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少棠让开一寸,说:“我要离开无寿阁——”

阮棂久迷迷糊糊间只听了半句就着急打断:“你说什么?!”

在他即将翻脸掀桌前,唐少棠及时封了他的嘴。片刻后,他温和地把话说完:“一日。”

暂离一日。

于是,唐少棠果真只花了一日出了趟门,回来时已是傍晚时分。他站在无寿山脚下,垂眸看着水面疏影横斜间错落的星光,一抬头,是星空万里替他接风洗尘。

他定定地伫立在溪水边,望向摇曳的枝头,望向坐在枝头上抱肘等归人的阮棂久。

他说:“我回来了。”

……

次日,有人雪中送炭,差人送来一具保存完好的尸体。

苏长老的尸体。

附信一封:祝新阁主心想事成,区区薄礼一份,望笑纳。

无寿阁上下,不知情弟子当这是挑衅,知情者却知信中所言不假。蓑衣翁送来的的确是一份千金难求的贵重贺礼,着实让杨沐廷这个当大夫的喜出望外。

杨沐廷琢磨:“都说这位苏长老以前是个美男子,怎么死后成了这般模样?”

不过短短三年的功夫,日子过得就算再是浪**放纵,也不至于身形巨变,忽得发福臃肿至此。从一个江湖闻名的美男子,变面目全非成了个需要两人抬的大胖子。

他身上到底发生过什么?与解毒之法有关?

他体内毒性没有分布蔓延在身子各处,而是……

三日后,杨沐廷大喜:“我有办法了?!”

当日,听了他的说法,阮棂久黑着脸断然道:“我拒绝。”

杨沐廷不厌其烦地再三解释:“蛊虫暮天红以毒攻毒,啖食血肉,若是寻常体魄之人自然熬不过,但如果能像苏长老这般,暮天红一时之间不会伤及筋骨,长此以往定能药到病除!”他伸出三根手指,“三年,不,我们有神农阙的秘药,甚至用不了三年。”

阮棂久:“三年内吃成他那样?我还不如去死。”

我不要面子的吗?

你们看看苏长老都成什么样子?

我要是也成了那样,哪里还有脸站在唐少棠身边?

“这……稍微胖一点而已。”杨沐廷缩回一根手指,用拇指和食指比划了一下,说:“一点点。”

阮棂久:“一点点?”

“大概……这么多?”

在阮棂久眼神威逼下,杨沐廷不得不实事求是地打开手臂,扩大了比划的范围。

一旁的乔韫石看不下去,好言相劝:“阿九,现在不是顾及颜面的时候。”

十文不懂装懂跟着附和:“不是要脸的时候。”

唐少棠则回以“无论你变成什么样子在我心里都不会变”的坚定眼神。

阮棂久:“……”

他突然不是很想跟他们讲道理,摆手赶人:“起开起开,我不治了。”

乔韫石试图力挽狂澜:“苏长老急于求成,方才落得那般……咳。阿九你若是想慢些来也无妨。只不过要花上十数年慢慢消除毒性,以免伤及根本。还需要大量的暮天红……”

谁让你不好好养暮天红?

别说大量了,如今仅剩唯一的一对。还差点落在霓裳楼手中。

这能怪谁?还不是怪你自己?

双方僵持不下,唐少棠体贴建议:“我陪你一起?”

阮棂久:“别……”

大可不必。

十文歪了歪脑袋,看了看乔韫石,又瞧了瞧了阮棂久,最终想通了一般指向后院,拍胸脯说:“暮天红?我有!有很多很多宝贝!”

乔韫石、阮棂久:“?!”

如十文所说,他确实养了很多“宝贝”。

杨沐廷:“这里是……?”

无寿阁的后山,毒虫遍地的山坡一侧,地面冒着密密麻麻的凸起,滚着无数绿油油的夜明珠。远远看过去,仿佛地皮起了一层着色的鸡皮疙瘩,无比瘆人。

十文挖开一个凸起的泥疙瘩,说:“这里。”

黑黢黢的泥洞里,沉睡着数不尽的暮天红。

阮棂久:“我当年随手丢你玩的暮天红,你给养出了一后山?”

传说中极难养活,老阁主养了一辈子没成功的暮天红?

十文:“嗯!它们天天睡,不爱吃,很好养!”

阮棂久:“……”

如此,数不尽的暮天红也有了,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转向阮棂久。

良久,在众人注视下阮棂久终于妥协。

“行……我治。”

……

三个月后。

北望派的张世歌、林儒安、江云雀三人提着价值千金的补药上了无寿山拜访无寿阁阁主。

如今外头都在传,无寿阁明面上是一个阁主,实则有两个,故而他们的拜帖也写着二位阁主亲启。

拜帖是连青山亲笔所书,补药是北望派弟子们以及曾经的何家小姐何莺莺精心准备的。何莺莺家破人亡后被北望派收留,同一天被收留的还有躲避蓑衣翁追杀的曲娟娟。她二人与江云雀年纪相仿,很快一拍即合,打定主意开始挣钱。三人联手白手起家,经营却出乎意料的顺利,如今正带领北望派走在脱贫致富的路上。大师兄楚告天终于得以从养家糊口的琐事中抽身而出,正像个真正的掌门一般潜心钻研武学,以期有朝一日振兴门派。

此次出门,是因连青山不放心师弟的儿子唐少棠,也是张世歌担心解毒中的阁主阮棂久。

他们在山脚下徘徊了一阵,拜帖还没递出去,就先遇上了两张熟面孔。

杨沐廷:“小心,这千足蜈蚣剧毒无比,凶暴非常!非普通毒虫可比。但它晒干后的壳子磨碎了可做药引,价值不菲。这一对,你能养活吗?”

他捧着个罐子,只小心翼翼掀开一角供十文查看。

十文抬手一捏,杨沐廷尚未看清他的动作,手上的罐子就已被掀开。他口中剧毒无比,凶暴非常的毒虫此时正在十文的两根手指之间来回扭动。

杨沐廷:“?”

似乎不是扭动?是在……颤抖?

在害怕?

须臾,凶暴无比的千足蜈蚣在十文手中停止了动作,一动不动。

杨沐廷大惊:“死了?”

十文:“没死。”

他才把千足蜈蚣丢回罐头,这毒虫就立刻生龙活虎起来。

杨沐廷:“哦。”

原来是装死。

他记得阮棂久曾经在神农阙地宫中夸过他自己“毒”,如此看来,无寿阁中人确实都很毒,他可以放心把毒虫交给他们养。

杨沐廷眼底满怀期待,问:“能养活吗?”

十文:“能。不过……”

杨沐廷:“可有难处?”

十文:“阿九说了,要记得收银子。”

杨沐廷:“……”

北望派三人看着十文与杨沐廷讨价还价,一时无语。好在他们的不知所措并未持续太久,提前与张世歌通过信的乔韫石已派人在无寿山脚下迎接。

负责迎接他们的无寿山弟子面无表情,身上却飘着一股子辣味。

林儒安心想,这莫不是刚吃过饭吧?

张世歌不把自己当外人,也确实不是无寿阁的外人,他心直口快地问:“你身上这味儿怎么回事?”

无寿阁弟子:“办事不利,受阁主的教训。”

江云雀眨巴眼睛,好奇道:“你们无寿阁教训人是逼人吃辣?”

她听说过无寿阁的传闻,却不曾听闻过无寿阁折磨人的法子还包括了吃辣?

无寿阁弟子有问必答:“不是。是阁主扔了手上的辣子。”

江云雀:“你在饭桌上挨的骂?”

不是在饭桌上哪里能随手掏出辣子丢人?

张世歌:“你打扰了阁主吃饭?”

据他所知,阮棂久吃饭从不带外人。若是有人打扰,确实免不了一顿训斥,更有甚者……

无寿阁弟子:“不是,是在练功房。阁主路过时正巧在吃东西。”

他与另一名弟子在练功房起了冲突,正要拼个你死我活,不幸被偶然路过的阮棂久撞见,丢了两根筷子将二人定在原地,顺便泼了他们一盘吃剩的辣子。

张世歌玩笑道:“有这么巧的事情,阁主他难不成随手端着菜吗?”

无寿阁弟子:“……”

张世歌:“?”

踏入无寿阁的瞬间,张世歌惊讶地意识到,自己口中那句“难不成”或许竟不知不觉成了真。无寿阁盘桓的走廊里如今香气扑鼻,窜进口鼻的不是剧毒的蛊虫,而是饭菜香和糕点甜。

走着走着,江云雀硬生生给走饿了,说:“二师兄,我饿了。”

“你们来了?留下吃饭?”阮棂久不知从哪里鬼魅一般冒了出来,手里还握了一串糖葫芦。

林儒安:“!”

神不知鬼不觉的身法,果然是无寿阁的阁主。

江云雀:“?”

糖葫芦?怎么也这么巧,遇上了正在吃东西的阮公子?

张世歌:“……阁主?”

他直愣愣地盯着阮棂久,微微红了眼眶。

阮棂久蹙起眉头,问:“做什么?不认得我了?”

江云雀:“二师兄你哭啥?”

张世歌擦了擦眼角,摇了摇头欣慰地笑了笑,又点了点头。

他确实认得,又不认得现在的阮棂久了。

他记忆里战战兢兢遥望过的,是从人间地狱里浴血归来的无寿阁阁主,是个瘦骨嶙峋面无血色,周身缠绕胆寒杀气的可怖少年。

那少年经历过生不如死的苦痛煎熬,他身上挥之不去的是无寿阁烙印。

他曾经问自己,这样活着,真是一件好事吗?

直到今日,看见现在充满人间烟火气的阮棂久,他才彻底释怀。

他于是说:“阁主,你好像……脸圆了一点点。”

阮棂久面色一沉,麻利地咬下糖葫芦上串起的所有山楂,边吃边说:“你找死?”

语毕,他迅疾出手,不偏不倚地将木串弹在张世歌额头。

张世歌哎哟喊了一声,摸了摸只是微微发红却连油皮都没破的额头,笑着说了声:“多谢阁主手下留情。”

阮棂久其实变化不大,只是原本消瘦的脸颊线条略微柔和了许多,脸上也多了份血色。

自他开始解毒,日日得受暮天红咬上一回,所谓以毒攻毒的滋味难受得很,惹得他食不下咽夜不能寐。为此,唐少棠亲自下厨,配合他的口味喜好每日想法子给他做吃食。而他为了不辜负这份良苦用心,他逼着自己得空就吃,因此手上永远不空。

不是端着菜就是捧着糕点和零嘴。

无寿阁上下皆知,阮阁主现在出手打人连点墨都不用了,而是手上吃剩什么就砸什么。

若是在吃菜,丢的就是不能吃的调味香料与瓷盘,若是在吃糕点蜜饯或果子,丢的就点缀糕点的香花和吃剩的果核果皮,久而久之无寿阁哪儿都散着一股香。平时身处其中没觉着有什么不同,就是走着走着,特别容易馋。

当夜,刚一送走吵闹的来客,阮棂久转头就拉着唐少棠上了无寿阁阁顶观星。

唐少棠问:“怎么突然想起来观星?”

阮棂久曾说过自己喜欢观星,也曾以此为名邀约过自己。

但是等他真的跟阮棂久回了无寿阁,对方却并没有拉自己上阁顶看过几回星星。

而今天更是个乌云密布的大阴天,并不适合观星。

阮棂久:“我好像,不像从前那般喜欢看星星了。”

今夜只是想和你一起坐坐。

唐少棠问:“为什么?”

阮棂久顿了顿,望着无星无月的渺渺夜空,喃喃道:“大概是,因为你吧。”

唐少棠:“嗯?”

阮棂久:“别向我讨答案,自己去想。”

他曾经喜欢遥望星河。

因为传说那里是死去亡魂的归处,也将会是他自己有朝一日回归之所。

那里不会有世事烦恼,只有永恒的安宁。

但他如今已经明了,自己所求的安宁不在缥缈迢遥的死寂之地,而是身旁温情暖意的人间。

阮棂久望向夜的尽头,说:“我本来要饿死了。”然后头也不回地从唐少棠怀中夺了一块对方新做的糕点,放进嘴里,说:“现在活过来了。”

好甜。

他原本预想中了无生趣的三年,因为与唐少棠的相遇,将被拉长成三十年,甚至更久更久。

唐少棠看着阮棂久的侧脸,沉默良久,说:“我亦如此。”

因为你,我在茫茫人世间,找到了降生于此的意义。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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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一路追到结局的大家!!!

(*  ̄3)(ε ̄ *)(*  ̄3)(ε ̄ *)

没有你们的陪伴,我是无论如何写不出这50w字的!

平时码字的日常就是在“我有一个有趣的想法”“我没有想法,我枯了!”“我要写个很戳的情节”“我写不动!”“这一段情节我喜欢!”“我写的都是什么鬼?真的有意思吗?”等等情绪之间反复来回,字数也像脱缰的野马一样从原定的20w逐渐越来越多根本收不住。

一开始是粮荒又不会找文(我的萌点奇奇怪怪好像比较冷门?),于是闲来无事自产粮。构思了个大概,主要奔着“相爱相杀”“追妻火葬场(不想太虐,不想看固定一方掌握优势去虐处在劣势另一方,不希望互相伤害的手段和过程最后给双方造成惨痛阴影)”去写的。对具体细节和后续发展的考虑不多,导致日常拖拖拉拉写不动。以此为戒,以后如果还一时冲动开坑码字,我一定得把细纲考虑清楚。

番外随缘,不定期掉落。

顺便一提,暮天红刚出场的时候,就有小可爱在评论区猜到说养一窝啦!

当时非常想回复手动点赞但是怕剧透忍住了。可憋死我了!

最后再再再啰嗦几句,真的非常非常感谢大家的评论,有时候能看出我更新的内容其实没啥可讨论评价的,但是评论区还是会有小可爱很努力地在找话说,也有人默默在灌溉。如果途中没有大家的收藏、灌溉,以及在评论的讨论给我的动力和正面的压力,鞭策我不能坑,天知道我会不会拖成永远!

谢谢大家!鞠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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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在2022-04-22 20:09:34~2022-04-24 00:41:4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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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