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无寿阁踏平神农阙,掳走少主冷悬心,乔韫石与幸存下来的族人躲躲藏藏数载,待到终于将老弱安顿妥当后,他曾独自回过一次故土。

神农阙断壁残垣处堆砌的坟冢,便是他当时亲手立下的。

拜别故人,入无寿阁,未免暴露身份与真正目的,他不曾再踏足过故土。今日回归,感慨万千。

他幻想过带着冷悬心安然回来,重新召集族人建一个新的神农阙。继续救死扶伤也罢,从此不问世事也好,只要冷悬心还活着,只要他还活着……

乔韫石:“……”

他深吸一口气,被空气中熟悉又陌生的苦药味包围,怅然叹息。

冷悬心冰封的尸体消散于天际,绝了他企图逆转生死的妄念。他在神农阙长大,跟在冷悬心身边学习,他比谁都明白生死不可逆,死不能复生。

大梦初醒后,他茫然独坐了许久,直到属下寻见他,提醒他赴霓裳楼的约,他方才回过神心不在焉地去见了秋海棠。

他与霓裳楼合作的多年间,真正与他交换消息的,一直都是作为秋婵幕僚的秋海棠。故而当他见到如今掌权的新楼主时并无丝毫意外,只按照原计划交换了新获悉的情报——十文才是被选中的阁主。

秋海棠一向聪慧机敏,当即随机应变心生一计:设伏声东击西捉拿十文。

彼时,乔韫石已生无可恋,便一口答应,且顺着对方的计划提议由自己主动出面哄骗十文,配合将人生擒。

他并非如秋海棠想的那般,打算借机杀了十文,以铺平自己未来成为阁主的道路。他只是想借机寻个合适的死地罢了。回想他费尽心机的半生,尽是徒劳。如今要是死在十文手上,也算个了结。

因此,他随鸯儿到了约定地点等待十文出现,之后非但没有澄清所谓的误会,更没有如约说服十文同行,反而放任事态失控,眼睁睁看着十文与鸯儿一行起冲突,默默在一旁等着自己的死期降临。

然而他等啊等,却迟迟没能等来结果。

乔韫石:“你不杀我?”

其他碍事的人都杀了,为何独独绕开我?

十文头也没回,一脚踢开地面碍事的尸体,理所应当地说道:“你在名单上,不能杀。”

乔韫石:“?!”

他知道阮棂久给十文立过一个名单,规定名单上面的人不准杀。

他也知道自己曾在名单上。所以他才能多次在阮棂久不在场的情况下,阻止十文胡来。

这些他都知道,他只是没想到,在他叛徒的立场已然分明的今天,他的名字还在那份名单上。

那个时刻,他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好像有人狠狠打了他一记响亮的耳光,或是当头朝他泼了一桶冷水,又像是冷悬心的斥责落在头顶,令他醍醐灌顶。

他想起三年前警惕的看向自己的少年人,以及对方目光里一点一点积攒起来的信任。也想起储冰库内,有人斩断了将要刺向自己头顶的冰凌……

乔韫石长吁一口气,疏散了心中积怨。

想来他的半生虽是徒劳,但冷悬心的努力却并没有白费。

冷悬心曾说过,既然无寿阁找上门,那他就要管,也要试试去救那些被无寿阁掳掠的无辜之人。

他如今人虽不在了,却没有失败。

他不是……救出来了两个吗?

一个由老阁主培养长大的孩子,当着人的面凶神恶煞口不择言,好似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心里的小鬼……实际上,却始终肩负着同伴的名字,倔强地与无寿阁订下的所有规矩为敌,照顾着对他有过滴水之恩的人。

一个本该发狂嗜血的无寿阁真正传人,却在另一个人的管束下,虽然相较常人显得呆呆傻傻,平时却仍像个天真无邪的少年。

这二人若是真的因自己而死,才是毁了冷悬心的努力,白费了他的心血。

这些早该想明白的道理,皆因自己不肯接受冷悬心的死,被恨蒙蔽了心神。

乔韫石大胆向前一步,问十文:“阿九他……还有多少时间?”

当年,他们杀老阁主破坏了无寿阁原定的传承。

十文疯癫之下几乎屠尽在场所有人,后虽得以控制,心智已失。

而阮棂久安然无恙的活了下来,对外宣称自己为阁主。

他一直以为阮棂久是阁主,十文是鬼煞。

那么十文的心智有缺就能解释为阁主的授意,与老阁主一样,是为了能更为彻底地控制对方而不惜代价。

现在看来,一切恰恰相反。

既然十文才是阁主,那他提前击杀老阁主,未能实现完整的传承,导致蛊虫在体内暴走发狂杀人,从此自己心智不全。这是他付出的代价。

阮棂久呢?他不是阁主,就只能是鬼煞。

鬼煞受制于阁主,仰仗阁主之力压制蛊毒。十文这个样子,恐怕根本不会,也做不到。既如此,阮棂久无论表面看着有多强,他体内的蛊毒实则从来不受控制,那么他用无寿阁内力与武功出手伤人的每一分,都必然会一点一点积累回他自己身上。

终有一日,他会与那些植蛊失败遭蛊毒反噬的人一样,死状凄惨。

偏偏这三年来,阮棂久可没少与人动手。

乔韫石不清楚阮棂久现在的身体状况,还剩多少时间,但十文一定知道。

十文作为阁主,哪怕能力不足,却先天能直觉出被植蛊之人的死期。无论对方是普通阁众还是鬼煞,都不会例外。

所以乔韫石才会问十文,阿九还有多少时间。

十文被乔韫石没头没脑的问题问得不怎么高兴,气鼓鼓地白了他一眼,似乎不想理睬。

乔韫石苦笑着摇摇头,诚恳道:“我想帮你救阿九,你能再相信我一回吗?”

至少给他一个补救的机会。

十文歪头想了想,嘴上没心没肺地应了句“好的”,人却快步走向乔韫石,抬手向着他的天灵盖就是一掌——

乔韫石:“……?”

十文的手轻轻落下,在他脑袋上拍了两下,说:“阿九不生你气,我也不生你气。”

乔韫石愣了愣,回想起三年前的一幕。

那一日,乔韫石不厌其烦地出手纠正阮棂久握笔姿势时,正巧给捧着水果从外头回来的十文瞧见。十文看不懂其中缘由,只目睹乔韫石摆出长辈的架子凶巴巴地教阮棂久写字。他登时就怒了,甩了水果掀了桌子就要往人头上砸,好在阮棂久眼疾手快一把将他拦住,还顺手把笔塞给他,说:“不许对乔长老动手。以后学好写字,把不能杀的人都记在名单上,知道不?”

十文不服气地抓着毛笔,嗖嗖嗖地把上面的毛一根一根拔了个精光。

阮棂久:“……”

乔韫石见状也是哭笑不得,慢慢走向他伸手拍了他的脑袋,温和道:“阁主都不生我的气,你倒是替他生气。”

……

时隔三年,阮棂久没变,十文也没变。

是他老糊涂,一度把这两人当成他非杀不可的仇敌。但在他们眼里,他却依然是那个曾联合阮棂与冷悬心出手救过他们的长辈。

既然是长辈,他就应该做长辈该做的事情。

乔韫石自语道:“总不能让这些小辈,比我活得还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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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长辈组的回忆和立场都说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