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耕云”线上平台的订单很少, 而且基本上都是订的床位房,袁双在网站后台浏览一遍就大致了解了情况。线下的订房订单阿莎都做了记录,袁双只需稍微过目下,也就清楚了。

袁双本以为耕云的收支结构简单, 对账会很容易, 但在看到杨平西手机上长长的账单明细后, 她不由瞠目结舌。

“这是一天的账单?”袁双不可置信地问。

“嗯。”

“这么多?”袁双划着屏幕, 看着上面零零碎碎的金额,大的几百, 小的几块, 什么数都有, 她看不出规律,忍不住问:“这些都是什么收入?”

杨平西探过脑袋,“你问哪一单?”

“这个, 怎么会有5块钱的进账?”袁双随便指了一单问。

杨平西的表情居然也有些疑惑,他看了眼入账时间, 忖了下说:“应该是哪个客人付的早饭钱。”

“下面这单8块钱的呢?”

“和上面那单的交易时间差不多,应该也是早饭钱。”

袁双皱眉,问:“店里的早餐费定价是多少?”

“免费。”

“……”

杨平西解释说:“‘耕云’不卖早餐, 但有的客人起得早, 我会让万婶多做点,一起吃。”

“那这早饭钱是怎么回事?”

“客人自己付的。”

袁双再次露出惊讶的表情, “他们自己付的钱?”

“嗯。”杨平西看了眼手机,同一时段进账的数额5块、8块、10块不等, 他觉着有意思, 笑着道了句:“还是看饭量付的。”

袁双只碰到过想尽办法要优惠要折扣要免单的顾客, 还是头一回见着免费的早餐不吃, 上赶着花钱的客人,居然还不只一个,不由觉得稀奇。

她又往下划拉了下屏幕,看到有个200的进账,问杨平西:“这是虎哥付的房费?”

“不是。”杨平西对这笔钱有印象,很快就回道:“早上几个客人要赶动车,镇上去市里的大巴又没这么早,我就送他们去了动车站,这是车费。”

袁双点了下头,说:“我还以为你又免费给人当司机了。”

杨平西没接话。

袁双盯着他,眯了下眼,试探地问:“这钱……又是客人自己付的?”

“嗯。”

袁双再次讶然,不可思议地问:“他们有便宜不占,主动给你钱?”

杨平西见袁双浑然不相信,笑了下,说:“你不也是这样的人。”

袁双抿唇不语,看着账单若有所思。

她拿出备好的本子把一笔一笔的账核对好记下来,杨平西见了,问:“有必要每一笔都记得这么详细?”

“当然了。”袁双边写边说:“只有把账本做实了,才能知道店里哪些方面亏了,之后才能想办法补救。”

店里有两个软件的收款码,袁双对完这个软件的账单又去对另一个软件的,她试图把每一笔收入都弄清楚,到最后发现,不行。杨平西手机上的账单零散,数额不一,很多钱他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来的,只能给出一个含糊的答案。

比如今天下午有个95元的进账,杨平西说是酒费,但“耕云”的酒类价格只有三个档次,10元、20元、30元,都是整数,就没有零头。

再比如傍晚的时候店里有一连串的散钱进账,袁双通过时间点估摸出这些大概是拼餐费,但费用金额并不全是20,几个20中间夹着25、30甚至50的数字,杨平西都不知道是什么钱,账单上也看不出是谁转的。

袁双把今天的账单从头到尾捋了一遍,最后做出来的账本是糊涂账,账面很不清晰,上面有很多“来路不明”的收入。

收入明细含糊,但进账总额是很直观的。袁双惊讶地发现“耕云”单日的营收竟然还可以,虽然不是很高,但比她预想的要好,没到亏得底儿掉的地步。

杨平西见袁双看着自己记的账一脸严肃,抬手在她眼前晃了下,问:“嫌赚少了?”

袁双回神,说:“比我想的要好一点。”

杨平西挑了下眉,袁双怕他得意,立刻又说:“只是一点,暂时饿不死就是了。”

“饿不死就够了。”杨平西说得随性,颇有一种活在当下的洒脱感。

“你就这么点追求。”袁双埋汰了句,她低头盯着账本,眼珠子忽一转,抬起头喊杨平西:“杨老板。”

杨平西一听袁双喊他“老板”,就知道她有事,不由牵了下嘴角,下巴微挑,示意道:“你说。”

袁双往杨平西身边靠过去,问:“之前你说给我分成,是只给我房费的分成,还是其它零零碎碎的钱也分给我?”

她举例:“比如你卖酒的钱,我有份吗?”

“有。”杨平西一点都没犹豫。

“载客的钱?”

“有。”

“拼餐的钱?”

“有。”杨平西垂下视线,对上袁双在昏暗的光线下发亮的眼睛,哂笑一声,说:“‘耕云’所有的收入,你都有份。”

袁双心里一喜,面上却还是做出一副不好意思的模样,做作道:“这不好吧,我没入股,你酿酒调酒开车我既没出钱也没出力……”

杨平西一眼就看穿了袁双的假客套,却还是颇为赞同地点了点头,悟道:“有道理,那不分你了。”

“你敢!”袁双立刻变脸,态度强硬了起来,声音也不复温柔。她磨了下牙说:“杨平西,你能把酒卖出去我是有功劳的,要不是我帮你拉客,店里也不能有这么多人来消费。”

前后不过几秒,袁双就“原形毕露”,杨平西听她直呼他的名字,觉得顺耳多了。他低头失笑道:“是,多亏了你。”

他拿捏好分寸,也不再逗弄袁双,噙着笑说:“我既然拉你入伙,你就是‘耕云’的人,一家人没必要算得这么清楚。”

“谁跟你是一家人。”袁双虽然这么说,脸上却浮现出了笑意。

她见杨平西盯着自己的脸,眼神玩味,不由别开头,敛起外露的情绪,再回过头时以一种公事公办的语气说:“还有件事儿,店里弄两个付款码不太方便,个人码每天的收款额度也有限,我觉得还是要申请一个商家聚合码,这样不管客人用什么软件都能扫码付钱,我们对账也轻松些。”

“嗯。”杨平西懒散地点了下头,全凭袁双拿主意的样子。

“那我用你的手机下个软件。”

杨平西想了下,说:“用你的下吧。”

“嗯?”

“这样你对账方便。”

申请商家聚合码需要用到法人的个人信息,还要绑定法人的银行卡,袁双见杨平西说得这么轻巧,不由道了句:“你把金融软件装我手机上,就不怕我把钱卷走?”

杨平西不以为意,拿回自己的手机,笃定道:“你不会。”

“万一呢,你才认识我几天,怎么知道我不是个丧尽天良见利忘义的人?”

“直觉。”

袁双听到这个烂俗的答案,忍不住翻了个大白眼,说:“我看你就是要被骗一次,吃个大亏才能长记性。”

杨平西和很多人打过交道,自有识人的本事,一个人是不是丧尽天良见利忘义,不需要经年日久的考验,有时候从一些细节就能判断得出。

当然,他也明白袁双这么说是为了他好,因此并不反驳她的话,只是看着她勾唇一笑,说:“你要是看上了‘耕云’的钱,不用铤而走险,只做一揽子买卖,我给你支个更好的招,一劳永逸。”

袁双两手抱胸,洗耳恭听。

“当‘耕云’的老板娘,这样不只接下来三个月,以后店里的钱都是你的。”

杨平西说得一本正经,袁双听得额角直跳,瞪着他说:“你这是想让我‘卖身’给你?”

杨平西还笑着,混不吝地说:“我卖给你也行,以后你是老板,我是……老板郎?”

袁双被气笑了,嘴角不可遏制地往上扬,啐了杨平西一句:“美得你!”

杨平西就看着袁双笑,末了对她说:“下吧,我信你。”

袁双在职场里摸爬滚打了几年,被算计过也学会了算计人,知道人与人之间只要扯上利益,那就毫无信任可言。她已经习惯了人与人相处时有所保留,突然碰上杨平西这样对她毫不设防,赤诚相待的,心下不免动容。

“冤大头。”袁双轻声说了句。

她拿出手机,下了个软件,要来了杨平西的各种信息注册填写,又拍了几张旅店的照片上传,最后提交资料,等待审核。

“你的信息我现在可都掌握了,我要是起了心思,只要耍点手段,就能把钱转走。”袁双把杨平西的身份证和银行卡推还给他,拿起自己的手机晃了下,说:“审核还没通过,你现在还有后悔的机会,我可以立刻把软件卸载了。”

“我的手机没内存了,就装你那。”杨平西收起自己的身份证和银行卡,袁双的话他根本不放在心上。

袁双的唇角微微一扬,又问:“审核通过后银联会发来账号和初始密码,账户登上去后可以修改密码,改成什么?”

“8个8?”

“……”

大厅那头有人喊“杨老板”,像是有什么事,杨平西应了声就要过去,走之前他低头对袁双说了串数字。

袁双觉得杨平西说的几个数字很熟悉,忍不住提笔写了下来,她盯着本子仔细琢磨了会儿,忽然发现这串数字就是她的生日日期。

她怔然,下意识去摸摸口袋,那里放着杨平西托人从侗寨给她捎过来的身份证。

袁双懵了片刻,拿起笔去涂那几个数字,划着划着,突然笑了一声,说:“小把戏还挺多。”

阿莎的家不在黎山寨,而是在另一山头的苗寨里,吃完晚饭,她就离店了。

前台无人,袁双对完账后就在那儿坐着。入了夜,在山下玩的住客陆陆续续地回来了,大厅里的人多了,喝酒的需求就上来了。

杨平西一个人忙不过来,袁双就给他搭把手,递递杯子送送酒水,也会和客人开开玩笑,一点都不怯场手生。

袁双观察了一晚上,总算是知道店里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不明收入。

杨平西只顾着调酒送酒,也不惦记着收钱,住客喝完酒都是自己扫码付的单,他们也记不清自己到底喝了多少,就估摸着付了钱,这钱就变成了“耕云”的一笔糊涂账。

袁双看在眼里,不由叹一口气,在本子上多记了一条“耕云”的待改事项。

深夜,大厅人散后,杨平西不让袁双帮忙收拾桌子,招呼她早点休息,袁双也不和他客气,上楼回了房间。

洗完澡出来,袁双看到李珂给自己打了个视频电话,她没接到,想了下便找出耳机戴上,回拨了个视频电话过去。

“袁又又,你真打算留在黎州不回来了啊?”视频甫一接通,李珂劈头盖脸就问了一句。

袁双庆幸自己戴了耳机,虽然睡隔壁的虎哥还在楼下,但她还是压低了声音,回道:“不是不回去,是这三个月不回去。”

袁双把和杨平西的约定告诉李珂,之后又叹口气悔道:“我就不该轻易答应他。”

“这不是挺好的么,你以前总说想要开一家旅店,现在正好试试手,而且藜东南山好水好,还有个帅哥老板作陪,就当度假了。”

“度什么假啊,渡劫还差不多。”

袁双忍不住把这两天的事说给李珂听,她细数“耕云”经营上的种种弊端,杨平西花样百出的赔本行为,最后长长地太息一声,说:“我是上了贼船了。”

视频里,李珂盯着袁双的脸看了半晌,忽然开口说:“你很兴奋。”

“嗯?”

“你的眼睛里闪烁着跃跃欲试的光芒。”李珂说:“虽然你嘴上嫌弃这家旅店事多,但其实你很期待在那里大展拳脚。”

袁双张了张嘴想要否认,最后还是作罢,她略有些别扭地承认道:“我是有那么一点儿亢奋,只是一点儿啊。”

“看来在酒店工作的这几年并没有把你的性子磨平,你这人啊,骨子里就喜欢刺激、挑战。”李珂感慨了一句:“我看藜东南那地儿适合你,都把你的本性激发出来了,你干脆就留在那儿别回来了。”

袁双摇头,说:“我就是觉得这里新鲜,兴许三个月过后我就呆腻了。”

“也有可能三个月后你就彻底留那儿了。”李珂若笑着凑近屏幕,贼兮兮地说:“我觉得你的杨老板是个妙人儿。”

袁双立刻纠正道:“他不是我的。”

“以后指不定就是了。”

袁双想到上次做的春/梦,就是因为李珂不正经的暗示,不由瞪着手机说:“你别扯些有的没的,我和他相性不和。”

“哪方面不合啊?”

“我爱钱。”

李珂扑哧笑了,说:“我倒是觉得你们挺合得来的,就几天功夫,处得跟认识了很多年的老友似的。”

袁双没否认这一点,她和杨平西相处的确自在,老熟人一样,今晚还有住客调侃他们像老夫老妻。

李珂又说:“听你描述,杨老板还挺有意思的,像隐姓埋名的江湖侠客,讲义气,热心肠,性子洒脱,还不爱钱。”

“哪个侠客像他这么落魄?他是生意人,又不是慈善家,不爱钱算怎么回事?”袁双呵呵一笑,损起杨平西来,嘴下是一点也不留情。

“那我问你,如果杨老板是个见钱眼开、见利忘义的人,你还会交他这个朋友吗?”李珂一针见血地问。

袁双噎住。

李珂的这个问题不是她不知道怎么回答,而是她很清楚自己的答案。

李珂看穿了袁双内心所想,不由眯起眼睛,促狭道:“袁又又,你就承认吧,其实你很欣赏不爱钱的杨老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