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午将至,如今的霓裳楼虽比往年冷清不少,却依旧延续了在节日装点门楣,温习民间风俗的习惯。节日不分大小,楼主都会下令委派专门的弟子负责教习东南西北各地风俗与典故,以期培养出见多识广的弟子,将来无论被派去何处执行任务,都能迅速融入当地环境,不轻易暴露身份。

五月初二这日,幸得杨大夫诊治后大病初愈的鸯儿已然恢复活力,跟没事人一般地参与节日的准备,忙着缝香囊,备浴汤,包粽子等。轮到在门上插艾草时,她回想起自己被蛊虫叮咬后险些丧命的惨痛经历,忍不住往所有门上多挂了一把厚实的艾草。

她随着众人一同拜见楼主秋海棠时,就这么裹着一身艾草药香,小心翼翼地递出去一个亲手包的粽子。

角粽包得小巧可爱,称得上精致。秋海棠放下手中的半杯菖蒲酒,接过粽子,拍了拍鸯儿的脑袋,夸了她一句手巧。

她把粽子托在手心细细打量,却并不急于品尝。

秋海棠天生就不爱这些东西,儿时便不如她妹妹秋婵那般馋嘴。只要妹妹撒娇讨要,她总会把这些个小玩意,小零嘴让给妹妹。

姐姐让着妹妹,宠着妹妹,仿佛天经地义,顺理成章。

仅有那么一回,秋海棠微微蹙了眉。

那也是一年端午,秋婵拿着唐少棠送的粽子,在她面前喜笑颜开地欢谈。

当时的唐少棠尚且年幼,却已经把秋婵视作亦师亦母的存在,哪怕对方的态度阴晴不定,时好时坏,他依旧天真地相信一切皆是出于善意与教导,本能地依恋这个唯一被允许与自己相处的师父。有什么自以为的好东西,他自然会第一个想到秋婵,送给秋婵。

当年的秋海棠也是这般细细端详着那个包得鼓鼓囊囊的粽子,不知为何生出一股遗憾来。

她想:那本该是她的。

积年累月的遗憾,终化为杀意。

秋婵死后,那股子莫名的遗憾也随之烟消云散。

如今,秋海棠素手拨开粽叶,品尝着糯米的香甜,漫不经心地想:

到了初五那日,龙舟竞渡,定会热闹非凡吧。

……

五月初五,晌午。

凝绿江河畔,龙舟竞渡。

池峰岚乔装打扮混迹在人群中,望着江面上一艘艘七彩龙舟在鼓声中犹如离弦之箭飞掠而出,只留下身后一道道细长的水纹与一声声不绝于耳的惊叹。

江边,是人头攒动,有掌声轰鸣。

而池峰岚身侧,有人静立不语,平静地望向与他相同的方向。

池峰岚:“……”

唐少棠:“……”

父子并肩而立,分明是久别重逢,却是无旧可叙,无话可说。

良久,池峰岚开口:“来年,替我也邀上阮阁主拨冗一聚,共观龙舟赛事,可好?”

唐少棠此次赴约,是为还当年蓑衣翁出力替他寻得苏长老的人情。

今次,人情已还,若无其他足够有说服力的理由,怕是不会再有来年之约了。

唐少棠望着眼前热烈的盛景,料想阮棂久或许会喜欢,便点头应下:“好。”

临近终点,一艘通体描摹着斑斓彩绘的龙舟后来者居上,一举夺标得胜,岸边登时炸开震耳欲聋的欢呼声。

池峰岚在这片满载欢愉的气氛中沉默良久,微眯着眼,望向那艘船体杂糅尽古朴与艳丽,饱满与稀薄,着色风格怪异至极的赢家,想起了一个人。

秋海棠不喜欢热闹拥挤,却向他讨过一个约,邀他共赏一年一度的龙舟赛。

他问她为何,她眨眼笑答:我知你喜欢啊。

他喜欢,所以她愿意相陪。

他们相约以后,然人生无常,早已彼此错过。而他们所谓的以后,注定是一场互相失约的空等。

……

北望派今日有贵客临门,天未亮,全派上下就在新掌门楚告天的带领下分工明确地张罗起来。

过了晌午,出门采买的江云雀、何莺莺与曲娟娟乘着新购置的马车满载而归,江云雀方拉开车帘,一眼瞥见门头上挂满了艾草,当即神色慌张地跃下马车,大声吩咐:“快把艾草都摘了!今年不能挂驱虫的草药!”

她虽知区区艾草对无寿阁的那位起不了任何作用,但这毕竟也是驱虫的药草,万一让贵客误会他们存心赶客怎么办?

于是乎,北望派弟子匆匆换下约定俗成的艾草,把一串串大蒜丢进厨房切碎调味,门上改挂出一幅幅辟邪的钟馗天师像。

江云雀又看一眼天师像,心中浮现出天师老人家辟邪驱鬼除煞时凶神恶煞的面容,她想了想无寿阁鬼煞之名,又挑剔起这画的不是来。

何莺莺下了马车,见江云雀一副为难的模样,笑道:“妹妹,我听你与张师兄形容那二位,风姿甚是不凡。以那般脾性与作风,又多次救北望派弟子于危难,定是心胸豁达侠肝义胆之人,不会如此锱铢必较,在意这些琐碎俗事。”

以张世歌描述过的性子,那位姓阮的公子大约会说几句吓唬人的玩笑话?

曲娟娟看了何莺莺一眼,觉得她口中所提的那二位贵客可能与她所认识的唐少棠和阮棂久有些出入。

说那二人风姿不凡她完全赞同,但心胸豁达侠肝义胆,说的是谁?

曲娟娟当即决定支持江云雀。

“云雀你若是不放心,不如容我在此献丑,给这些画加上几笔?添点喜气?”

半个时辰后,贴北望派门扉上临时负责镇宅的天师钟馗老人家,被迫换上了一副开怀笑脸,喜气洋洋。

与此同时,北望派正厅。

楚告天与张世歌刚费尽唇舌地劝下忙不停的连青山就坐喝茶,转头走出厅门前去迎接师妹回家,顺便等候贵客临门。

自打连青山得知唐少棠身份,已经把他看做自己的大侄子,心心念念想找个机会与他叙旧,尽力补偿他这些年所缺失的关怀。有了过节这个再好不过的由头,发帖邀请他与家眷赴宴亦在情理之中。

除了连青山,北望派尚有不少人期待唐少棠的到来。楚告天近期练剑陷入瓶颈,与一众师弟师妹商量后仍无对策,也不知是谁提了一嘴问名客,众人便起了请唐少棠来切磋指教的心。

偶然共同经历过许多事,他们本就算的上是相识,又有同门武功的牵连,在端午佳节聚首共游同席,期间顺便切磋切磋武艺,当是桩一举多得的美事。

但他们千盼万盼,没盼来唐少棠,倒是迎来了孤身赴约的阮棂久。

阮棂久原本与唐少棠同行,途中,唐少棠收到蓑衣翁邀请而不得不依约去还个人情,只得暂且离开。阮棂久本不放心,差人查探后确认他们父子二人只是去人头攒动的凝绿江观赏龙舟赛,除了气氛尴尬,并没有什么危险,他于是先一步来了北望派,正巧撞上众人略显失望的神色。

阮棂久:“?”

不欢迎我?

“千万别误会,事情是这样的!”

见阮棂久挑眉,张世歌忙赶在他由惑转怒之前解释其中缘由。

听罢,阮棂久反问:“怎么,你们瞧不上我的武功?”

皮痒了?

张世歌:“哪敢!阮……兄,你就别说笑了,我们都知道你的武功出神入化,但这毕竟和北望派剑法截然不同……”

无寿阁恶名在外,为顾及连青山以及北望派其余弟子的感受,阮棂久曾下令张世歌在外暂不以阁主相称。

阮棂久:“一不一样,你亲自试试?”

他不由分说从距离最近的北望派弟子腰间夺了剑,当即就往张世歌面上招呼。

形影交错,剑光流转。

张世歌在阮棂久手下留情的攻势中左闪右躲堪堪避过十招后,终于惊呼道:“阮兄,你什么时候偷学的我们北望派武功?!”

祛毒之后武功没废便够奇了,怎会突飞猛进连北望派的剑法也无师自?

阮棂久推剑入鞘,负手而立,反驳道:“谁偷学了?你若是每天瞧人练剑,也忘不掉。”

张世歌:“……”

他想说他就算每天看人练剑也照样学不会。未免自取其辱,他咽下了这句心里话,改口问了句:“唐少侠每日几时练剑?”

每天练剑的人可以有很多,但能让阮棂久乐此不疲地盯着瞧的,不用猜,只有一个可能。

虽然已经猜到了“师父”是谁,张世歌仍是欠揍地追问了句时辰。

无寿阁阴暗,白天夜晚分界不明。

在无寿阁待久了的人,总会本能地避免白日刺眼的光亮,想必不会喜欢清晨那一瞬由暗转明的天光。张世歌听曲娟娟提过,唐少棠天赋卓绝,却从不骄傲自满,每日练剑不曾懈怠,常常天未亮就晨起练剑。

若如阮棂久所言,他每日看唐少棠练剑,那必无法避免每日撞上刺目的天光。

分明是避之不及的光,却要迎头而上,一日不肯缺席。

阮棂久注意到张世歌的困惑,轻了轻嗓子,木然道:“我是谨遵医嘱,每日晨起锻炼体魄。”

这话说出来鬼都不信!

但他还是要辩解,因为实话更说不得。

让他每天移不开眼睛的,不是绝世无双的剑法,而是绝世无双的人。

吱呀一声,大门被人从外轻轻推开。

门上的钟馗像在风中抖了抖单薄的纸身,用慈祥和煦的笑容迎接姗姗来迟的另一位贵客。

唐少棠身披暮色,依约而至。他长睫微动,目光略过人群,一眼就找见了正背对着自己的阮棂久。

阮棂久闻声回眸,二人眼中同时倒映出对方的身影,眉宇间不自觉绽开笑容。

历尽千帆,他们从彼此身上寻得了独一无二的家,也等来了百看不厌的人。

-----

作者有话要说:

馋粽子了,码个番外。

提前祝大家节日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