的吧?

蓑衣翁握竿的手稳稳当当,道:“一些陈年旧事罢了,不值一提。”

阮阁主:“……”

不想提?

对了……

阮阁主:“我向你打听一个人。”

机会难得,问问。

闻言,蓑衣翁饶有兴趣地偏过头来。

“哦?阁主请说。”

阮阁主漫不经心抛出一个名字:“海棠。”

如落石惊池,瞬间搅乱了宁静。

蓑衣翁手中的鱼竿微微一错,失了平稳,即将上钩的鱼儿敏锐地察知了危险,在咬钩一刹那扭头,朝反向游去,逃离了为人盘中餐的命运。

阮阁主:“?”

一个名字而已,竟能让蓑衣翁之首如此失态,如此动摇,甚至能让旁人轻易察觉的地步?

明月高悬,蓑衣翁挺直佝偻的背,放下钓竿。这位寒夜独钓的老者卸下伪装,傲然肃立于栈桥之上,沉声问:“敢问阁主是从何人口中,听得此人?”

阮阁主微微讶异。他以为蓑衣翁耳目遍天下,多少晓得海棠与唐少棠的关系,既然他与唐少棠同行,会听得海棠的名字也不足为奇。但从对方目前的反应来判断,蓑衣翁对此竟是一无所知。

莫非海棠是唐少棠生母这件事,曲娟娟确实曾替唐少棠隐瞒?因此知者甚少,尚未传到蓑衣翁耳中?

这就很有意思了,不过也比不及蓑衣翁的反应来的有趣。

阮阁主:“哦?看来蓑衣翁,是认识海棠了。”

如此反应,蓑衣翁与海棠之间,绝不可能只是道听途说过传闻,也不像是读过白纸黑字毫无温度的文字消息,倒像是真真实实地接触过活生生的本人。

蓑衣翁负手,答非所问:“阁主多虑了,老朽只是好奇,堂堂无寿阁阁主,何必费心打听一个死人的消息。”

阮阁主:“死人?”

蓑衣翁望月长叹,目光遥远:“倘若我们所说的海棠是同一个人,那么她早在二十多年前就已经香消玉殒。”

阮阁主:“怎么死的?”

蓑衣翁:“霓裳楼主所杀。”

阮阁主:“为何?”

蓑衣翁收回飘摇的目光,审视这位无寿阁年轻的阁主:“阁主还未告诉我,为何要打听此人?”

阮阁主:“……”

若是他道出询问的理由,无异于将唐少棠的身世透露给蓑衣翁。蓑衣翁以情报为食,说不准会如何处置到手的消息。他略一思量,决心暂且掩下此事。

“听说是个美人,随便问问。”

既然是唐少棠的生母,多半是个美人吧。

“哼,阁主真是有闲情逸致。”

蓑衣翁的语气掺杂着一丝有被冒犯到后的愠怒。

阮阁主哑然。

若不是眼前之人乃是蓑衣翁之首,为人阴蛰诡谲,不耽儿女私情。他险些误会这人对那位海棠姑娘有过什么非分之想了。

阮阁主撇撇嘴,在蓑衣翁杀气外漏的气势下收了声,暗自腹诽。

一句玩笑话,就让你舍了与无寿阁来往时装模作样的客套与礼数?

怎么?

我调侃的是你老婆?

……

两拨夜里游**的人儿各自悄无声息地赶回客栈,正打算各怀心事地度过在兰萍县的第一个不眠之夜,就在房顶上撞了个正着。

阿九:“……”

唐少棠:“……”

范骁:“……”

范骁在心里哀叹孽缘啊孽缘啊,两位比他更尴尬的主子相顾无言了片刻,阿九先开了口。没问对方去处,先替自己辩解。

“起夜。”

唐少棠答:“一样。”

范骁:“……”

神他娘的起夜,你们起夜去如厕都流行上屋顶的吗?

你不说破我不说破大家都不说破,三人气氛融洽地互道晚安,心照不宣地翻墙回了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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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你起夜我起夜,今晚我们都起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