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两个贼曹尉刚进他们家门,这对夫妻一看是官府的人,还没等我们开口问就认了罪。丁氏说人是她杀的,那三条狐狸尾巴则是她丈夫宋石头去山上猎的。”

县衙公堂上,李凌云听着县令的话,看向跪在面前的白衣女子。他的目光扫过她的身边,那里放着一把裹了破布的官制弓,还有一个摆在地上的黑陶小罐。旋即他的注意力又回到女子脸上,发现她眼角已有皱纹。

李凌云心中有些费解,便问那个上任才两天的县令:“这是十五岁的人?为何她的面相看着如此显老?”

那县令是个相貌儒雅的年轻人,显然也没办过什么案,听了问题也只能眼巴巴地瞅着两个县尉,两个县尉又连忙去看仵作杨木,杨木总算接到眼神,赶紧出班行礼,道:“犯妇丁氏在案发时确实只有十五岁,但事情过去两年,她如今已年满十七,加上家中贫苦,常年忙于耕作,所以自然显老一些。”

“不只是劳作才会显得老。”丁氏抬起头来。她虽是十几岁女子的相貌,但肌肤却是黝黑的,脸上还有晒伤蜕皮的痕迹。可能是因为已认重罪,她的双眼里有一种死一样的平静,这种目光又让她显老了不少。

“丁氏,你说说看,为什么不打自招?”明珪开了口,“是因为你笃定官府已经知晓了你的作案经过?”

“不是的,”杀了三人的丁氏摇摇头,“做了这种事,夜里总能梦见那三个女人,她们每天都来找我,这两年我就没睡过一天好觉。我本是流民,在此租种土地度日,一年的收成被主家拿走租粮后刚够糊口……即便夜不能寐,白日仍要下地操劳,今年我因劳作,还摔倒小产了一次,我心里头觉得,这可能就是报应,所以你们找来,我就全都招了。”

见凶手侃侃而谈,问话的人还不是自己,那县令面子有些挂不住,正色道:“咄,那丁氏,你究竟为何要杀那罗氏等三人?”

“想杀就杀了,还要什么理由?”丁氏冷漠地看向县令,“反正不过是些口角矛盾,我跟我郎君杀了人,那就杀了我们偿命便是。”

见杜衡在旁边虎着脸坐得笔直,李凌云一拽明珪衣袖,小声耳语道:“丁氏嘴硬,可我一定要知道她为何作案,否则的话,怎么知道我与杜公的赌注谁输谁赢?”

明珪见丁氏梗着脖子的模样,知道李凌云在担心什么,于是微微一笑。“交给我就是。”

县令被噎得面色发白。明珪建议道:“明府初来乍到,不如就由我来问问这丁氏如何?”

“似……似乎不大好吧……”县令结结巴巴地想要拒绝,一直在旁边饮用冰露的谢阮那边突然发出“锵”的一声,众人回头看去,发现她的拇指已把腰间直刀顶出了刀鞘。

谢阮冷冷地看着县令。“这桩案子,天后想尽快要个结果。”

被她威胁,县令额头顿时冒出油汗。“那……明少卿请自便,自便。”说着干笑了两声。

明珪点点头,先是绕着丁氏走了两圈,然后在她身前站定,斜视罪犯,冷酷地道:“我自京中大理寺来,你应该知道,大理寺是朝廷三法司中心。你们夫妻假称狐妖作祟,谣言早传到了东都,这桩案子,天后亲自下旨要求严办。要是像你现在这样不说实情,你们夫妻二人一定会被捉拿入京。我可以保证,在大理寺狱里你们将遭受的刑求,你绝对无法想象有多少花样,可以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丁氏闻言,身体微微一震。“反正都要死,难道还怕这个?”

“你不怕,那你的郎君呢?”明珪看向丁氏身边的男人,那男人害怕地跪在地上埋着头,根本不敢看人。

明珪见丁氏有些动摇,继续道:“你用蛊毒杀害他人,按大唐律属十恶不赦之罪,而你郎君在此案中不是提供蛊毒的人,也没亲自下蛊,只是你的从犯,兴许还能逃脱死罪。不过……这一切都要看你现在招不招。如果你们等进了大理寺之后再说,就是毫无悔改之意,罪上加罪,因此连坐父母亲友也是很有可能的。”

明珪淡淡地说:“丁氏,你可要想清楚,现在招还是不招。是死你一人,还是要把亲朋都牵扯进来?你不会认为自己做个假过所,我们就查不出你的来路了吧?现在你和你郎君人在这里,有了身体形貌,大不了发文给各州县乡村,查出你们的真实身份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丁氏咬紧嘴唇,望望身边的丈夫,然后直勾勾地看向明珪。“我要是现在招了,就可以不牵连家人?”

“可以酌情处置,毕竟你二人在外逃亡,家人未必知情。再说了,你不制造麻烦,我们能迅速结案的话,我们自然也不会闲极无聊,给自己找更多事。”

丁氏闻言总算点了头,恨声道:“那我招,我招就是。”

明珪看向李凌云,给后者一个“可以了”的眼神,又吩咐丁氏:“开始说吧!一切细节最好没有任何遗漏。”

那丁氏果然领受,从头开始缓缓讲起。

“我与我家宋郎是逃亡到这个村子的,我们不是本地人,家里那点钱财之前都拿去做了假的过所,为买通他人容留我们定居,更是让家中一贫如洗。可租种富户的土地也赚不下几个钱,只够混个肚饱,甚至一年到头连一件新衣也添不上。”丁氏说着,表情有些恍惚,似已陷入回忆。

“后来,我在一次赶集售卖野菜时偶然认识了罗氏。当时有人出言调戏我,她性格豪爽,替我赶走无赖,我很感激。她见我年岁和她相近,又住在同一个村里,就开始跟我往来。罗氏的郎君是个猎户,我想着我家宋郎也会一点箭术,如果能像他一样捕猎,给家里帮补点银钱,收入会多一些。

“可是捕猎的事一贯只有本地人可以做,我们这样的外来人,哪怕愿意交租,乡长也不会把山头分给我们。于是我就想,能不能从她家邵七郎手中租取一些捕猎的份子,譬如说一两个山头,反正猎物一并交给他售卖,给我们一些劳力钱就行。谁知我刚提出,那罗氏就跟我翻了脸,说我不知好歹,狩猎是她家在这里的立身之本,怎么可能分给我家?还说我是痴心妄想。”

李凌云听完这段,问道:“罗氏不愿分给你山头,这就是你杀了她的原因?”

“怎么会?她不过是拒绝了我的提议,又不是断了我的生路。”丁氏猛地反驳,又丧气地缓缓低下头,“我见她激烈反对,说话也难听,便想这事就算了。可我怎么也没想到,那个邵七郎在县城售卖皮货时,背着罗氏恋上了一个青楼女子。因为这个,他把打猎后赚来的一些钱用在了喝花酒上,然后和那罗氏说,收入变少是因山上的猎物不知为何少了很多。”

说到这里,丁氏冷笑起来。“她自己的郎君在外面搞了女人,又说了谎话,她傻乎乎的,没发现。到手的钱少了,她反倒以为是我家宋郎偷偷上山打猎,抢了她家郎君的猎物。她性格火暴,某天冲到我家中,说要讨个公道。”

那县令在一旁听得不解。“说清楚不就行了吗?为什么会演变到杀人这一步啊?”

“我当时跟她说清楚了,可她死活不信。不但不信,她见了我家墙上挂着的这把弓,还觉得我是在骗她,非要拿下来看个彻底——”丁氏伸手拿起身边那把弓,咬牙切齿地道,“这把弓,我用布包得十分仔细,就是因为它是个见不得人的东西。”

丁氏将那弓递给站在眼前的明珪。明珪拿起看看,叹道:“此弓是官制的,上面还有官府印记,这种打仗用的弓,民间是不允许私藏的,否则免不了牢狱之灾,若是曾用这弓做过什么非法勾当,只怕是要杀头的。”

明珪看向丁氏的丈夫。“这弓,你到底是从什么地方弄到手的?是不是来路有问题?”

“是……”那宋石头是个木讷之人,只说了一个字,便再也说不下去,猛地磕头呜呜大哭起来。

丁氏见丈夫这样,连忙伸手捧着他的额头,不许他再自伤。她有些悲凉地道:“他年少时不懂事,本想去县城做木工学徒,谁知被乡里人一路裹挟,加入了自称有仙术的仙人座下,当了什么神仙随从,跟着他们在乡里四处游**。后来,他才发现那些人根本就是盗贼而已,只是打着仙人的旗号去抢掠百姓。而且这些人胆大包天,连官兵也抢,这把弓就是他们抢来以后分给我家郎君的。他怕被杀头,就带着这把弓匆忙出逃,谁知在逃亡路上,却遇到了遭歹人挟持,正要被卖去私妓家里的我,便用这把弓威慑歹人,救下了我。我当时被歹徒劫持数日,他们为了把我卖个好价钱,并没有让我失身。话虽如此,但名节已坏,我见他是个老实人,又感激他的救命之恩,就跟他做了夫妻。”

说到这里,丁氏眼中泛起水光,顿了一顿才继续道:“罗氏平时也是村里的一号人物,见多识广,认出这弓是官府的禁品,觉得抓住了我的痛处。被她撞破这弓的事,我顿时慌了神,只好跪地求她不要说出去。她倒是也答应了我,却要我家郎君为她家狩猎,而卖掉野货后一分钱都不打算给我们。就算这样我也认了,可她还逼问了我跟郎君过去的事。她走以后,我越想越怕,她家那个邵七郎就是个大嘴巴,喝醉了什么都敢往外说。而我家宋郎曾加入的那个盗贼团伙,后来据说举旗谋反,占山为王,犯了谋逆大罪,一窝人都被官府给抓去处死了。要是有一天她说漏了嘴,给她家郎君听了去,说不定哪天宋郎的过去就闹得天下皆知,到时我们也必死无疑。”

丁氏心灰意冷地惨笑。

“事已至此,我想一不做,二不休,干脆把她给灭口算了。我是南方人,故乡有很多人在东都附近讨生活。我家乡那边的女子很擅长制一种斑蝥蛊,这蛊如果分量掌握得好,并不会致人死亡,可以治好痿症;但超出用量便成剧毒。

“像我们这样的外乡女子,要在本地立足,必须互相帮扶。因斑蝥蛊可以给男人治疗**之症,本是一种药剂,所以只要给制蛊人些银钱,制蛊人甚至可以将斑蝥蛊贱卖给同乡。于是我拿定主意,边让宋郎给罗氏家狩猎,边找机会从同乡手里弄来一盅斑蝥蛊。

“罗氏性格贪婪,仗着抓到了我们的痛处,不但让宋郎无偿为她家狩猎,还让我们自己把皮子鞣好再交给她。因我们之间有了独特的秘密,她反而对我更不避嫌,表面上看我们亲同姐妹,可她没有察觉我已起了杀心。

“搞到斑蝥蛊后,我就用宋郎从前狩猎得来的狐狸尾巴做诱饵,说是给罗氏瞧瞧狐狸尾巴鞣得好不好,能不能卖出高价。

“趁邵七郎出门打猎,我便敲开了她家的门。罗氏自家捕到狐狸后,狐狸尾巴都是拿去单卖,她当然知道一条好的狐狸尾巴有多值钱。而我家宋郎弓技不好,自帮她狩猎以来,还没有猎到过狐狸。罗氏看到这样漂亮的狐狸尾巴,想着荷包要变鼓,当然心满意足,心情也是好得不得了。这时我抓住机会,说请她喝我家乡的蜜茶,她一点戒心都没有地喝了个干干净净,自然,没过多久她就毒发了。”

“狐狸尾巴你是故意丢下的,还是落下的?”李凌云问。

“是慌乱中忘了,那狐狸尾巴可是能卖许多钱的……”

丁氏眼神飘忽不定地回忆着当时的情状。

“那罗氏中毒之后,很快便七窍流血。我虽然知道斑蝥蛊能杀人,但从未亲眼看过,所以我瞧着心里也很害怕,就把狐狸尾巴忘在了她的家中。

“后来我发现自己竟忘记确定她有没有死透,惊慌失措了好一阵,想着跑出她家门也没多远,正盘算要不要回去看看,这时邵七郎就回来了。他发现罗氏出了事,四处喊人来救命,村里人也都被惊动,我觉得时机正好,于是就顺着人群跟过去瞧瞧她的死活。

“当时我站在人堆中,听见身边有人小声议论,是不是那邵七郎捕猎了许多狐狸,狐妖来讨命了。我那时已经察觉将狐狸尾巴遗落在了房中,正头疼怎么掩饰,闻言灵机一动,就在人群中喊了起来。那邵七郎也不知是胆小还是别的什么缘故,真以为有狐妖在作祟,当场叩拜起来。更让我没想到的是,县令不知那是蛊毒,无法找到罗氏的死因,竟也相信了有狐妖作怪。”

“这么说来,你杀罗氏也算她过分贪婪,咎由自取。可为什么你还要杀田氏和谭氏?你跟她们也有刻骨深仇吗?”一直没说话的杜衡此时抓住了时机,急忙问那丁氏。

“仇谈不上,不过是很讨厌她们而已。我当时觉得,反正我都杀人了,还赔上一条狐狸尾巴,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多杀几个,把案子做大。既然大家认定邪祟是那邵七郎招惹来的,到时他多半会被赶走,我们说不定就有机会找个本地人,让他去拿下山头,转而租给我家狩猎,这样我们还能过上好日子。”

杜衡听完,自知推测有误,面色顿时白了几分。

而那丁氏却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眼中恨意闪烁。

“所以我就列了个单子,把那些平日里话里话外看不起我们外乡人,又总是单独在家方便我下手的小娘子一一记下。

“按惹人讨厌的程度,我一共写了五个人。本想全部杀掉,可那谭氏死了以后,县上说京中传来天后的口谕,勒令当地查出邪祟真相,我有些怕,担心从京城里来的官员会看出纰漏,抓我们下狱,所以就再也不敢继续下去。可没承想京城的官员也没有什么了不起,不过是来走走瞧瞧,随便问两个村民罢了,见问不出什么就匆匆离开了。就这样,我们又掩盖了两年,直到各位重新查起这桩案子……”

说到这里,丁氏深情地看向宋石头。“发生的一切,就是我说的这些了。你们还想问什么尽管问我。宋郎他什么都不知道,杀人的事一直都是我做的,他只知道我喜欢狐狸尾巴,偷偷去山上猎给我而已。再说他当年也是被人裹挟,并不是自愿成为贼人的。总之人是我杀的,你们治我一个人的罪便是。”

“你想救他,可宋石头每天与你同床共枕,你们是夫妻,就算你没有告诉他,他却未必就真的一无所知。”明珪见那丁氏面露震惊,轻叹着看向李凌云:“第三条狐狸尾巴的事,就由大郎你来说吧!”

看着丁氏期盼的眼神,李凌云语气漠然:“你因为太心急,在你郎君刚把第三条狐狸尾巴砍下交给你以后,就马上带它去杀了人,可他并未质问过这些狐狸尾巴的去向。可见你丈夫心中明知有‘狐妖作祟’,还是为你上山狩猎狐狸,他是当真不怕妖物,还是已经知晓真相了呢?就算他之前真的不知道,可陆续死了三个人,那三人与你之间有何矛盾,你不可能不对枕边人提及吧!他难道一丁点也推测不出来?他只是不善言辞,却不是痴呆。丁氏,铁证如山,你无论如何也撇不清你郎君跟你共同犯下的罪过,你夫妻二人,终究是逃不脱律法惩治的。”

丁氏听完这番话,自知无法把丈夫的罪责撇清,颓然地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李凌云看向县令:“案情与我推测的没有太大出入,后面结案审判的事就交给你了。”

说完,李凌云起身走出了县衙。从他身后传来了宋石头发出的沉闷哭泣声。

明珪看着李凌云的背影,又转眼望向谢阮,后者拍着那战战兢兢的县令道:“他俩犯了十恶不赦的大罪,又有天后口谕督办,此案整理好了,按律例判完就送刑部复审吧!你啊……多亏有这个神神道道的李大郎,否则……你这个官怕是也做不了几天。”

“是,多谢李先生,多谢明少卿,多谢谢将军……”县令连忙弯腰长揖,心情复杂地目送着众人离开县衙之后,才腰板一挺,吩咐起来:“给本县将人犯拿下!押入大牢——”

阳光在上阳宫内洒下,重重叠叠的宫室看起来云蒸霞蔚,美不胜收。李凌云站在一间宫室门口向外远眺。

在远处山峦的葱茏绿树间飞舞着一群白鹭,它们成群结队,依山势顺风列为一线绕行,就像在大唐女子柔润肩背上披挂的白色帔帛。

在他身后,半透罗帷悬在高高的殿宇里随风飘舞,三插巨大屏风前焚着一炉宫廷秘制香料,缭绕盘旋的白色烟雾让屏风后模模糊糊的女子身影显得越发神秘。

“这么说,此次是李家大郎破了狐妖案?”武媚娘身穿白色紧袖衫子,拖着赤红泥金长裙,柔润的胳膊上披着一条轻若无物的粉色帔子。倚在黑漆凭几上的她,肌肤温润,面如满月。而在凭几侧面,用金丝玉片拼嵌出的飞天造像,正抱着琵琶翩然舞蹈。雌雄莫辨的飞天面目,和这位大唐天后竟有些奇妙的相似之处。

因为正在染指甲,她一动不动。身边的宫女捧着金碗,小心地在她的手指上敷着蔻丹,再用细细的布条缠住她的手指,这样花朵的艳丽色泽便能缓慢染进指甲里去。

“回天后,这次是李凌云赢了。”

谢阮抬眼看一看屏风外面,这屏风是用一种罕见的织物制成的,对外的一面闪闪发光,这样从外向内看时很难瞧清屏风里的情形,但里面的人向外瞧去,却能把外面人的表情辨得清清楚楚。

李凌云仍侧着头观瞧宫外的风景,在他身边,杜衡已经跪了下来,额头紧紧贴着地面。

显然,因狐妖案破获,武媚娘肯定了李凌云的能力,这才没有摆出那种玄之又玄的阵仗,而是选择面见众人。

“既然李大郎是赢家,那你为什么还要带杜衡回来?”武媚娘抬起敷好蔻丹的手看看,又换了另一只手伸给宫女。

“本来想找个地方杀了的,可是李大郎不让,他说杜公可以杀,但一定要在他求见天后之后,否则天后要他办的案子,他宁可不办,大不了回牢里去。”

谢阮将腰间的配刀摘下,恭敬地双手捧到武媚娘眼前。“谢阮自知失责,拗不过李大郎,还请天后责罚。”

“你可真是长大了,都学会先斩后奏了,人都领进了宫,才找人来告诉我——”武媚娘垂着眼帘,慢悠悠地说道。

哗啦一声,冷汗津津的谢阮已跪在了地上。

这异乎寻常的动静总算惊动了李凌云,他转头看向那扇屏风,虽看不清,但也能隐约看见谢阮红色的身影正跪在地上,这情景让他顿时皱起眉头。

想了想,李凌云朝旁边一言不发的明珪走去。

武媚娘拿起宫女手中的纯金小碗放在几上,用细长银勺缓缓搅动着,里面似血的蔻丹随她的动作旋转起来。

“跪什么?说吧,他是怎么说服你的?”

“此案死者有三人。杜公说凶手跟她们有深仇大恨,所以才会连续杀人;李大郎不同意,认为凶手可能只是跟那三人发生过口角,凶手是为了坐实狐妖作祟的传闻才继续作案的。”

武媚娘蛾眉微挑。“那真相如何?”

“第一名死者罗氏掌握了凶手丁氏与其丈夫的一些秘事,并以此要挟丁氏,与丁氏之间的确算有很深的仇恨,所以被丁氏给灭了口;而余下两名死者,却是因官府误信了狐妖作祟的传闻,丁氏故意杀死她们制造恐慌,让人对狐妖害人之说信以为真,借此逼迫罗氏的丈夫离开本地,好让自己的丈夫取而代之。”谢阮停了停,有些心虚。“李大郎他说……受害的三人中,杜公说中了一人,算不得全败,而他也不是全胜,因此闹着要面见天后,让天后来判定胜负。”

武媚娘的最后一根手指也被裹好,她抬起右手,谢阮连忙站起来,将直刀别回腰间,扶着武媚娘走下地。

“李大郎,谢阮说的是真的吗?你要我亲自来判定胜负?”武媚娘在屏风后问。

李凌云看向明珪,后者对他点了点头。

“回天后,是真的。”李凌云叉手为礼。一双穿着镶嵌明珠、金线绣飞凤的线鞋的脚缓步走进他的视线。

“抬头,让我看看你。”

李凌云依言抬头,终于和大唐最尊贵的皇后见了面。

正如传说中的那样,武媚娘的相貌大气尊贵,方额广颐,面颊丰隆,眉眼里有一种成熟妩媚的风情,但她的目光却异常深邃宁和,令人无法从里面读出她的思绪。

“三人中杜公的确说中了一人,但你说中的是两人,虽是险胜,可按数量看是你赢了。胜者与败者有时候并无多大差别,胜负往往就在一线之间而已。”

武媚娘朱红的唇角翘起,笑了起来,脸上用朱砂点的面靥凹下去,形成一个酒窝,使大唐天后圆润的面容染上了几分稚气。

“杜公一直是我阿耶的助手,他办案经验丰富,为人老到可靠,培养了无数弟子,对我封诊道而言是不可或缺的栋梁,还望天后可以留杜公一条性命。”李凌云双眼直视武媚娘,诚恳地请求。

“别着急,你先听我说个故事……我入宫不久就被封了才人,在太宗皇帝跟前侍奉笔墨。有一次,异邦献上一匹骏马,这马神骏非凡,但是性子极烈,每次只要有人骑到它背上,就会被它摔下来,就连御前的金吾卫官员也一样。”武媚娘从李凌云身边悠然踱过,慢慢说着,“因它脾气暴躁,太宗就给它起名叫‘狮子骢’,意思是这匹马好像狮子一样,过于桀骜不驯。”

武媚娘一面说,一面缓缓经过杜衡面前,又朝李凌云转过身。

“太宗喜欢这匹马,可无法驯服又让人头疼。它还经常踢伤养马的官员。于是太宗就向宫中询问,有没有人可以想个办法驯服这匹狮子骢。当时我跟太宗说,我可以办到。太宗很是惊讶,奇怪一个小女子如何能驯服烈马。于是我对太宗皇帝说:‘妾能制之,然须三物,一铁鞭,二铁檛,三匕首。铁鞭击之不服,则以檛檛其首……’”武媚娘伸出手,被包起的指尖轻轻落在李凌云的脖颈上,缓慢地划过,“‘又不服,则以匕首断其喉——’”

李凌云只觉脖颈一凉,伸手去摸时,武媚娘的手指已收了回去。

她对李凌云微微笑着,眼神像锋利无比的刀光。“李大郎,你竟敢对我提要求,难道你也想做那狮子骢吗?”她的声音很轻,但仿佛一块巨大的石头砸在李凌云的胸口,让他顿感喘不过气。

“天后说过,我赢了便答应我一件事。”李凌云没有回避她的视线,看向武媚娘冰冷的双眼,有些艰难地道,“既然是我赢,那我恳请天后信守承诺,不要杀杜公。”

“那我就饶他不死,”她的声音冷冽,显得有些怒意,“但是,你可以顶撞我,让我安排的生死赌斗成为儿戏,那你就必须明白,你能保他不死,我也能让你们封诊道就此消失。你是什么身份,敢威胁我?狮子骢就算有日行千里的潜质,如果不能为我所用,杀了也没什么好可惜的。”

说罢,不等李凌云回话,武媚娘已回到屏风后。她话锋一转,嘲讽地问:“说起来,你难道不觉得,或许是杜衡为了夺取首领之位,才害死了你阿耶吗?”

“不是杜公。”李凌云认真答道,“我敢肯定,绝不是他。”

屏风后安静片刻,才缓缓传来武媚娘的声音:“为何这么说?”

“我早就推测过阿耶的死与杜公是否有关。若是杜公杀了我阿耶,那他也有一万种法子杀我,以他的封诊本领,在杀我之后必能轻而易举地洗脱嫌疑。就连狐妖案那个大字不识的草民丁氏都知道,斩草务必要除根,所以她才会陆续制造案件,要把罗氏的丈夫也赶走,以绝后患。到了杜公这里,杀父留子,难道不怕我揭穿后报复他?这根本不合情理。”

听了李凌云的话,杜衡抬起头,惊讶地看向他。

“我封诊道天干十支家族各自收徒,其中除我阿耶与我之外,并没人能在封诊技艺上超越杜公,他只要杀了我父子二人,那么天后和陛下要的‘千里驹’就只剩下他,哪怕事情败露,因为天后要用他,他也不会有性命之忧。如果是他杀了我阿耶的话,他根本没必要让我活下去,谁会蠢到坏事做一半,还给自己留个强敌呢?况且,我的封诊技艺超过了杜公是明摆着的事,若留着我,在天后面前,他‘不二之选’的位置定会不保,他杀我阿耶,却不将我灭口,岂不是挖了个坑,把自己给埋了?”

李凌云对屏风深深一礼,道:“以上,还请天后明鉴。”

“说得有道理,看来你阿耶的确不是杜公动手杀的。可是,你这样忤逆圣意也是大罪。”屏风后,武媚娘突然轻笑起来,她懒懒问道:“明子璋,你来说说,我今天要不要留这忤逆小子一条命?”

“从赌斗的情形看来,杜衡确实不堪用,是劣马。”明珪来到屏风前,站在李凌云身边,恭敬地回答,“可要是千里驹没有劣马同行就不肯往前走了,那您的马车岂不是要原地踏步了吗?依臣看,倒不如留下劣马,两马并辔而行,马车或许会跑得慢一点,但是终究还是能跑起来的。”

“你倒是好心——”武媚娘冷哼一声,地上跪着的杜衡身体随之微微一抖。

“臣其实也不是好心,而是有私心,”明珪别有深意地看一眼李凌云,又向着屏风深深一揖,“天后明鉴,臣一直指望李大郎,希望他能找到臣父亲的死因。再说,李大郎的阿耶就是在查臣父亲的案子时为人所害的……臣相信,哪怕为了这个缘故,李大郎也一定会竭尽全力缉拿凶手。”

李凌云闻言双瞳一缩,难以置信地看向明珪。

身为大理寺少卿的明珪,会跟天后的亲信谢阮混在一起,并对自己格外迁就,处处帮扶,他其实早猜测过明珪这样做一定事出有因,只是他没有想到,明珪父亲的死,竟然跟自己父亲被害之事联系得如此紧密。

李凌云有心问个仔细,但此时明珪却不理他,眼观鼻鼻观心地静静等待着武媚娘的决定。

武媚娘摆摆手,言语里没了刚才的威胁之意:“罢了,李大郎,明子璋说的你都听见了吗?你父亲留下的这桩案子,我是打算让你负责的,你现在怎么想?”

“既然是我阿耶的最后一桩案子,那么我李凌云必破此案。”李凌云收回目光,看向屏风,“但我阿耶绝不能死得不明不白,还请天后允许,让我一同查清阿耶之死的真相。”

“你父亲李绍的案子我让杜公查过了,他已有了结论。可既然你有所要求,那么你先安心破了此案,我便允你亲查,以此作为给你的奖励!”说罢,武媚娘拂袖而起,飘然离去。

风把她的声音送进了李凌云的耳中。“需要什么,谢阮和凤九会帮你们。记住,以一个月为期,案子要是破不了,你们这封诊道就没必要留在这个世上了。劣马也好,千里驹也罢,要是不堪用的话……恐怕还是杀了的好。”

上阳宫外,一道玄色的身影快速从站在路边的骏马身旁闪过。他的动作惊扰了打着响鼻的马,让它惊慌地错动脚步,发出咴咴的嘶鸣。这道身影却没因此停下,径直朝右掖门走去。在他的身后,一名青袍男子紧追不舍,快步来到他面前,伸手拦住他。

“我不是故意瞒你,只是之前还不到说的时候。”

李凌云转身换个方向,绕过明珪,语气冷硬地道:“看来凤九没说错,我是太好骗了,所以才让你一直瞒到刚才。”

“这事跟你的赌斗又没关系,再说就算我告诉你,你也未必肯信我。”明珪连忙朝李凌云追过去。

“什么不信你,你不说我要怎么信你?你只是旁观我们的赌斗,因为不知道我和杜公到底谁能赢,所以你觉得没必要提前告知不是吗?谁在赌斗里赢了,谁就负责查你阿耶的案子,提前示好没有必要。这我明白……你让开。”

李凌云瞪着明珪,面无表情地再一次绕过他。明珪长叹一声,在李凌云经过时拽住了他的衣袖。“仪凤四年五月,也就是眼下这个时节,东都发生了一桩大案,当时朝野震动,而大案里死的那个人,就是我阿耶。”

“去年?五月?”李凌云皱眉想了想,有了记忆。

“去年五月初三,正谏大夫明崇俨在京郊御赐的六合观中被盗贼杀死。据说凶手手段残忍,将他剖腹挖心,头颅也砍了下来,且案发后,明崇俨的头颅不翼而飞。天皇、天后震怒,在京中大索贼人……只是后来并没听说此案告破,难道你说的就是这桩案子?那你阿耶,岂不就是明崇俨?”

明珪点头苦笑。“当时左右金吾的人卫全部给派了出去,就是为了彻查本案,不光刑部和大理寺,整个三法司的人都调动了,可那杀人凶手至今没被抓住。”

李凌云眉头攒成一座小山。“这可是精锐尽出,再说按天后所讲,我阿耶当时也在查这桩案子,怎么可能还没有破案?”

“如果有人从中作梗,又有什么不可能?”说起这话,明珪平时温和的眼中露出冷漠,“陛下曾下令,让我阿耶给各位皇子看相。当时我阿耶说英王李显的相貌最像太宗皇帝,五官很有英武之气;而相王李旦相貌高贵,有常人不能比的后福;至于太子李贤……我阿耶是这样评价他的:‘不堪承继大位。’看相的事虽然大家都知道,但我阿耶其实只在天皇、天后面前说过这句评价。”

明珪恨恨地咬牙道:“我阿耶给太子李贤相过面后,天皇、天后也明白这种话不该被太子知道,所以二圣下令,不许把这句评价对外泄露半个字。可是宫廷之中耳目众多,没过多久,我阿耶的话就传开了,当然太子也必定能够听见。传言四散后没多久,我阿耶在六合观炼丹时就被人杀害了。”

“听你的意思,你阿耶的死是太子动的手?”李凌云问,“可有什么实质证据?”

“没有,如果有的话,这案子也不至于成了悬案。至于我为什么怀疑是太子,你应该也能想明白,朝廷出动了这么多人马,天皇、天后也下了皇命,时间过去这么久却还抓不到人,难道其中没有蹊跷?”

李凌云想了想,没有言语。

明珪诚恳地继续说下去:“天皇、天后向来宠爱我阿耶,这案子久久不破,天皇就追封他为侍中,并提拔我为秘书郎,权当补偿。天后把我安排进了大理寺,官拜大理寺少卿,无视在查案时亲属应当避讳的原则,让我跟你阿耶一起继续密查此案。”

“你说我阿耶的死与此有关。”李凌云问道,“那他到底是怎么死的?”

“李公介入此案后不久,就在家中被人袭击了。”见李凌云瞪大了眼,明珪内疚地道,“我也没想到会牵连李公,还害死了他。正如天后所言,杜公当时就介入调查了他被杀的事。他……是在家中祠堂里身中两支弩箭,失血过多而死的。具体调查的细节,天后已下令给封存起来了。”

说到这里,明珪突然对李凌云重重行了一礼,道:“还请大郎助我,找到杀我阿耶的真凶。明珪可以为之肝脑涂地,在所不惜。”

李凌云许久后才道:“我明白了。”

说罢,李凌云就绕过他,向前缓缓走去。

明珪急忙在他身后喊道:“大郎……你到底愿不愿……”

“你不要跟过来——”李凌云抬手阻止,“我现在心很乱,打算自己走回家去,顺便整理一下思绪,而且我姨母和弟弟还在家里等我。明日……明日午后,你到我家中找我,我再跟你一起去查你阿耶的案子。”

在滚滚洛水的水声里,李凌云向前大步走去。在他的身后,明珪久久地望着他的背影,又缓缓地弯下腰,满怀谢意地一揖至地。

古代妇女披在肩背上的服饰。

妃嫔的称号。唐置九人,正五品。玄宗时改正四品,置七人。

官名。秦置,具有加官性质,因入殿侍候天子,故称侍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