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山, 杨平西开车,载着袁双就往南山寨方向去。一路上,他将车开得慢之又慢,袁双的目光就来来回回地在马路两旁搜寻, 嘴上一直喊着“宝贝”的名字, 却始终没有得到回应。

到了南山寨, 正好碰上寨子的集日, 芦笙场及主道两侧都是摆着摊子来做生意的人,卖水果蔬菜的、卖自制香料的、卖手工制品的, 还有卖活牲的, 种类奇多不一而足。

杨平西的朋友说“宝贝”往南山寨来, 袁双想,它总归不会是赶集来的。

南山寨比黎山寨大,住的人也多, 袁双和杨平西在寨子里找了一圈,问了好些人, 都说没看到一只剃了毛的狗。

袁双的心又往下沉了几分,“宝贝”如果只是贪玩,这倒也就罢了, 就怕是遇到了什么意外。

杨平西的一些朋友看到他的朋友圈, 给他发了消息,都说是有在路上看到一只剃毛狗, 但是不确定是不是“宝贝”。一朋友发了张抓拍的照片过来,照片很模糊, 但他一眼就认出来了, 就是“宝贝”, 它尾巴上毛的形状还是他亲手修的, 再熟悉不过了。

拍照片的朋友说,看到这只狗觉得眼熟,正要追上去看看,狗很警觉地跑了,再之后就没影儿了。

“宝贝”之前跑过好几回了,回回都被杨平西的各路好友给逮了回来,有了之前的经验,它现在已经学聪明了,还懂得了反侦察。

杨平西将几个朋友提供的信息结合起来,在脑子里画出了一条路线,他从这条路线上推测“宝贝”可能会去的地方,倏地一个念头闪过,他心里就有谱了。

“走吧。”杨平西拉住袁双的手说。

袁双皱着眉,问:“不再找一遍吗?”

“‘宝贝’不在南山寨。”

袁双一听,立刻抬头看向杨平西,急切地问:“你知道‘宝贝’去哪儿了?”

杨平西沉吟片刻,回道:“去石岩上寨看看。”

袁双不知道石岩上寨在什么地方,只知道坐在车上,外边的山越来越高,山路越来越险峻,往窗外稍微一探看,就能看到万丈深渊。

杨平西把车开得很谨慎,就这么在山路上弯弯绕绕了半个多小时,袁双的视野里才出现了吊脚楼。

杨平西把车停在路边的小广场上,袁双看着山脚下的小寨子,问:“到了?”

“这是石岩下寨。”

袁双随着杨平西下了车,关上车门看向他,“那上寨在哪儿?”

杨平西抬起头,往河对岸示意了眼。

袁双回头,目光越过河水,望向对面的几座高山。她的视线从山脚慢慢往上,隐隐约约地在一座山的山顶上看到了吊脚楼。

杨平西说:“上寨没修公路,只能爬上去。”

袁双只看一眼,不用算都能知道石岩上寨的位置比黎山寨还高上不少。

杨平西走到袁双身边,低头说:“山路不好走,你在下寨等着,我爬上去看看‘宝贝’在不在。”

“我人都来了,你觉得我在底下等得住吗?”袁双瞥向杨平西。

杨平西一笑,牵过她的手,“走吧。”

袁双跟着杨平西走过了风雨桥,又踩着田塍穿过了一片农田,这才到了对岸的山脚下。进了山后,他们爬了一小段路,碰到一条小溪,溪水上方架着一座木桥,在风雨的侵蚀下,桥上的木头肉眼可见的不结实,桥中段还有几块木板已经塌陷下去了。

杨平西走上桥踩了踩,确定桥上还能走人,这才向袁双伸出手。袁双抓着他的手,小心翼翼地上了桥,一步一步踩得极轻,生怕步子踩重了,人就掉下去了。

好不容易走到桥对面,袁双松了口气,拉着杨平西的手都沁出了一层细汗。她心存疑虑地问:“‘宝贝’真的会跑到这个地方来吗?”

“有可能。”杨平西拉着袁双接着往山上走,一边解释说:“之前它就跟着寨子里的人去过上寨。”

袁双颔首,“那我们赶紧上去看看。”

黎山寨的路都是石子石板铺就好的,并不难走,但去石岩上寨的路却是名副其实的山路,是被当地人劈出来的一条小道,道上两侧都是树木杂草,两人并行都不能够,只能一前一后地走。

杨平西打前,把路踩实了,袁双循着他的脚步走,爬到后面,她没了力气,还是杨平西拉着她到了山上。

山路尽头的路就宽阔了许多,还铺上了水泥,再往上就是寨子。袁双喘了口气,调整了下呼吸,这才跟着杨平西往寨子里走。

石岩上寨的芦笙场就在寨子口,袁双一进去就看到了在场上撒欢似的狂奔的“宝贝”,和它一起奔跑的还有一只大黄狗,它们好像是在玩闹。

袁双惊喜道:“‘宝贝’!”

“宝贝”一个猛回头,看到袁双和杨平西,摇着尾巴屁颠屁颠地跑了过来,那只大黄狗就跟在它后头,一起过来了。

看到“宝贝”没事,袁双吊了一路的心才算落了地。

杨平西蹲下身,检查了下“宝贝”,和袁双说:“没受伤。”

袁双松口气,正想开口训下“宝贝”,又见它浑身脏兮兮的,也不知道自己长途跋涉了多久才跑到上寨来的,一时又是气又是心疼,也不忍心骂它。

“怎么离家出走了?”袁双蹲下,捧着“宝贝”的脑袋揉了揉,看到它边上的大黄狗,她大概猜到了原因,便又说:“你出来找朋友玩,不修书一封,也得叫两声告诉我啊。”

“宝贝”叫了一声,脑袋蹭了下袁双的手,像在道歉。

袁双立刻就心软了,“好了,这次也怪我,店里的人太多了,没抽出时间陪你玩……下次你可不能再自己跑出来了。”

狗找到了,袁双放了心,扭头看向杨平西,问:“我们现在回去?”

杨平西正要回答,就听有人喊他:“老杨。”

声音脆生生的,袁双循声看过去,就见芦笙场边上有一栋吊脚楼,此时一群大的小的孩子正趴在二楼大厅的栏杆上,冲着杨平西招手。喊杨平西的是个儿最高的一个男孩,看上去也不过十四五岁的样子,喊起人来却老成的很。

不一会儿,那群孩子后面出现了个衣着朴素的中年女人,她戴着眼镜,一副知识青年的模样,很是儒雅。

“杨老板来了啊。”那女人打招呼。

杨平西颔首致意。

袁双松手让“宝贝”去和大黄狗玩,起身问道:“朋友?”

“刘姐是来藜东南支教的老师。”杨平西说:“来了有十年了。”

袁双稍稍讶异。

杨平西拉上袁双往刘姐的吊脚楼走,进了楼,袁双看到大厅里摆着一张张小书桌,书桌上还放着一本本书,就知道他们刚才是在这儿上课。

杨平西才进楼里,一群小孩就围了上来,高个儿的那个男孩自来熟地抬高手搭着他的肩膀,说:“老杨,你好久没来了,打一场啊,这次我肯定赢你。”

男孩说的是打球,杨平西挑了下眉,噙着笑说:“你个儿没长多少,口气倒是不小。”

男孩不服,哼一声说:“我现在投篮可准了,不信你和我比比。”

除了高个男孩,还有几个小孩也缠着杨平西打球,连女娃娃都附和着起哄,看样子他的小孩缘不错。

袁双抬眼,见杨平西看过来,知道他是询问自己的意见,便笑道:“你就陪他们玩玩,我在这儿陪刘姐说说话。”

杨平西不担心袁双怯生,刘姐也是很好相处的人,他捱不住这些小兔崽子的纠缠,就头一点,跟着他们去了芦笙场。

芦笙场上摆了个木质的篮球架,看着就是手工制作的,虽然简易,但结实。此时杨平西就在场上陪几个男孩打球,女娃娃在边上欢呼,“宝贝”和它的朋友大黄狗就绕在外围追赶打闹。

刘姐示意袁双在“美人靠”上坐下,她倒了杯水递过去,说:“杨老板隔段时间就会来上寨一趟,寨子里的孩子都喜欢他,尤其是男孩,总爱缠着他一起打球。”

袁双知道杨平西会固定去几个地方送酒,但石岩上寨的位置这么偏僻,不像是景点,送酒到这儿来应该也卖不出去,便问了句:“他来这儿是……”

刘姐在袁双边上坐下,解释道:“他资助了几个孩子上学,所以会经常来看看。”

袁双微感惊讶,很快又觉合情合理。

刚认识杨平西那会儿,她总觉得他做生意像在做慈善,现在一看,他还真是做慈善的。

袁双从高处往低处看,目光落到正在运球的杨平西身上,抿唇笑了下说:“的确是他会干的事。”

刘姐淡笑着接道:“杨老板是个有善心的人。”

“刘姐你也是啊。”袁双回过头,看着刘姐说:“杨平西说你来藜东南支教有十年了。”

“差不多。”刘姐说:“27岁的时候来的,现在都要38了。”

“刚来上寨的时候,这里基本是与世隔绝的,别说是进城,就是去大寨子也不方便。”

“这里的孩子读书难,以前只有镇上有学校,他们要上学,就只能背着背篓起早贪黑地走去镇上的学校,有些人家穷,干脆就不让小孩读书。”

袁双说:“所以你来了。”

刘姐点了下头,娓娓说道:“一开始是以前在城里任教的学校安排的暑期支教活动,我被安排到了藜东南,两个月的活动结束,我却舍不得走了。”

“山里的孩子很渴望认识外面的世界,大山把人困住了,读书能让人走出去。”刘姐微微一笑说:“所以我辞了以前的工作,留在了藜东南,想用自己的力量,让更多孩子从大山里走出去。”

十年的光阴在刘姐嘴里一揭而过,她轻笑着问袁双:“你是不是觉得我太天真了?”

“怎么会?”袁双动容,“我很佩服你。”

刘姐莞尔,“我当初决定要留在藜东南时,几乎遭到了身边所有人的反对,我的父母、同事,当时的爱人都不理解我,他们觉得我是一时脑热,以后一定会后悔的。”

袁双无意识地转了下手中的杯子,轻声询问道:“那你现在……后悔吗?”

刘姐缓缓摇了摇头,说:“有过坚持不下去的时候,但是让我再选一回,我还是会留下来。”

“我在藜东南呆了十年了,教过很多孩子,对他们来说,我是看往外面世界的一只眼睛,这对我来说很有意义。”

“当年有同事劝我,说我想支教,可以等退休后,有时间有金钱了再去,何必浪费大好青春。我告诉他,我等得了,这里的孩子等不了,而且……”刘姐顿了下,从容又坚定地开口说道:“年轻时候想做的事,我为什么要等老了以后再去做?”

刘姐的话就如钟磬声一般,沉稳而有力量,敲在袁双耳畔,振聋发聩,让她不由微微失神。

太阳西斜,炽热的光芒有所收敛。杨平西怕再晚些,下山会不方便,就和几个打球的男孩约好了下次再打。他去洗了把脸,回到刘姐那儿,和她打了声招呼,把袁双领走了。

回去路上,“宝贝”在最前头带路,袁双走在中间,杨平西殿后。

下山比上山省力些,杨平西见袁双始终低着头,一声不发,比来时还沉默,忖了下问:“下午和刘姐聊了什么?”

“啊?”袁双回神,抬了下脑袋说:“没什么,就是聊了些她支教的经历……刘姐很厉害。”

“嗯。”杨平西说:“她以前经常去各个寨子里,劝那些辍学的孩子去上学,还教出过很多个大学生,在藜东南很受尊敬。”

“真佩服她的勇气。”袁双由衷地赞叹了句。

杨平西抬眼注视着前方的身影,片刻后应了声:“嗯。”

袁双心里头挂着事,谈兴就低,她耷拉下脑袋看着路,脑子里一直在回想刘姐下午说的话。

之前她和杨平西定了三个月之约,现在已经过了一半还多了,按照约定,留给她做决定的时间不多了。她之前一直笃定自己三个月之后就会对藜东南、对“耕云”失去新鲜感,但目前来看,情况正好相反,且加上她和杨平西现在的关系,她的天平重新有了倾斜。

但这毕竟不是小事,是关乎人生重大方向的抉择,袁双觉得自己没办法轻易下决心。

正出神着,前边的“宝贝”突然叫了一声,袁双被吓了一跳,垂眼一看,就看到草丛一动,似乎有什么东西溜了过去。

袁双顿住脚,僵着身体问:“不会是……”

“蛇。”杨平西接得很从容。

那个字一出来,袁双就起了鸡皮疙瘩,她往后退到杨平西身边,不敢再往下走。

杨平西低笑,说:“就是一条小土蛇,没有毒,不用怕。”

袁双从小胆子大,不怕蟑螂不怕老鼠,但蛇这种日常少见的生物,她还是怵得慌的,尤其是一想到它刚才就从自己脚边溜过去,她就控制不住地头皮发麻。

杨平西见袁双着实害怕,也没逼着她往下走,他往前一步,绕到她身前,蹲下身示意道:“上来。”

袁双看着他宽阔的后背,也不矫情忸怩,直接就趴了上去。

杨平西轻松把人一背,喊了还在扒拉草丛的“宝贝”一声,继续往山下走。

有人工轿夫背着,袁双乐得自在,她搂着杨平西,脑袋搁在他肩上,定定地看着他的侧脸,脑子里又开始想事情。

在一起后,杨平西从来没问过她,到底要不要留在“耕云”,他似乎恪守着三个月之约,只待她自己做决定。

袁双是了解他的,他不受拘束,也从不强求别人,就如当初,她第一回 萌生要走的念头时,他就说过好聚好散。她想,可能三个月之期到了,她说要回北京,他也不会多做挽留。

他给予她足够的尊重、自由,但袁双心里却并不因此感到快活。

“我有这么好看?”杨平西忽然侧过头,谑笑着问。

袁双对上杨平西的视线,这才回过神来,抬手轻轻推了下他的脸,“少自恋了。”

“不好看你这么盯着我?”

袁双不想**心思,便别开脸说:“谁盯着你了,我明明是在看风景。”

说着她稍稍直起身,真就放眼去看风景。

他们走在山间小道上,往山外看去,是一大片的梯田,这时节稻子结了穗开始变黄,在夕阳的余晖下呈现出一种黄绿的渐变色,一阵风吹过,还能闻到丝丝的稻香味。

袁双深吸了一口气,笑着问杨平西:“逍遥诗人,这么漂亮的景色,有没有激发起你作诗的灵感啊?”

杨平西听出了袁双话里的揶揄,挑了下眉,煞有介事地点了头,说:“还真有。”

“哦?”袁双稀奇,“作一首来听听。”

杨平西装模作样地清了清嗓,开口先读了个诗歌名:“山间小道。”

“走在山间的小道上。”

“前边是条狗。”

“背上是个姑娘。”

“狗的名字叫‘宝贝’。”

“姑娘的名字叫‘宝贝儿’。”

这首诗已经是杨平西超常发挥的水平了,还会用双关。袁双绷着笑,问:“怎么有两个‘宝贝’呢?”

“收留了两个,一个南方的,一个北方的。”

袁双埋头在他颈侧闷笑,故意问:“那是哪个‘宝贝’好?”

“各有好处。”杨平西挑唇一笑,说:“‘宝贝’能看家,‘宝贝儿’……能成家。”

袁双的心里忽然感受到一股前所未有的悸动,忍不住搂紧了杨平西,在他耳边轻声说:“听起来还不错。”

杨平西侧过头,挟着笑应道:“嗯。”

漫天夕阳洒落,清风拂过树梢,稻田翻起波浪,世间最美好的时刻似乎就是现在。

袁双看着杨平西透着淡淡笑意的眼睛,心口微微灼热。

她想,不管以后如何,至少此时此刻他们心意相通,便也足够。

作者有话说:

抱歉,迟了,写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