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好。

“!”

阮棂久吓得一个激灵,猛然张开眼。他抬手擦了擦额间冷汗,已记不起梦里的胡思乱想,只是隐隐觉得心有不甘,甚至还带上了点气愤的情绪。

仿佛他好不容易把看上的糖果塞到了嘴边,这颗独一无二的糖果却突然长出了手脚,甩手啪啪打了他的脸,然后迈开新长出来的腿当着他的面跟别人屁颠颠地跑了。

生生把他给气醒了。

阮棂久烦躁得使劲揉揉眼,环顾四周时终于意识到自己所处的环境有些陌生。

但地板微微的晃动以及水流撞上障碍物时的声响都在提醒他,他现在正身处船舱之中。

是赵佑运逃跑的那艘船?

我怎么上船的?

阮棂久依稀记得自己毒发落了水,可不记得自己身残志坚地爬上过船,然后还能好端端躺**,盖上被,不治自愈。

他抚上眼角泪痣,并未察觉经脉的异动,体内的毒素似乎已暂时得到压制。

“……”

显然,有人救了他,而且有这个本事暂时稳住了他的毒。

回想落水时的场面,他大约能猜出救他的人是谁。

但要说有本事且有意愿稳住他体内剧毒的人,他一时尚无头绪。

舱外,呼啸的北风扫过空****的甲板,送入门缝的除了刺骨的寒凉,还有断断续续的人语声。

阮棂久起身下榻,蹑手蹑脚地靠近门边附耳倾听。

……

一场夜雨后,船头的甲板上仍残留着水渍,人踩在上面湿湿滑滑,行走不易。甲板上此时只余了两人,眉目如画,皆是人间绝色。

他们面对面站着,一人身直如松柏一动不动,一人饱含热泪张开双臂,似要将对方揽入怀中。

该是母子相认的感人场面。

“事情便是如此,这些年害你受苦了。”

唐少棠退后一步,让秋海棠的拥抱落了空,她眼角闪着泪光,颤声道:“少棠,你可是在责怪娘亲?”

唐少棠客客气气道:“楼主。属下,不敢。”

他想见的娘亲,原来一直都在他身边。

她与婵姨一同当他的师父,一同欺瞒他,一同利用他年少的彷徨与软弱,将他牢牢掌控在手心,当个言听计从的徒弟,属下。

她甚至还安慰过儿时无助困惑的他,与他说世间父母对子女无条件的爱,与他说他名字的来历。

到头来,她竟就是故事里那个本不该缺席的母亲。

何其讽刺。

“少棠,你恨娘吗?”

女子眉眼含忧,语调轻柔,其中压抑而克制的凄然哀恸之情令人动容。

唐少棠默默注视了她片刻,垂目淡淡道。

“师父,您与婵姨不同,您从不生气,也不难过,现在亦是如此,何必假装。”

秋海棠眉头微顿,轻呵出一口气:“呵。”随之轻笑一声,勾着小指抹去眼角泪花,饶有兴趣道:“你看得出我与她的不同?”

唐少棠:“原本不理解,现在分得清。”

他所认识的婵姨,他的师父,时而喜怒无常,时而无动于衷。

原来并非她善变,而是她们自始至终都是两个人,完全不同的两个人。

她们身形相似,声音极其相近,薄纱遮盖下漏出的一双眼眸也几乎一模一样。

但这双眼睛望人的时候,却有截然不同的温度。

秋婵有喜怒哀乐,个性偏激执拗,说话带着刺,对他要求严苛,同时对他的一举一动都十分关切。

秋海棠则不同,她永远笑容温和,举止得当。任何时候,仿佛只要她想笑,这世上就没有任何人任何事能动摇她。她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都如同刻印在灵魂深处那般完美无缺。而她的情绪,只关乎她自己,与旁人无关。

“是因为你到底曾与我骨肉相连,母子连心,所以才比寻常人多了份天生的敏锐么?”

秋海棠凭栏远眺,望向黑漆漆的江面,轻声叹息。

“并非娘刻意对你冷淡,而是我天性凉薄,对这些个嗔痴爱恨不甚理解。母子情夫妻情也好,师徒情姐妹情也罢,于我,都是他人的一厢情愿。”

秋海棠曲指撩过耳边长发,幽幽道:“我自懂事起,就未曾感受过喜怒哀乐,能在世人眼中活得像个样子,全凭长年悉心模仿。什么时候该哭,什么时候该笑,我并无法感知,只能多花几分心思,观察得比寻常人仔细些,方才能做到如今这般,拿捏准时机与尺度。但你若不喜欢,我便不做这些多余的功夫了。”

秋海棠娓娓道着往昔,免不得提及她成为霓裳楼楼主的经过。

前任楼主,她与秋婵的师父,对天资脾性异于常人的她向来偏爱,说她天生就是霓裳楼的主人,给予厚望。而她与池峰岚的结合,以至于后来的出走与叛逃,辜负了楼主的期许。

故而当她与池峰岚分道扬镳后再回霓裳楼,迎接她的不是师门的温情与厚爱,而是一个残忍的抉择。

楼主撤去了她在议事大堂原本的坐席,对她说:

——除非杀了池峰岚与你腹中的孩子。否则,霓裳楼将再无你的位置。

当时,仍跪在堂前悔过的她漫不经心地抬头,散漫的目光环顾四周。

她心想:这可不行。夫君已然选了天下弃了我,如今的我除了霓裳楼,可是无处能去啊。

于是,她站起身,拂去膝盖上的尘土,拔剑,以池峰岚教她的剑法,手刃了高座上毫无防备的师父。

她弯腰坐在楼主的位置上,俯身看着脚下死不瞑目的师父,说:

——这不是空出位子了么?

听秋海棠波澜不惊地说着往事,唐少棠只觉遍体生凉,说不出的滋味。

只见秋海棠继续道:“因为怀着你,体力不济,我成为楼主之后,便暂时将霓裳楼事务交由妹妹秋婵打理。谁知她对我当初的叛逃仍然心怀怨恨,借机夺权将我软禁,而她,则代替我成为了霓裳楼的真正掌权者。”

秋海棠摇了摇头,缓缓道:“生下你后没多久,她便将你从我身边带走抚养。若干年后,我身子终于恢复,她的恨意也不似当初那般深重,我才得以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说服她,换来有限的自由,与她共用身份在霓裳楼活动,同时,也成了你的师父,将你父亲的剑术传授与你。”

“事到如今,或许你不愿意相信。但我……娘从未后悔生下你,也从未想过去伤害你。当年秋婵怨我不顾姐妹之情,为一个外人背叛出逃,故意折辱你的父亲,害他伤重离去生死不明,这些也是我后来才知道的。”

唐少棠:“……”

秋海棠诉说往事的时候,唐少棠始终听着,听得一字不漏,却没有给出任何反馈。

不知是不信,还是不敢轻信。

秋海棠不以为意,心平气和地说:“只不过当年我认为自己天生冷淡,本就是怪胎,无法如寻常母亲那般给你真心实意的爱护。想着秋婵她虽然行事偏激,至少感情真切充沛,对你,也是以她的方式在偏爱与宠溺。比起只会装模作样的我,或许她能教会你更多。不想,她这般执着用错了方法,竟是日渐将你逼入死地。”

唐少棠:“是她命我去无寿阁……”

送死?

秋海棠莞尔:“傻孩子,无寿阁不是你的死地,留在霓裳楼才是。”

“我虽体会不到情爱,识人观物却比常人细致许多。我看得出,你若继续留在霓裳楼,怕是离自寻死路不远了。”

目光黯淡无光,毫无求生欲可言,可不就是离死期不远?

唐少棠:“……”

秋海棠:“我听碧青说了,你已知落花意之事。若你还在为此耿耿于怀……那再听娘一言:秋婵用落花意留住的人,除了你,还有我。”

只不过,自己天生无心又无情,无法移情,也几乎不受影响。

“至于送你去无寿阁,是我的决定。”

秋海棠朝着唐少棠走近两步,仰头一笑,抬手比划着两人的身高,说道:“孩子长大了,总该出去自己闯一闯。我不想看着秋蝉对你过分偏激的控制,熄灭了你眼中的神采。”

“所以我以骨佩为诱,说服秋婵派你去无寿阁。她原本是不舍得的。待她知道无寿阁有人接应,你不会有性命之忧,方才准了。”说着,她目光转向船舱紧闭的大门,道:“而阮阁主确实是个有意思的人,事情的发展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

她收回目光,看向唐少棠,温柔道:“不过,在娘看来,这于你似乎并不是一件坏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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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海棠是人名,这回我连名带姓写了她全名了,求审核手下留情别再锁了等高审啦。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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