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初, 袁双给“耕云”算了一笔账,把大雷、阿莎和万婶的工资发下去后,再扣去店里一些零零碎碎的支出,盈利情况不出所料, 并不理想。她虽是拿四成分成, 但金额并不多, 不及她以前在酒店当大堂经理的薪资。

袁双一开始来“耕云”时, 是打定主意三个月之后一定要走的,但这段时间以来, 在寨子晨光熹微时, 在仰望满天繁星时, 在与店里的人嬉笑逗趣时,在和住客把酒言欢时……她曾几度动摇过。

藜东南山水宜人,“耕云”有情有义, 留在这里的确是舒心的,但有情不能饮水饱, 她不得不考虑现实情况。尤其,现在她还要考虑自己和杨平西的关系,虽然目前他们很是投契, 但这份意外结下的情谊能维续多久, 她心里没了底。

袁双左右权宜,还是坚定了最初的立场。

苗寨每年农历六七月份都有个“吃新节”, 这个节日算是苗族比较重要的一个传统节日,一般是过三天。节日办在结穗之际, 寄寓了苗民祈祷农事丰收的美好祝愿, 在这一天, 寨子里的男女老少都会为了过节忙碌, 小伙儿们修制芦笙,姑娘们缝制衣裙。

“吃新节”首天,袁双一大早起来,推开窗就看到了寨子里升起的袅袅炊烟。太阳还没露面,寨民们就已经开始进出忙活了,从高处往下看,可以看到大小道上来回走动的人,或挑着蔬菜担子,或提着水桶到“三眼泉”打水。

袁双被这种劳动的氛围感染,马上去了浴室洗漱,换了条靓丽的长裙后,她用从侗寨带回来的发带把自己的长发盘起来。从房间里出来,刚到大厅,她就碰到杨平西从楼底下上来,他的脸上还沾着水珠,显然是刚在水池里洗了脸。

“耕云”的水接的是山里的清泉,经过一夜的沉寂,早上水龙头里流出来的水拔凉拔凉的,袁双之前用着都冻手,所以她现在早上洗漱都是用的热水。

杨平西的小房间里没有热水器,用不上热水,袁双看着他,轻咳一声,说:“早上的水冷,店里那么多空房,你可以随便挑一间,用热水洗漱。”

杨平西抹了一把脸,抬眼看着袁双,挑眉笑问:“心疼我?”

袁双给他一个白眼,不客气道:“我是怕你体质不行,要是病了,店里的活儿就没人干了,影响赚钱。”

杨平西眉头一耸,闲散道:“放心吧,我的体力不比‘年轻人’差,体质也一样。”

袁双知道杨平西意有所指,拿她前几天晚上说年轻人体力好的事打趣,她看他这混不吝的模样,就知道他又要拿自己开涮,她不给他机会,轻哼一声,转身走开。

袁双早上起来,例行去喂了“宝贝”,等它吃饱,就给他套上遛狗绳,准备带它出门逛寨子。

她牵着狗刚到门边,在吧台里的杨平西突然出声,说:“一起去。”

袁双回头,“你也要逛寨子?”

“嗯。”杨平西从吧台里走出来,说:“今天吃新节,我出去看看寨子里的人有没有需要帮忙的。”

袁双寻思着大厅里安了监控,一小会儿时间没人不碍事,就站在门口等杨平西。

杨平西走到袁双身边,伸出手说:“我来吧。”

袁双会意,把遛狗绳递给杨平西,交接的时候他们的手碰在了一起,她的虎口过电一般微微发麻,很快就把手抽了出来。

杨平西看了袁双一眼,眸光微深。

“宝贝”带路,杨平西和袁双就跟着它后边,它走哪条小道,他们就和哪条道上的人家打招呼。这阵子袁双常常在寨子里溜达,很多寨民都眼熟她,有一些长辈会喊她“小双”,一些年幼的小孩会喊她“小双姐”,她好像渐渐地融入了这个寨子。

今天过节,寨子里的节日味道很浓厚,几乎家家户户的人都穿上了苗服,忙进忙出的,或酿酒,或宰牲,或祭拜。

袁双看到有苗民在祭祀的时候把鸡血淋到黄纸上,突发奇想,觉得杨平西才应该打点鸡血,免得他一天到晚一副逍遥散仙的模样,无欲无求的。

她脑子里浮现出了杨平西淋鸡血的样子,滑稽可笑,憋不住扑哧笑出了声。

杨平西回头看袁双,见她独自笑得开心,嘴角微扬,问:“乐什么?”

“没什么。”袁双忍了忍,抬眼看到杨平西的脸时,禁不住又笑了。

杨平西眉头一挑,看袁双这乐不可支的模样,便也能猜出她的笑意与自己有关。他一哂,也不再追问,由着她笑去。

袁双和杨平西跟着“宝贝”溜达到了芦笙场,杨平西解开绳子让“宝贝”在场上自由地跑动,袁双趁机在广场周边转了转,看几位婆婆坐在小凳上给苗服绣纹样。

都说苗服是“苗族服饰博物馆”,衣服上的一针一线都有讲究,不同的纹样象征着不同的寓意,十分考究。

一位婆婆看到袁双,笑着搬来一张小凳,示意她坐下,之后又指了指手上的针线,笑呵呵地看着她,亲切地说了几句苗话。

袁双听不懂,但大致能猜出意思,便摆了摆手,说:“我不会。”

婆婆又指了指她身后,袁双回过头,就触上了杨平西的目光。

他一直在看着她。

婆婆指完杨平西,又拿起手上的苗服在袁双身上比对了下,用非常生疏的普通话,说了两个字:“结……婚。”

她话一出,其他几个婆婆顿时一起笑开了,她们的笑是没有恶意的,只是对小姑娘的一种友好的打趣。

袁双立刻就明白了那位婆婆的意思,她是想让她自己给自己做一件嫁衣,好嫁给杨平西。

“我和他不是……”语言不通,徒劳解释,袁双无奈地叹一口气。

杨平西说得对,在外人眼里,他们实在不能算是清白。

她不过才在黎山寨呆了一个月,寨子里上上下下都觉得自己是“耕云”的老板娘,杨平西的小媳妇,这要是再呆久一点,一传十十传百,到时候怕不是整个藜东南,不,以杨平西的关系网,怕不是整个藜州都会误会他们的关系。

届时她就是跳进黄河里也洗不清!

杨平西让“宝贝”撒了欢地跑了一会儿,就召它回来,重新给它套上遛狗绳。他牵着狗往袁双那儿走过去,袁双看到他,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就起身,和几位婆婆说了声再见。

回去路上,仍是“宝贝”打头带路,这个点正好是饭点,袁双闻着空气里浓郁的香味,忍不住用力嗅了嗅,猜测道:“糯米饭?”

“嗯。”杨平西垂眼看她,“想吃?”

袁双不由自主地咽了口口水。

杨平西轻笑,拉了下遛狗绳,说:“跟我来。”

袁双跟着杨平西绕进一条小巷里,巷子尾正好有个爷爷在用木头锤子用力地捶着木臼里的糯米饭。

杨平西给了“宝贝”一个口令,让它坐下,他把遛狗绳递给袁双,上前和爷爷攀谈了两句,接过他手上的木头锤子,接替他的工作,用力地捶起糍粑来。

杨平西到底年轻,力气大,抡起锤子来又快又猛,不消多时,糯米饭便被捶成了黏糊糊的糍粑。袁双闻着香味,看着那米白米白的糍粑,已经能想象它在嘴里时的口感了,手工打出来的糍粑一定弹牙。

爷爷揪了两团糍粑,用食品袋装好了,又装了一大份还没锤打过的糯米饭一起送给了杨平西。

杨平西走到袁双跟前,拿过她手中的遛狗绳,又把装着吃的的袋子递给她。

从巷子里出来,袁双没等回到旅店,就捧着糍粑开吃了。

杨平西低头看她咬了一口糍粑,双颊一鼓一鼓地吃得起劲,眼底露出淡淡的笑意,问:“好吃吗?”

手工打的糍粑的确更有嚼头,袁双上下两排牙被粘着,只能点头回应。

他们抄了近路往上走,经过一栋二层小吊脚楼时,一个小哥正坐在门口,捧着芦笙在擦拭,看到杨平西,他吹了声口哨,打了个招呼:“正想着过会儿上去找你呢,没想到就碰上了。”

杨平西看到他,顿住脚,问:“什么时候回来的?”

“昨天夜里,请了假,赶回来过节。”小哥说完,目光一转,落在了杨平西边上的袁双身上,意味深长地说:“之前就听说‘耕云’有了老板娘,我还不太相信,现在是眼见为实了。”

“可以啊老杨,啥时候请客啊?”

袁双差点噎住。

杨平西侧目,抬手轻拍袁双的后背,不过才拍两下,她就躲开了。

袁双费劲地把嘴里的糍粑咽下去,缓了口气,对着那个小伙说:“你别误会啊,我和杨平西的关系就和你跟他一样……是‘铁瓷’。”

小哥闻言愣了下,看向杨平西,一改刚才佩服的语气,“啧”一声说:“老杨你不行啊,这么漂亮一美女,怎么处成‘哥们儿’了?”

杨平西轻呵,他也不知道,怎么就处成了“铁瓷”。

这不是袁双第一回 义正言辞地澄清她和自己的关系,不知道是不是他之前那句“不算清白”让她介意了,还是杨夕南之前那几声“嫂子”让她觉得不自在了,这几天他能很明显地察觉到她在避嫌。

她现在快递都不使唤他取了。

袁双也的确是有意在回避杨平西,在察觉到自己对他有非分之想后,她第一时间把这种情感上的浮动归因于激素作祟,所以生理期这几天,她刻意拉开了和杨平西的距离,打算冷却下情绪。

她怎么也不肯承认自己对杨平西动了心,他这么一个逍遥自在,万事不留心的江湖游侠,对待感情估计也是这样的态度,哪家姑娘摊上他,真的是倒了八辈子霉了。都说男女之间谁先认真谁就输了,她要是真对杨平西上了心,那就是输上加输,全盘皆输。

袁双觉得自己还能拯救一下。

告别了小哥,袁双和杨平西又往山上走,路上他们两个都没说话,“宝贝”像是察觉到了气氛的不对劲,也不跑了,老老实实地在前头走着。

袁双有一口没一口地咬着糍粑,余光时不时去瞄下杨平西,在他转过头时又迅速地别开眼去,装作若无其事地打量四周的环境。

这种蚂蚁在身上爬的感觉实在有点难受,袁双觉得自己手上的糍粑都不香了。她的目光四处乱转,在逮到一个背着登山包,正在逛寨子的小伙时,她就像是抓住了一根稻草,二话不说,几步追了上去。

“帅哥,你好啊,一个人来玩吗?”袁双还没看到前边人的脸,就从容地打了声招呼。

生意语言,男喊帅哥,女叫美女,就不至于出大差错。

背包小伙听到人喊,停下了脚步,迟疑了下,转过身来。

袁双这才看清了他的脸,阳光大男孩,是担得起“帅哥”这个称呼的。不知怎的,她现在有点想说男人搭讪时的一个烂俗借口——这个帅哥她看着眼熟,像在哪里见过。

还没待袁双想起来,帅哥开口了,他惊喜道:“袁副理!”

袁双听到他的声音,脑中的记忆之弦被拨响,蓦地就想起了眼前的人是谁。

“邹……辛?”

“是我。”

“你怎么会在藜东南?”

“你怎么会在藜东南?”

袁双和邹辛同时开口说了同样的话,话音落地,俩人静默一秒,都笑了。

杨平西还是第一次在听到袁双的笑声时,攒起了眉。

他扫了眼站在她对面的男人,在心里估摸,这个突然冒出来的毛头小子是哪个“赛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