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源客栈。

阮阁主正凑在墙边专心致志地听墙角。

一墙之隔唐少棠毫无动静,阮阁主百无聊赖地打起了呵欠。

据曲娟娟交代,唐少棠在霓裳楼身份特殊,且与霓裳楼主的亲信婵姨走得十分亲近。他若是有个三长两短,霓裳楼不说会为他破例相救,也至少会派人核实一下生死。

如今唐少棠未死的消息已经放出去好几天了,人他也带到了镇上,霓裳楼怎地还不与他取得联系?

大街、食肆、客栈都大摇大摆地逛了一圈了,他们还不够高调吗?

阮阁主并不充足的耐心正被一点点耗尽,他擦了擦脸上蹭到的墙灰,心中暗骂:霓裳楼的人是不是瞎?还是胆小如鼠至今不敢行动?

派人来刺杀他的时候不是挺大胆的嘛,怎么这会儿联络个人反而小心谨慎起来。

无可奈何陷入被动的阮阁主只能百无聊赖地歪着脑袋抵着墙,等待奇迹的发生。

夜深人静,任何细微的响动都被无限放大。阮阁主倚着墙,不动声色地聆听走廊的动静。

窸窸窣窣,窸窸窣窣。

有人蹑手蹑脚的在夜色的掩护下潜行,从脚步与吐纳来判断,此人似乎不会武功。

阿九没有动弹,他还听出隔壁屋有人无声无息猫了出去,大约是唐少棠寻声出了门。

阿九站直身子,瞄了一眼窗口,打算走捷径追,同时眼角的余光正巧扫过门外的剪影,他迟疑了片刻,没动。

门外的影子也没动。

阿九:“?”

这小子杵在我门口做什么?

阿九勉为其难等了会儿,门外的唐少棠还是一动不动。他终于失了耐心,粗鲁地拉开了门。

唐少棠吃了一惊,退后一步,小心翼翼地打量着忽然出现在眼前的阿九。

青年面带愠色,衣衫整齐全无睡意,唯有鬓角的头发略微被压歪了少许。

唐少棠纳闷:他怎么又不高兴了?

我惹他生气了?

是我惹他生气了吧。

婵姨就曾感慨过,他虽继承了上一辈的美貌,却没有继承半点灵性。可惜了。

当时的他还没有展露武学才华,除了婵姨,还有许许多多负责训练新人的长辈当着他的面对说过类似的话,诸如你如此平庸,将来如何配留在霓裳楼。

后来,那些老人、新人,一个个消失不见,唯有他尚在霓裳楼,不明不白又不知所谓的活着。

阿九没有读心术,听不到唐少棠心里婆婆妈妈的碎碎念,他已经听了半宿的墙脚,脾气正上头,现在逮到个能骂的活人立刻就起了恶人先告状的兴致,骚话信手拈来。

“小变态你深更半夜堵我的门,是不是贪图我美色?”

唐少棠:“……”

还真不是。

唐少棠木然道:“有可疑的房客偷偷溜出去了,要追吗?”

阿九:“……”

不会接话,扫兴!

阮阁主就纳闷了,自己难道是命里注定要鳏寡孤独?怎么身边一个两个都不会聊天?

他要求也不高,就正常能接上话的那种!

免得总显得他多喜欢唠嗑,啰啰嗦嗦像个话痨似的!

他决心长话短说,蹦出一个字:“追。”

阮阁主无二话,说追就追。

夜凉如水,两人在夜色中行走自如,仿佛对夜行早就习以为常。反倒是他们跟踪的那人,一手提着个忽明忽暗的灯笼,一手揪着衣摆,由于眼神不好,一路跌跌撞撞腿脚不利索的样子。

阿九不由自主放低视线,瞥了一眼唐少棠的断腿。

“你腿好些了?”

他们目力极佳,与所追踪之人又隔着老远,寻常人根本无法察觉,因而低声交流时不必担心泄露了行迹。

唐少棠似是一愣,顿了顿方才点头:“……嗯。”随后又立刻补道:“不会拖后腿的。”

阿九面色一沉,心说:我问的是这?

凭你也能拖本阁主的后腿?

阿九上下打量着唐少棠的小身板儿,在心里放出豪言壮语:就算来十个你,我也照样拖得动!

阮阁主自认为颇具爱才之心,像唐少棠这样有难度又有挑战的人才,如果今后看得还凑可勉强入得了眼,也不是不能放条生路收为己用。

唐少棠抬手挡住了阿九的视线,示意他看向另一个方向:“看路。”

没人能告诉阮阁主应该往哪里走,走错了那也是捷径,是另辟蹊径。

唐少棠接着说:“不是看我。”

阿九:“……”

不顺眼,以后埋了。

唐少棠:“?”

他委屈,为什么又瞪我?

……

这场悠闲的追逐还在继续,唐少棠目光所及之处逐渐清晰,甚至熟悉起来。

林间静谧,偶有雀鸟停在枝头浅眠。几声野畜低鸣,不知又惊扰了谁的清梦。夜风自由穿梭其间,时而拨开厚厚的云层,时而撩动繁密的枝叶,将人送到一方开阔平地——

一处荒坟野冢。

群鸦在墓碑上歇脚,时不时低下头漫不经心地清理着羽毛。它们头顶是霜华漫天,足下则是一地细碎的星光,稀稀落落撒满孤坟。清凉的月色在此时终于穿透云层,泻下冷辉,白惨惨的地面瞬间蒙上了一层寒霜。

寂夜,孤坟,人鬼祟。

阿九摸了摸鼻子,觉得自己不是来捉人,而是来捉鬼的。

唐少棠不合时宜的扭过头来,一双美目直勾勾盯着阿九,说了一句完美符合当下氛围的话:“这是你把我刨出来的地方。”

阿九:“……”

好了,这下真见鬼了。

他身边还站着个自认诈尸的活人。

阿九:“你能说人话吗?”

什么刨出来,挖出来的,说得他一点都不优雅,好像当时动作搞得很丑似的。

霓裳楼不是喜欢附庸风雅吗?就不能换文雅一点,明媚一点的词?

狗才刨好吗?

唐少棠:“你当时为什么会来这里挖坟?”

阿九:“……”

他不是很想回答这个问题,他决定把问题抛给别人,而现场就有一个不二人选。

阿九提声喊道:“说,你为什么来这里挖坟!”

二人所尾随的中年男子此时正打着灯笼,专心致志在林立的墓碑间摸索,忽得听见阿九一声吼,吓得登时腿软,滚了灯笼,跌了泥地,连鬼啊都没敢喊出声。

他仓皇四顾,茫茫夜色中终于现出一双人影。

一人身如玉树,样貌无双。

一人……

已经欺近头顶,投下居高临下的视线,重复了刚才的问题。

“他问你呢,为什么来这里挖坟?”

一时之间,男子浑身瑟瑟,颤栗不已。也不知是人恐怖,还是鬼更骇人。

男子:“……”

“说话,否则……下场当如此碑。”阿九抬了抬下巴,示意唐少棠砸碑。

阮阁主平时习惯使唤人,随手抓个人来便能用。但唐少棠只接受霓裳楼的命令,断没有随随便便听陌生人吩咐的道理,所以他一动不动,好不给面子。

阿九:“?”

你不会说话,那动作配合一点行不行?

唐少棠指了指某个无名的墓碑:“?”

阿九点头。

唐少棠旋即摇了摇头。

阿九:“???”

你跟我才哑谜还是怎么着?

唐少棠唇齿微动:砸别人的墓碑不合适。

阿九:“……”

我挖你出来的时候你怎么不跟我说不合适???

阿九也学着他,上下嘴唇张了张:里面没人!

唐少棠:你如何知道?

阿九:你砸不砸?不砸我先砸了你信不信?

唐少棠:……

他觉得阿九有时候似乎不太讲道理,说风就是雨。不过他家主上也时常如此,下令也从来不需要解释。看来这就是世人的常态?

唐少棠指尖微错,剑柄上推了半寸,伴随一线而过的冷光再度落回鞘中,无字墓碑惨遭一刀两断,轰然崩裂。一角砸进了泥地,顺便戳出了个不深不浅的坑。

旁观了阿九与唐少棠无声的一唱一的男子原本逐渐平稳的小心肝,又被提到了嗓子眼。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语无伦次地求饶:“两位壮士,大侠,公子……饶命啊!”

阿九不耐烦地揉了揉眼角的泪痣,道:“问你话就答,急着求饶做什么。”

男子不敢抬头,哆哆嗦嗦地答:“我……是来看看……看看……”

阿九蹙眉,反手噌的从唐少棠身侧抽出剑,笔直刺下,不偏不倚插入男子食指与中指的缝隙。

“看看看,看你个鬼啊。你向无寿阁□□的事情早就暴露了,再跟我废话就先剁了你的手。”

一旁的唐少棠眼睫微动,目光转向阿九:“……”

阿九出手奇快,他生平罕见。

匐在地面的男子则大骇,不敢再扯谎,终是点头如捣蒜地将事情经过一五一十和盘托出。

男子姓傅名义博,外乡人,已经在丰源客栈住了两个星期。上个星期的三个时分,他从门缝里收到无寿阁的密信,提示他将酬金放入棺木,埋到树林深处的荒坟冢,再立下一块写有对方姓名以及生辰八字石碑。事成之后,无寿阁会取出钱财并于当日将石碑描红,于次日毁碑。

那日后,他每日夜深都会悄悄跑来树林,瞧一瞧那石碑上的字是红是白。

唐少棠突然插话,问:“字红了吗?”

二人顺着傅义博游离的视线,望向他身侧的墓碑。

灰白冷肃的石碑上,刻着四个字。

妻,赵贞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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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没灵性+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