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入铸剑坊的刹那,阮棂久就皱起了眉头,捂着鼻子嘀咕:“这鬼气森森的,我是回了无寿阁么?”

无寿山浓雾终年不散,山道泥泞崎岖且多古树盘绕,毒虫藏身于斑斑青苔下、幢幢树影中,是看上一眼就会觉得阴森诡异的地方。

但铸剑坊是什么地方,是个锻造生铁兵器,炉火冲天的热腾地方,与阴沉沾不上一点边儿。

怎会是这般景象?

十文听不懂讽刺,只当阮棂久是在问话,便老老实实地答:“不是。”

阮棂久见惯不怪,挥手驱散了一波要将人吞没其间的毒雾,大步前行。半盏茶的功夫后,他驻足在剑池边沿,拧眉看着池水中沉浮的血污与……人脸。

“……”

死了?

尸体不止一具,他们露出水面的部分没有杂乱的伤痕,唯有脸上一道剑痕,血迹未干,似乎是新伤,皮开肉绽骇人得很。外翻的皮肤微微泛黑,是中毒的迹象。血池中还飘着大大小小的蛊虫,一刻不停地蚕食着余温尚存的尸体。

隔着腥气逼人的池水,一阵高高低低的笑声,断断续续传来。

“哪里来的美人,也是来给我试剑的吗?”

这声音既有些陌生,又有些耳熟,阮棂久耐着性子辨了一会儿,方才掀起眼皮望向声音主人的方向。

隔着虫雾,起初他并看不清人脸,只模模糊糊瞧见一个人影靠坐在临时搭建的躺椅上,慢悠悠地擦着手中的剑,剑尖尤染着血。

“美人走过来些,让我好好瞧瞧?”此人举止轻挑,抬剑指着阮棂久上下晃了晃,似是在招手。

“无寿阁的?该是让我好好瞧瞧你是谁!”阮棂久张开五指,横肘猛然向后一抽,一股无形劲力拉扯下,片刻前还懒洋洋坐在躺椅上的人不受控制般倏忽前移数丈,脖子不偏不倚落入阮棂久掌中,手中的宝剑普通一声掉进剑池。池中浓稠的鲜血溅起水花,扑上来人的双腿。

“你——”受制于人,口不能言。

阮棂久:“周榷蒙?”他反手将人甩进池底,冷冷道:“什么东西。”

周榷蒙,寄情于剑的周长老。

无寿阁中,唯二两个没见过阮棂久真容的长老之一。另一位是称病不归的苏长老,三年前就不在无寿阁。

阮棂久:“连我也不认识。”

周榷蒙一个大活人被硬生生丢进池子,水花溅得可比剑高。阮棂久嫌弃地擦了擦了蹭上脸来的血渍,终于想起一件事。

这周长老大约是真的不认得他。

他们仅有的几次见面,一次是阮棂久接剑动手清理老阁主亲信的时候,彼时他还不太习惯血溅在脸上的粘腻感觉,终日戴着面具遮挡。其余几次,似乎也都是打打杀杀的场合。每回乔韫石大约还提醒过他戴好面具,说“周长老是个好相处的,阁主戴好面具即可。”他记得自己好像还槽了句:“我长得骇人吗?怎见不得人了?”。

当时乔韫石也没细说,只东拉西扯的提什么无寿阁阁主向来覆面的规矩,劝他说“阁主即便不愿墨守成规,但除非动了杀心,否则也不应当主动树敌,尤其是周长老。”就这么稀里糊涂给绕了过去。

现在阮棂久依旧不甚理解他必须戴面具见周榷蒙的理由,但乔韫石说的不应当与周长老为敌的道理,他后来是明白的。

与夏浪一样,周榷蒙也是个对无寿阁有用的人。

夏浪施毒用药,周榷蒙则擅器。

无寿阁诡谲的杀人技法时常需要配合蛊虫,但蛊虫可不是那么听话的东西,说东就往东,说西就往西。相反,它们动不动还能反噬主人。

夏浪以药操控,周榷蒙用器御之。

阮棂久禁止阁众擅自以活人练蛊后,阁众多开始依赖擅用器的周榷蒙。他们所使用的武器多带机关,这些带机关的武器则皆由周榷蒙调整置办。

阮棂久自己和十文虽不依赖武器,但大多阁众却不然。如今夏浪已死,他阮棂久又不愿以蛊术与毒物操控傀儡行事,现在要是再没了周榷蒙,无寿阁奇巧的杀人技法与弱点暴露在外,无异于自断一臂。

阮棂久:“……”

但这动不动调戏美人,还喜欢把人泡池子里的一臂,他不太想要。

十文:“我可以玩吗?”

周长老出入可不喜欢独来独往,只不过他被袭发生在一瞬,身边人尚来不及反应罢了。

阮棂久摆摆手,道:“去吧。”

十文喜形于色,哼着不成曲的调子,转头就投入“打扫”中。

阮棂久抬脚踩下刚扑腾着要浮出水面的周榷蒙,心里思索着该如何处置这个恶心玩意儿。

……

阮棂久正烦恼时,唐少棠等人终于在张世歌与大宝的引路下来到铸剑坊门外。还没进门,就有人开口阻止:“这里我们来过啊,毒气太盛,人根本活不了。”

等闲剑与弟子们失踪,他们第一个找的地方就是这里。奈何此地毒雾弥漫,却又静谧无声,不像是能拿来藏人的地方。故而他们只留了几个人在此处观察,其余人则继续找寻。

“我们留的人呢?怎么不见了?”

铸剑坊巍峨的大门紧闭,门外并无守卫的踪迹。

众人察觉出异常,均是敛息屏气,凝神静气观察了一会儿。这一回与上回不同,他们竟然听到门内传来窸窸窣窣的异动,像是有大片的多足虫豸成群结队的爬过地面。

“里面真的有人?”

张世歌:“……”

他很笃定里面有人,起码阁主和十文都在里面。

但他一时拿不定主意是否要带人闯。

就在众人你一言我一语七嘴八舌地商议进门的办法时,唐少棠突然走近张世歌,用只有对方才能听见的声音问:“你知道些什么?”

事关无寿阁情况,张世歌原打算装傻充愣忽悠过去,却听唐少棠又道:“方才听到‘年轻貌美’时你有所动摇,是认出人了?”

张世歌:“……”

阁主,你看上的这位,平时一直这么敏锐的吗?

有点吓人啊!

唐少棠穷追不舍,问道:“是无寿阁的人?什么样的?”他问得虽急,神色却依旧淡淡的,看不出太大情绪,只是话语间仍流露出若有若无的忧心,不似伪装。

“会对他不利吗?”

张世歌:“……”

阁主好本事,您看看您看看,有人时时刻刻在惦记您的安危!

被唐少棠忧心忡忡地盯了一会儿,张世歌决定如实相告:“我猜可能是周长老。”

无寿阁的周长老。

三年前,周长老献宝剑于新任阁主阮棂久那日,阮棂久还戴着面具。当天,阮棂久杀疯了砍劈了剑,气得周长老吹胡子瞪眼却是不敢怒也不敢言,只着急忙慌地提出要下山寻觅新剑。

不知是吓的,还是气的。

那之后,周长老不是窝在兵器库,就是下山去找剑,与不怎么爱搭理人的阮棂久几乎没再打过什么照面。

最近的交集,大概是在无寿阁捉叛徒时,阮棂久顺藤摸瓜查到了周长老的弟子,周长老因此因御下无方领过一次惩戒。但由于人还没回无寿阁,这惩戒也就不了了之了。

张世歌:“我也是离开了无寿阁,在外面打听别的情况时才偶然知道的,周长老爱剑,不是寻常的喜欢法。他抢剑,试剑,还自制剑鞘。”

众人只知周长老一生唯爱剑,却鲜有人知他这份爱里搀着无数人命。

周榷蒙每每得获名剑,必要试剑,以人试剑。

他笃信只有用美人开的鞘,喂过血的剑,才有灵魂,才值得他收藏。

他不仅痴迷名剑,更痴迷剑鞘。

他亲手制作的剑鞘,不但要用明珠点缀,还非要扯一块绝好的皮子。用的不是一般的皮子,而是人皮,美人皮。

张世歌:“周榷蒙平时像个性格敦厚的正经人,但提起剑会疯,看到皮相好的美人会癫。不过他在无寿山上倒是从没疯过。”

周榷蒙没见过阮棂久的真容。其他鬼煞长怎么样张世歌不清楚,周榷蒙应该也没见过。

张世歌觉得,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周榷蒙能忍住没在无寿阁发疯,大约是……没有入得了他眼的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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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没码完,_(:з」∠)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