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城外沿的周村是座不大的村落,由于少有外人出现,谢阮带着一大群人过来,村民就全都跑出来瞧热闹,一时之间,四面八方都闹哄哄的。

谢阮一行也不理会这些探头探脑的家伙,在贼曹尉的带领下,径直来到了死去老者的院内。

这是村落里的一座寻常独院,因住户贫穷,家里只有一间土房外加一个牛棚。确认老者的尸首已在村中弃屋暂时收殓,李凌云便让谢阮派人把尸首弄过来,自己则抬腿进了牛棚。

虽已牛去棚空,但牛棚里留下了满地蹄印。将牛棚里的蹄印与之前泥路上留下的蹄印对比后,李凌云确定,这家丢失的耕牛就是灭门案中运送宝箱的脚力无疑。

此时死者的棺材也被抬了回来。把看热闹的村民驱散之后,李凌云就在院中开棺验尸。

因天气炎热,棺材还没打开就冒出了极臭的腐气。谢阮压根没敢往前凑,拽着明珪躲得老远,眼看着李凌云穿上一件怪模怪样口袋一般的外衣,嘴上捂着一大块不知材质的厚布,一脸无所谓地走到棺材前,伸手在里面迅速翻动起来。

这边厢,李凌云飞快地用尺子测量着老者身上那唯一的伤口。接着,他又小心拨开皮肉仔细观察,果然在创口内发现了一点独特的东西。

一阵又一阵的恶臭不断飘来,憋气憋成大红脸的谢阮总算等到李凌云起身朝他们走来。

“死者身上只有一个伤口。”李凌云一把抓下脸上的东西。谢阮无心观察他手中的是什么,面色难看地忍着臭气朝后退了退——现在的李凌云,闻起来与那腐尸也没什么区别。

“一个伤口?”可能是在大理寺待久了,明珪对尸臭味的反应不是很大,倒是对李凌云的说法颇感兴趣。

“老者是被人用枪刺死的,枪头呈三角形。大唐百姓一贯很少用枪这种兵器,因为枪只能刺于一点,所以十分难学,不下一番苦功夫是很难练成的。军中倒是常有用枪的。”李凌云思索片刻,“凶手只怕是个练家子。”

“用的是什么枪?”明珪问,“据我所知,市面上常见的枪有钩枪和锥形枪两种……”

“从老者致命伤的伤口深度可推测出,那凶手用的是锥形枪,这种枪的枪头有一个锥体,打磨难度较大,但比较容易穿透人体。”说到这里,李凌云摊开手掌,“还有,我在伤口里找到了这个。”

李凌云的掌心里是一根红色细绳。

“这是……”明珪见之挑眉。

“是枪头装饰的红缨。可见这把枪平时一定很醒目。锥形枪价值不菲,就算是在军中,也只有领队持有,一方面可做兵器,另一方面,走在队伍前端时,素以红缨为记,鲜艳夺目,便于引领众人。”明珪沉吟起来,“这人既然武功不凡,而且还能带领他人,只怕来头不简单。”

“院中发现了一些鞋痕。这村中全是农人,即便村正训练了一些人在村中巡逻,他们穿的也不过是草鞋而已。所以我先排除了草鞋鞋痕,那么剩下的就可能是凶手的足迹,尤其是牛棚附近……我刚才看了一下,有几处鞋痕与灭门案现场的鞋痕极为相似。”

李凌云继续道:“这些凶手所穿并非官靴,长期步行,鞋底磨损极为严重。若非官兵,那么民间能有此特征,又持有尖枪、修习枪技的,便是走镖之人了。镖队中,一般都是镖头手持红缨枪走在前头,以警示马匪、山盗。由此我们可以合理地揣测一下,凶手会不会是王万里平时为了护送财货聘请的镖师呢?”

约莫是忍不住好奇心,谢阮还是捏着鼻子走了过来。“听说王家平时接触的镖队很多,我们如何分辨具体是哪家呢?”

明珪思索道:“能杀人、抢牛、制造灭门惨案,这是做好了鱼死网破的准备。说明这帮人必定对王万里一家知根知底,一次就要把王万里的钱财全部夺去。可是外人又怎么知道王万里到底有多少钱财?单说主人房中的那个密间,就不是外人能摸清楚的,可见作案之人与王家的关系非同一般。”

李凌云点头赞同。“不错。运送货物,尤其是在犯下大案时,一般以马车或者驴车代步最佳,可以快速逃脱。而牛车行动缓慢,凶手大多弃之不用。可这帮人竟不惜杀人也要抢一头怀孕的母牛,可以看出,他们早就想好了退路,对脱逃有成算。不提前做计划,必定无法如此滴水不漏。从老汉被杀、牛被抢这件事来看,这个案子他们已谋划了很长时间,绝不是突然之举。”

明珪想了想。“不管怎样,都必须找到赃物。那刘氏说宝箱中藏有巨万钱财,硕大无比,定是相当显眼。然而新安县一听到案发的消息就让人四处封路,在官道上也拦车查探,都未查到宝箱下落,又是何缘故?”

“这里属于京畿范围,河南道内有东都洛阳在,道路通达宽阔,如果出现抢劫杀人这种恶性案子,在洛阳境内,依靠驿道便可一呼百应。”谢阮面露鄙夷,“那些贼人跑得再快,也未必能逃出洛阳,所以他们才不用行动迅捷的马或驴,反而用了牛,必是早就想好了要怎么遮掩。某看新安县那群贼曹尉怕是早就已经把人给放脱了。”

“那……他们又要如何遮掩?”明珪陷入思索之中,“发生这等大案,用来送货的车肯定会被守卫查看,遇到不易翻查的,比如炭柴车,还要用刀矛捅刺,很难掩蔽宝箱形迹。”

一旁的贼曹尉听得抓耳挠腮,转头问李凌云:“李先生,帮人帮到底,你说那些凶徒究竟会用什么方式遮掩?”

“我觉得明少卿已经想到了。”李凌云看向明珪,挑起眉毛,“修道也好,行医也罢,你既然在大理寺任职,对此必然心中有数吧!”

“大郎这是信我,还是要故意考校我呢?”明珪笑笑,顿显成熟男人的魅力。他对听得一脸费解的谢阮道:“由我略提一二,三娘也一定能猜到。你想过有哪种车,大家是绝不会用刀砍、用矛捅的吗?”

明珪话音未落,谢阮恍然大悟,满面兴奋地喊叫起来。

“凶事车跟秽物车。”可刚说完,谢阮又陷入迷惑,“二者之中又会是哪个呢?”

李凌云不咸不淡地道:“县城比不上东都洛阳,百姓虽住在城里,但很多人城外有田地,需每天外出耕种。正所谓‘肥水不流外人田’,城里的屎尿秽物大多由本家运去种田,小小县城,有几个需要用大车来运送的大户呢?就算是县里用的秽物车,也不可能大得装下四个宝箱。如用这个法子,必会被守卫的卒子看出蹊跷来。”

“你这么一说,那就只剩下凶事车了,棺材做多大也没人管,只当是特别有钱罢了。再说送棺材外出落葬,没有人会主动开馆,谁也不喜欢触霉头、不吉利的事。不过,赤县城中夜里虽管得没有东都严,但也要敲静街鼓,有街使按时巡查。”说到这里,谢阮兴奋地搓搓手。“贼人夜半劫掠,只能把车藏在角落暗巷,绝不敢行入大道,所以,他们肯定要等到第二天天亮,才会以办凶事为名,驱赶牛车离城。”

明珪连忙接上她的话:“然而这个时候,王万里已经被杀,按理说,他们应该走小路,才更好回避搜查。可牛车沉重万分,若不走官道,说不定会陷在土里。又因财物太多,他们不太可能冒险在官道附近坐地分赃。如此一来,为了掩人耳目,他们多半会把宝箱直接埋掉。”

“运的是棺材,要埋了它,又不引人瞩目,当然是假戏真做,直接藏在坟地里最为合适。”谢阮眯眼推算,“看来,只要让本县少府顺此线索去查,找出县城附近这几日立的新坟即可。至于贼人到底去向哪边,寻守门卒查一下灭门案第二天一早出城的名单,也就清楚了。”

“说得很好。那么我的事已做完了。”李凌云摊手,“接下来要等结案,还是……”

听李凌云这样说,谢阮却低头思虑起来。李凌云正觉古怪,想要询问,却见她又抬起脸,朝他露出了白白的两排牙齿。只见谢阮鼻梁皱起,咧开嘴,野狼一样笑起来。

“要怪就怪你,之前把我的胃口吊得老高,现在想拍屁股走人,那是绝对不行的。李凌云,你就跟咱们一起走一趟,帮着新安县把元凶捉了,否则的话,活命的那个机会,我偏就不给你了,看你能把我怎么着?”

说完,谢阮拍拍李凌云的肩膀,懒得看他做何表情,自顾自去一旁牵马了。

黄昏时分,闪电的光芒里,倾盆大雨看起来就像从天而降的白色布匹,密集如注。

新安县城东郊外官道之上,数匹骏马正冒雨奔行,踩踏出一片泥泞。要是有人细看,就会发现,为首的黑马上那名骑士其实是一个身姿窈窕的男装丽人。

在这一行奔马过去之后,却有一匹行动迟缓的马,在道上迈着小步追着马队。马背上明明坐着两个人,却可怜巴巴地只披了一件蓑衣。

李凌云抬头看天。突然一个颠簸,他沉默地伸手抓住了明珪的腰带。

横飞的雨水糊得人视线不清,他从蓑衣缝隙里伸出手,抹了一把脸,听见明珪在尴尬地解释。

“之前的驿马都跑伤了,再跑下去会死的,不得不换马……但驿站的马也不够……”明珪的声音夹杂在雨水里,断断续续。

“谢家三娘就是这脾气……她在宫中得宠,不要跟她计较……

“此番天后也是全权委托给她……

“别说是你……我也要让她三分……”

话语声模糊不清,李凌云只能竭尽所能从中获取信息。

这位来自宫中的谢三娘到底担了什么职务,他当下虽还不清楚,但毫无疑问,她一定是天后的心腹。那位天下人眼中挟天子之威自重,像一头雌虎般盘踞在东都的女人,好像很热衷于给自己的手下人放权,尤其是给女子放权。

性情坚毅,冷酷决绝,却也爱憎分明,这是父亲李绍对天后的评价。他为武媚娘办事,别说在李家,在封诊道之中也不是秘密。

很显然,谢三娘拥有一些可以不依大唐律且不受当地县衙管辖的自主权。那么正如她所言,他活下去的机会,就要看这个女子乐不乐意给了。

不过天后让谢阮找他,绝不会只是为了告知他李绍已经死了的消息。武媚娘让他办的事,绝非任何人都可以胜任。要不是那种让大唐天后都难以决断的麻烦,也不至于派出如此亲近的女官来经手。

“……真是不得已而为之……

“朝中的局面也不顺遂……她要面对的危险也极多……”

明珪仍在说话,声音不沉,反而有些脆响,像个少年,声音很是温和,令人感到舒服,李凌云也就没有打断他的意思。

自牢中被突然拽出,又连续不断赶路,一天一夜没合眼的李凌云开始觉得,在明珪的声音里保持神志清醒有些艰难。

他的意识朦胧起来,眼前渐渐出现了父亲李绍的身影……

…………

李绍有张白皙的脸,看起来颇为文雅,虽留着长须,但并不是很老,只是作为封诊道领袖,操心的事情多,眉心总是挂着很深的川字沟壑。

李凌云似乎看见李绍站在他面前叹息。他想起父亲总是这样对他叹气,若是发现他看过来,又会马上掩饰地笑起来。每当这种时候,父亲看他的目光,总会给他一种欲言又止的感觉。

“可是,阿耶不是已经死了吗?”李凌云迷迷糊糊地想,“按谢阮说的,阿耶死了有一段时日了,我怎么可能现在还能看到阿耶?”

“所以,这一定是梦!”

意识到自己在做梦,李凌云猛地睁大眼睛。他抬头看向前方。在他眼前是一个男人的后脑勺,散发着头油的花香味,夹杂一点蜂蜜的甜。李凌云总算想起,这是他上马坐在明珪身后时就已经嗅到的味道。他方才打了个盹。

“……之前新安县尉说找到了一座新坟,可大郎你又是怎么判断出那些贼人一定会在今晚掘墓移宝的呢?”明珪还在继续说。

李凌云双手捧了把雨水,洗了洗脸,总算清醒了些。

“你看前面,三五丈开外就已是一片迷蒙,我们就算骑着马,仍看不了多远。”

明珪顺着李凌云手指的方向望着挂在蓑衣上的雨帘,发现的确什么也看不清。

“我们从新安县城出来,走到现在,一路上并无行人车马,就是因为夏季天气炎热,又突降大雨,冒雨赶路很容易患病,而请大夫和购药都不便宜,所以路上行人都会找地方避雨。再过一会儿入了夜,官道上更是人迹罕至,而且雨水不光可以阻碍视线,还能冲刷痕迹,对那些藏了宝贝的贼人来说,今晚绝对是取宝的最佳时机。”

“言之有理……”明珪颔首,“可天气这样恶劣,对他们的行动也会有所妨碍,移宝加倍不易。若他们自认藏宝妥帖,不必非得这时取出,因而蛰伏不动,大家岂不是空跑一场?”

“谢三娘要抓人,贼曹尉也要抓人,抓贼拿赃不是我的事,我只不过是推断今夜较为适合移赃。我还建议新安县最好做守株待兔之举,所以说,本来也未必就能建全功,我没打什么包票,就算空跑一场,也赖不到我。”

李凌云无所谓,明珪却苦笑起来。“要是贼人不出来,谢三娘一定会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

说到这里,他转头温和地对李凌云解释道:“她只是表面上与你过不去,其实……天后说过,办这事的人非你不可,就因为这个,她对你有些怨气。”

李凌云有些不解。“剖尸断案这种事,本就是我们封诊道擅长的。再说,都是为天后做事,我做也好,谢三娘做也好,事情做得妥帖才是关键。托付给不合适的人,做出问题了,对天后反倒不好,这个道理谁都懂,她为何会对我有怨气?”

明珪闻言回头,目光在李凌云脸上扫视。“理是这么个理……可天后一贯对谢三娘委以重任,现在用了外人,还要她专门跑一趟,她心里不是滋味,闹闹性子也正常。这你都看不出来?”

李凌云想想,摇头道:“我看不出。我只知道,应该找合适的人做合适的事。”

“大郎这话可让我糊涂了。”明珪笑得勉强,“方才我就想问,谢三娘也没跟你说过天后到底要你做什么,你又是怎么推测出来是找你查案的?不过无论如何,你都是个聪明人。既然如此,谢三娘耍点小性子,你却搞不懂,听起来倒像是在故作不知了……”

李凌云垂下眼,并不马上回答,反而想起过去李绍一再耳提面命的事来。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他早已经忘了。好像从他能记事起,父亲就是那样反复叮嘱他的。

父亲总说:“大郎,你对人的情感,对关乎七情六欲之事,总是十分迟钝,所以阿耶警告你,你必须时时刻刻提醒自己,什么事应当做,什么事不应当做。你要清楚地记着,这世上的人,一旦做了不应当做的事,就会惹祸上身,给自己带来性命之忧。”

说完这段话之后,父亲就会假设出种种事件情形,命他进行选择。要是他选择错误,父亲就一边用戒尺狠狠打他的手板心,一边与他再三强调那个正确的选择,同时还会仔细说明缘故,让他牢牢记住,甚至还会写下来,让他反复诵读。

“人通常生来就有缺陷,世界上没有完美无缺之人,你在这方面就是比别人笨拙,出了家门,若还犯错的话,可能会有性命之忧。阿耶希望你能好好活下去,所以才会对你格外严厉,只希望阿耶老死以后,你能照料你那体弱的弟弟……”

不管当天教他的结果父亲是不是满意,这句话父亲总会在教导结束之后说一遍。只是往往那个时候,他的手板心已被戒尺打得肿起老高,又热又疼……

“阿耶曾说,我于人情方面很是迟钝……”一片雨声里,李凌云突然说道。

原本已回过头去的明珪又转头看向他。久久不见李凌云说下去,明珪这才意识到,李凌云是在回答自己之前提出的问题。

“大郎……是在回答我?”明珪试探地问。

李凌云点头解释道:“我们封诊一道由上古神医俞跗开宗立派,原本都是医者,你应该听过三国时华佗的传说,他曾建议曹阿瞒开颅取虫……”

“我是听过,”明珪笑道,“那根本是神仙传闻,且不说华佗如何看出人头中生了活虫,这个世上怎么会有把头颅打开了还能继续活下去的人呢?”显然,他对此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其实,那是真的。”李凌云肯定地道。

见明珪惊得张开了嘴,李凌云继续道:“人腹中可以生虫,肌肉腠理间也可以生虫,那么头颅里有虫,又有什么好意外的?”

长期被关在牢里不见天日,李凌云的面色显得有些苍白。但说起这些时,他兴致勃勃,脸上也有了光彩。“我五岁时,阿耶就带我去剖人尸体,教我如何用铁锯打开头颅而不伤其脑。那人之所以会死,就是脑中生虫痛死的。锯开脑盖,发现骨头被顶开,拆开骨片,人脑却不散,上面有一层血膜包裹,可以看出经络血脉。阿耶挑开那层膜,就滚出这么大的一个球来。”李凌云抬起手,食指与拇指扣成环状。“戳破了球,便发现里边有一条活虫。”

明珪目瞪口呆。“莫非是中了蛊?”

“我不清楚究竟是什么虫子,或许是某种蛊吧……那时我年纪尚小,没问清楚。”李凌云没有继续,话锋一转,“不过可见神医华佗开颅捉虫,不会医死人,的确是事实。再说,也有关云长刮骨疗毒的传闻。遇病先开三服药,喝下去就能治病,是一般医家的手段。我们封诊道不同,行医必剖人身,开腹观心,自皮肤、肌肉、骨髓、肠脏之中寻觅治疗之道,不过,这也是我们惹人厌恶的原因。战国时礼乐崩毁,征伐不断,百姓食不果腹,还要时刻面对突如其来的死亡,倒也容得下封诊道大夫。可到了大汉朝时,天下一统,武帝又独尊儒术……”

“……儒家讲究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能轻举妄动,更有甚者,连头发、指甲都不愿修剪……”明珪喃喃道,“就算你们那种治疗办法能够让人活命,只怕也没人愿接受‘违背礼数’的诊治。”

“所以,自那之后,我封诊道几乎被逼上绝路。因为封诊道掌握着真正救命的医技,历朝历代的皇室看在这个份儿上,才出钱出力助封诊道流传下去。之前提过秦朝有专门执掌宫廷医事行政的官职,它向来是由我们封诊道的人担任的,实际上直到今日,我阿耶以封诊道首领身份任职宫中,做的仍然是一样的活,哪怕朝廷由大明宫到上阳宫,从西京一直搬到了东都,宫里都缺不得他……只是后来,由于没有活人可供锻炼医技,我们就渐渐将目标转向了死人……”

李凌云顿了顿,似在思考怎么说,片刻后继续道:“毕竟要用到奇诡医艺的情形太少见,所以封诊一脉在宫廷之内也一样参与检验尸首,断明死因。宫城深深,离奇死亡事件时有发生。而且我阿耶说,许多事情发生在宫里,刑部和大理寺不宜知晓,宫内省的宦官又是不会验尸的,这时就得我阿耶上了。”

听了一段封诊道秘辛,明珪想起宫中流传多年的那些传闻,颇为赞同。“……此话倒是不假。”

“在宫里,阿耶所做的大多也就是验尸验伤。如今他死了,天后用我,就是在补他的缺,所以我知道谢三娘找我一定是冲着案子来的,这不难推断。加上她说过我要想活命就必须破案,而她又如此热衷于验证我的推测,总体来看,天后估计是被案子给难倒了。”

“大郎真聪明,”明珪轻叹,“既有这样的聪慧,在人情上迟钝一些,倒也不算碍事。”

“等一等,你这话说得好像之前就知道我一样……是谁同你这样说过?”从明珪的话里,李凌云听出了弦外之音。

“就是把你举荐给天后的那个人……”明珪不想继续深入,话锋一转,“人情方面,大郎如果觉得困扰,倒不妨找人探问。人间之情也不过爱、恨、贪、嗔、痴等几种,有人替你参详,总能搞得明白些。”

“过去我都是问我阿耶的,现在不晓得问谁好……”李凌云微微颔首,算是赞同明珪,“对了,你方才说,谢三娘只是表面与我过不去,亲自抓贼却是另有原因?”

“大郎这么问,莫非是找我替你参详?”明珪微愣。

“是你说可以找人问的,我眼前只有你一个人,不问你又问谁?”李凌云迷惑地道,“怎么,你不愿意?”

“当然没有,某倒是觉得荣幸。”明珪笑笑,转而语气严肃地道:“谢三娘之所以亲自上阵,是因为看了这个案子,觉得这群人性情凶残,不能姑息养奸。她跟我说,这种劫掠杀人的恶徒,拿下后一经清查,就能发现他们大多作案累累。她虽可以直接带你回京,却还是逼着新安县马上把凶手一网打尽。她是担心再拖下去,他们会继续杀人。”

“原来她考虑的是百姓的安危。”李凌云了悟,“这些心狠手辣的匪徒不会有什么正经营生,劫掠来的钱财十有八九会花在赌坊和妓酒歌舞之处……要是不把他们拿住,他们迟早会再犯下大案。可是……我真的只是推论,不敢肯定他们今晚到底会不会来挖宝。”

李凌云想了想,又真诚地解释道:“封诊道只能依照证据对案件的情况进行分析,我不过是凭借一些周边条件推测,会不会叫谢三娘失望?”

“大郎不必介意,某看他们今晚一定会来。”明珪安抚道,“这些贼人杀人越货,心狠手辣,而且目标明确,就是为劫掠钱财,要是有耐心等上一年半载,又何必做这种杀人全家,不留后路的事?”

“明少卿这么说,是因为你有什么我不知道的证据?”李凌云问。

“确凿证据是没有的。不过大郎你不擅人情,所以不知道,依靠对人心、人性的熟知,也可做出一些精准推测来。前些年大理寺就出过一位狄公,他靠着这一手,清理了所有陈年积案,其中最有名的,是两位母亲争夺一个孩童的案子,当时她们都说自己是孩子的亲生母亲。狄公冷眼在一边观瞧,发现那孩子被两个女人拉着手,哇哇大哭,其中一人连忙放手,面色焦急不忍,便判断放手的人才是孩子的生母。根据就是,世上真正疼爱孩子的母亲,是不舍得见孩子受苦的。所以,打那时之后,大理寺便注重起人情推测,某在大理寺做官,猜度人心这种事如何运用,还是懂得一些的。”

明珪继续道:“那些贼人已习惯了作恶,连偷窃耕牛都要杀人,显然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这种人本性就偏好冒险,所以我想,他们不会放过这个大好机会。另外,经雨水冲刷,新坟不牢固,万一宝箱露出来,被他人瞧见拿走,他们岂不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却便宜了别人?所以,我猜他们今晚必会来挖宝。”

明珪说罢手指前方,笑道:“我们的马虽慢,不过紧赶慢赶,总算是赶上他们了。”

李凌云闻声看去,前面果然有许多模糊身影在晃动。不等靠近,有个男子就领着几个捉不良上前迎接。到了跟前一看,正是抢先一步来调查的新安县尉。

同样身披防雨蓑衣,那县尉拱手一礼,便连忙对二人交代案情:“虽说现在雨水很大,可是我们出城找寻时却还没下雨,于是沿着牛蹄印和车轮印记追踪到了这块墓地。”

县尉伸手指向旁边,雨水里影影绰绰,只能勉强看出是一段比较平缓的山坡。“凶手埋宝时留下的痕迹被大雨冲走不少,却也让寻找新坟变得容易许多。”

李凌云接过话头:“新坟土壤定比不上旧坟凝实,雨水一冲就能发现。”

“不错。”县尉佩服道,“贼人为不被人察觉,在新坟上种了草皮,不过大雨一冲,顿现原形。谢娘子……谢将军没花多少工夫,就领着咱们找到了用来藏宝的假坟。咱们只需等待片刻,应该就能瓮中捉鳖了。”

大唐文武官职均分职事官和散官,后者只是象征尊荣层级用的,却没具体职务。自天皇风眩之症加重,天后一方的权势也水涨船高,后宫女子为官者变得多见,但受女子体力和学识限制,大多封为内职和文职。

在如今的大唐,谢阮作为女人要真正担任武官实职,绝非易事,而她却一定要搞个将军的名头,连李凌云都能看出,这个女子是颇有几分雄心的,她要亲自抓人,也就不难理解了。

众人与县尉一起上了山坡,没多久便到了坟地北面的灌木丛。

来到埋伏之地,李凌云回头看看,发现从灌木丛向外望去,恰好能看见那处假坟,也能勉强看到一旁的官道,可见这里的确是坐等贼人的绝佳地点。

为防打草惊蛇,几个捉不良正牵着众人的马匹,把它们带到树林里藏匿。起初雨中尚能隐约看到移动的马影,一会儿就都不见了。

李凌云随大家一起埋伏着。在瓢泼大雨的冲刷下,那座假坟上不断流下混浊泥水,很轻易地就与周边的老坟区分开来。

县尉压低声音解释道:“真坟会用糯米青膏泥隔水,假坟无须这么麻烦,为了挖掘方便,贼人不过是盖了土压实而已。这种挖松了的新土,被雨水浸润后容易疏松塌陷,我们方才轻松挖开一角,打眼一瞧,里面就是王家不翼而飞的那四个宝箱。现在只等贼人前来,有谢将军一行,再加上我县的人,怎么也有数十人之多,他们敢来,我等就能顺利拿下。”

谢阮早已跃跃欲试,一边听一边朝李凌云和明珪投去炫耀的目光。李凌云却转头看向明珪,问:“明少卿方才对人心的推测,能有几成把握?”

明珪也看向李凌云,亲切一笑。“大郎平日封诊时,对死者的死因又有几成把握?”

“如果痕迹未遭破坏,少则八九成,多则有十足把握。”

“那若是论人情推测的话,我跟大郎的把握相仿。”

“你们一起骑马,不过走了十几里路,怎么就变得这么亲密了?李大郎,你要记住,是我把你从牢里弄出来的!”谢阮见二人毫不理会自己,颇为不满。

明珪连忙叉手拱了拱。“我们只嘴上说说,抓贼拿赃这事,还要看三娘你的。”

李凌云在一旁观瞧,发现明珪态度貌似恭敬,实则没有弯腰行礼,想起阿耶曾教过自己,若两人对面,行礼时没有正式弯腰行到位置,这是二者实力、地位相当的表现。

明珪作为大理寺少卿,官职高于谢阮,可谢阮毕竟是天后的人。粗看他对谢阮好像毕恭毕敬,而且心存忌惮,可现在这个情况却让李凌云意识到,要么明珪跟天后的关系不在谢阮之下,要么就是明珪还有别的倚仗,表面上维护谢阮,实则却并不怕她。

能让天后发话把自己从牢里拎出来,看来这桩要办的疑难案子一定与宫中有关。李凌云从小看李绍办案,自然知道阿耶在宫中接触的那些案子,通常不会与三法司打上任何交道。

可以说,供职宫中的封诊道和三法司的办案官员,属于非此即彼的关系,任何案件有了一方参与,就不会有另一方。

三法司打从周朝开始就有设置,现在的大唐,三法司分别是刑部、御史台、大理寺,宫中的案子在彻查清楚后,或许才会酌情交给它们审理,但查实死因前,定不会让外人掺和。

尤其是现在的案子还跟那位与皇帝比肩的女人有关,按从父亲那边了解到的信息来看,武媚娘一贯格外排斥外朝介入宫中。虽说阿耶不怎么提皇家的是非,但外面的风言风语,李凌云也不是完全没有听过。

那么,明珪这位大理寺少卿为何会跟天后的代言者谢阮一道,他又是站在何种位置上来涉足天后指派的要案的呢?这一点,在李凌云看来,就颇值得深究了。

谢阮当然不知李凌云此时在想什么,她鼻子里哼了几声,不屑道:“抓贼的自然是我,你这大理寺少卿看着就行。”一旁的县尉满脸欲言又止的表情,心道你也不是三法司的人,怎么就抓贼的自然是你?可他也不敢在这个时候开口,生怕顶撞到这位来头不小的谢将军。

县尉甩掉手上的雨水。“我们已经做好了捕捉准备,谢将军请各位就在这里守株待兔,一会儿我们随她行动便是。”

“将军?我倒忘了问,谢三娘是什么职位的将军?”李凌云看看明珪,后者笑着解惑:“三娘出宫时,说行动不便,干脆跟天后讨了个游击将军来做。”

“哎呀呀,咱们谢将军要不高兴了,还是抓到人再说吧!”见谢阮恶狠狠地看过来,明珪笑着打个哈哈,灌木丛中很快恢复了宁静。

一切都被雨水弄得湿漉漉的,虽说蚊虫都避雨去了,但天气仍闷热难当,湿衣贴在身上,很不好受,但众人还是默默忍耐。

等了小半个时辰后,天色越来越沉黑,雨水渐渐稀落,蚊虫随风袭来,李凌云脸上被咬了好几个疙瘩,奇痒难忍。就在大家即将忍无可忍之时,一个人影沿着墓地边缘悄然摸到众人跟前。谢阮警觉地轻声呵斥:“来者何人?”

“我乃新安县捉不良李十六。”来人小声应道,“少府命我在前方望风,我方才远远看见官道上有一辆牛车朝这边驶来,故前来通报。”

说话间,那辆牛车已进入众人的视野。只见牛车从官道上徐徐而来,快到坟地附近时,缓缓停在了路边,从车上下来四个人。

虽说隔得远,看不清对方面目,但四人的身形还是清晰可辨,其中三人身高过六尺,唯独一人个头瘦小,与李凌云此前的推测相当。

四人手中均提着刀,一人惯用左手。他们都用绳索在背后系了把锄头,可见他们打算挖坟掘墓。瘦小男子左右窥视了片刻,并未发现异样,于是便踩着湿泥,朝着新坟一步一滑地走了过来。

天色已黑,但谢阮眼力极佳,瞥着那四个鬼鬼祟祟、形迹可疑的人,她冷笑道:“这些凶手居然还穿了孝衣,做戏倒是做全套,这是给死人做孝子贤孙呢!且等他们挖出宝箱,咱们就能人赃俱获。”

说完,谢阮朝那县尉使个眼色,后者领会她的意思,下令道:“新安县捉不良、所由听某的令,等贼人开棺时再出手。”

这边众人继续悄然静等,那边四个贼人已走到新坟前。他们放下手中的刀子,又从背后解下锄头,由小个子望风,另外三人扯开麻衣孝服,褪下半臂,**着肩头,努力地挖起坟来。

三个大汉一起发力,不过小半刻的时间就挖到了棺材。其中两人伸手奋力拽开棺盖,另一个大汉跳进棺中,“嘿”的一声喊,肌肉隆起,试图把其中的宝箱举到边缘。

灌木丛里,谢阮抬起的胳膊往下一劈,那县尉看了,大喊一声:“拿人!”话音未落,黑黢黢的坟地里瞬间跃起数十个身影。

谢阮早已跳出灌木丛,带头跑在最前,没等众人燃起火把,贼人已全部被拿下。不知是不是认了命,三个壮汉都蔫蔫地耷拉着脑袋,只有那小个子还挣扎不休。

谢阮走过去一脚将其踹翻,把他的脑袋踏进泥里。

小个子抬起头,正要破口大骂,眼前一道寒光闪过,一把利刃插在了他脑袋前面的泥水里。见状,他立马把嘴里的话硬生生吞了回去。

谢阮踩着他的肩膊蹲下来,晃了晃手里的兵器,冷哼道:“刀是用来让你们杀我大唐百姓的?再敢叫嚣,某现在就取了你的狗头。”

谢阮身形纤细,却不知为何气力奇大,她随随便便飞起一脚,就把那小个子踹得在地上滚了几圈。她叫来两个捉不良,把这群货色五花大绑了,带到山下去,又提起刀来,走到李凌云身边。

“你可以活了,咱们回新安县去,稍做整饬再前往别处。”谢阮用刀鞘拍了拍李凌云的肩,转身朝官道走去,又远远喊出后半截话:“让你活是暂时的,这事可没彻底定下来。”

李凌云看向明珪,奇道:“怎么还是暂时的?”

“大郎终归会知道的。”明珪拽着李凌云下了山。山下早已有人把马牵来,李凌云站在一旁等谢阮分配马匹,却不料谢阮打马就走。

“咦?谢三娘。”李凌云见状朝谢阮追了几步,“某的马呢?”

“你是不是傻?来时马尚且不够,回去哪里多得出来。”谢阮头都懒得回,抬手挥挥鞭子。

此时有人赶着那辆牛车过来,李凌云忙走过去。“那我乘车回去!”

赶车的所由有些为难,他手指满满一车东西道:“先生慢来,这车上放了四个宝箱,现在已经塞不下了。”

李凌云手足无措,只好站在路边。明珪策马到他面前,笑眯眯地朝他伸出手,道:“走吗?”

夏日暴雨倒是去得也快,雨一歇,云便收,乌云散去后,竟露出一片星光熠熠的天空来,仿似上天也在庆贺抓住了那灭门案的凶手。

“走。”李凌云无奈地点头,抬手握住明珪,被他拽上马去,“总得先回去……唉……”

李凌云和明珪又是二人一马,回新安县城时,还是一路远远落在大队后头,因没赶上一起过城门,所以进门时,就免不了要验明正身。

明珪对门吏说了二人身份,又出示了一下鱼袋,那门吏露出笑脸道:“本县少府留下话来,明少卿跟李先生回来以后,直接去县衙就是了,将军他们都在那边安歇。”

说完,这位门吏还上前给明珪指了路,确定他们摸清了方向,这才回头去关城门。

夜色中的新安县城,跟东都洛阳的繁华可没法相比,早早就已进入了沉睡。

按大唐律例,到了晚上,城中各坊关闭之后,除得病急需找大夫这样的要命事,平民不得擅自离开居住的城坊。所以进了城门后,除了巡守的街使外,二人一路上没看到其他人,也只有孤零零的马蹄声带着回音,在湿漉漉的街上敲打着。

有门吏指路,二人很快来到了新安县衙。明珪下了马,回头要伸手去接李凌云,发现他已顺着马屁股溜了下来。明珪有些好笑地道:“大郎会骑马?”

“会,骑得不差……就是马屁股太颠了。”李凌云站着,觉得下半身发麻。

“下次同骑,就让大郎来驾马。”明珪建议。

“不了,我想还是各骑一匹的好!”李凌云敬谢不敏。

明珪会意地点点头,看向那县衙高大的浅顶长檐,笑道:“这县衙仔细看看,倒比京中的还宽阔气派。”

李凌云拍拍袍子,感觉大腿总算舒服了些。“不论西京长安,还是东都洛阳,京里都是寸土寸金,如不是公主藩王,家里未必能修筑得十分宽敞。我阿耶说过,若论有司衙门,倒是地方上的要比京中的宽敞得多……”

提及死去的父亲,李凌云皱了皱眉,话头戛然而止。

明珪眼珠微转,知道他勾起了对父亲的思念,也不便在这个话题上继续聊,便抬手敲开了县衙侧门。跟入城时一样,看门人早就得了吩咐,遣人牵走了马,引着二人进了衙内。

过了两重门,经正厅、内厅,一路进了县尉厅。

二人发现之前那几个面熟的捕贼所由此时都在厅里。大家一同在坟地拿人,也算熟识,那几人便都迎上来见礼。

而被抓的那四人已上了刑枷,排成一溜跪在青砖上,每人腰上都被半拳粗细的铁链锁着。县尉又让人拿绳杖围起,唯恐他们身强体壮,会暴起伤人。

两个县尉一左一右坐在堂下。谢阮这个将军虽说只是散官,但来头极大,自然而然坐上了主位。看见二人来了,她满脸没趣地道:“新安少府着急,想尽快水落石出,一入城便差人把苦主叫了过来。本来某是要连夜审问的,谁知道这几个家伙自知死路一条,不等上枷就都招了。”

敢情这是觉得审问太顺利所以没意思啊!李凌云看向罪犯身侧,见一个梳了髻的中年妇人带着一个白衫绿裙的婢女,正神色淡然地站在一旁。

妇人身穿天青窄袖衫子和间色长裙,肩上搭一条淡黄披子,配色显得极为素净,粗看地位不高。

但当他仔细观瞧那妇人身上的衣物时,却发现她的衫子是极薄的罗所制,上面印着泥金花纹,间色长裙更是多达八破,所用布匹的幅面堪比京中贵妇。

“这般打扮,必是出自豪富之家,想来她就是那王万里的夫人刘氏。”李凌云耳朵一痒,原来是明珪在耳边说话,他点点头,算是附和明珪。

一口气破掉两宗命案,两个新安县尉满脸都是笑意,忙不迭差人给李凌云和明珪拿了两把高脚椅子过来。等二人坐下片刻,这两位少府才有空通报姓名:二人一个姓周,一个姓赵。

周县尉之前跟着去缉凶,已是熟人。赵县尉年纪颇大,摇头晃脑地捋捋胡须。“本以为贼人凶残,必要经过刑讯才肯招出实情,谁晓得连互相对质都已省去,这就给招了?”

明珪接了送到跟前的两盏乌梅浆,递了一盏到李凌云跟前,拿起自己的那盏抿了一口。“竟然招得这么快,都招了什么?”

有些粗蛮的周县尉一听,顿时来了劲,眉飞色舞地道:“他们四个就是冲着王家巨万珍宝去的,作案手段更是跟李先生推测的一样,四个人的供词交叉对比,居然一点不差。”

李凌云到了坟地后才与周县尉熟络起来,而封诊查案全程只有谢阮、明珪才知道,他心头一转,明白是谢阮将封诊之事说给了此人,于是朝她那边看了一眼。

谢阮见他看过来,恶声恶气地道:“看什么看,莫非以为某会惜得贪你的功?”

周县尉用手点点地上跪着的小个子道:“他就是主犯胡七,别看其余人高大威猛,却都唯他马首是瞻。他们是给王家护送货物的镖师,时间长了就打起了别的主意。之前胡七蓄意让其他人扮作山贼,蒙面劫掠过一次,他自己跑出来演苦肉计,为保护王万里受了伤,因此得到王万里的信任。王万里没有子女,打算从族中抱养个孩子,但私下里还让刘氏认胡七做了干儿子。”

李凌云一边啜着清凉玄饮,一边抬眼看刘氏。只见这个中年妇人好像根本听不见别人说话一样,双眼垂着只看地面,眼观鼻鼻观心地站着,仿佛死了丈夫的不是她。倒是她身边那位婢女面色有些惨白。

周县尉说得兴起,起身走到低头跪下的胡七身边,踢踢他的大腿。“前些天,刘氏与王万里发生争执,和他吵了一架后就回了娘家。王万里觉得没什么意思,找胡七在家中作陪,好酒好肉地招待了一番。谁知胡七灌醉了王万里,就打开了大门……那些人进屋后,如何杀人,如何逃遁,都跟李先生猜的一样。至于那个老妾……胡七说,她虽年纪大了,但长得很像早年嫌弃他,跟他退婚的那个女子,所以他才在杀人后辱尸……”

说到这里,周县尉抬手冲着李凌云叉手一礼。“就连那头拉车的牛,也确实是怀有身孕的。”

“少府说错了,我不是猜的,他们留下了证据和痕迹,是这些东西告诉我的。”李凌云说着,目光停留在刘氏身上。

赵县尉闻言,神情快活地道:“按大唐律,凡告人罪需经三审立案,不过此案已没了什么疑惑,三审就是走个过场,一会儿收押入狱,这桩案子就算是了了。再说,这等凶顽之徒,到刑部复审,大抵也会一概赐死。”

两个县尉欣慰地互看一眼,不由得又大笑连连。在场的所由、白直之类的杂役也都如释重负。

赵县尉当即核对讯问记录,周县尉在他身边小声道:“这下好了,看来武氏那边也好对付了。”

李凌云耳尖听见,好奇地问:“武氏?什么武氏?”

“你别问了,他们是不敢说的。”谢阮瞥了两个县尉一眼,见二人面面相觑,便一脸没趣地起身朝李凌云走去,到他身边压低嗓音道,“王万里有个妹子,是宗正卿武承嗣家大管家的妾。王万里是个商人,赚钱方面是一把好手,不知给宗正卿捞了多少银钱,这样的人也算是条很听话的狗了。就为这个,他也不管自己一把年纪,在姑母跟前撒娇扮痴,求着要尽快破案,真是让人心烦。”

谢阮提到的“他”自然就是武承嗣了,而武承嗣的姑母则是天后武媚娘。李凌云听了谢阮的话,想象一个大男人撒娇的模样,不禁有些恶寒。

谢阮摆手道:“此案了结之后,余下的交给新安县处置就行。某去整理一下,你们姑且自便。可以吃些东西,唯独睡觉是没时间的。我已让人备了车来,咱们要尽快去下一处,你们在车上小憩就好。”

“看来还要借贵县府衙一用……之前淋湿了,我跟李先生都要沐浴更衣。”明珪对那两个县尉说道。二人连忙叉手行礼:“多亏各位相助破案,早已让人安排好了。”

二人说罢,一个白直过来给李凌云和明珪带路。谁知明珪刚迈出一步,李凌云就伸手抓他的袖子。“有人情要你参详。”

明珪挑眉看去,见李凌云双眼死死盯着刘氏,似乎要在那张毫无表情的脸上剜出点什么。

“刘氏有问题?”看着李凌云的表情,明珪沉吟起来。

“刘氏,”李凌云点头,“她有点怪,可我不知道怪在哪里。”

明珪眯着眼打量刘氏,片刻后一笑。“你是不是觉得,这女人死了丈夫,却好像一点也不伤心?”他回头看李凌云,“如果刘氏不是与大郎一样,天生对情感迟钝,那么她现在的表情的确很反常。”

“阿耶说过,我这样的情形可不寻常,千万人里也未必有一个。”他对明珪道,“阿耶死后,我梦见过他,不过即便是我,其实也不太愿意想起他。”

明珪回忆起在县衙门口,李凌云提到父亲李绍时突然闭口不谈,知道他是在暗示,死了亲人的人不伤心,定有什么缘故。他别有深意地凝视李凌云片刻,笑着起身,径直走向刘氏。

“你是刘氏,商贾王万里之妻?”明珪笑得亲切。刘氏一直低着头,她身边的婢女却明显有些慌乱。

刘氏行了个万福礼,平静地回答:“奴正是刘氏。”

“某是大理寺少卿,有话问你。你们夫妻二人平日是不是存在感情不和的情形?”明珪双眼死死盯着刘氏,只见她双手骤然握紧,将手里的巾帕拧成一团,却久久不愿答他。

“你要是不想说,我也可以派人过去,把你家邻人或夫家长辈请来,想必他们不会为你隐瞒。”

刘氏闻言骤然抬头,眼中恨意深深。“自然是感情不好,否则奴怎么会跟他争吵,又怎么会回了娘家?奴与他膝下无子,现王万里已死,族中必有人图谋他留下的家产,叫奴如何不恨。”

“你们也都一把岁数的人了,到底为了什么,能闹到如此地步?要不是你吵架离开,那胡七也未必能找到机会下手。”明珪温言相问。刘氏却只是摇头:“人都死了,说这些也没用,奴也不想败坏夫君名声。”

“你不愿意说,那就问你的婢女好了。”明珪侧头道,“你主子生气,脸色冷淡,似乎有充足的理由,可你呢?你又在怕什么?”

那婢女悚然一惊,连连摆手。“没有……奴没有……”

明珪却朝她逼过去,仍是那张亲切笑脸,可说出来的话却字字诛心:“自我进了这个厅堂,你好像就一直在看胡七——莫非,他是你的相好,是你把他引进门的不成?”

婢女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一样,身子也不断后退。“我没有……我不是……”

“没有?那你到底在慌什么?”明珪步步紧逼,“让我猜一猜,兴许你是他的同谋,连他拜在你家主子名下,做什么干儿子,都是你参与谋划的……”

“不不不……不是……”婢女脚下一顿,尖叫着一屁股坐在地上。她不敢接触明珪的目光,却祈求地看向刘氏。

“有的话,我劝你最好自己说。”明珪蹲下来,平视满头大汗的婢女,朝婢女耳边靠过去,用不大不小刚好能让人听见的声音道,“你方才也听到了,王万里的妹子嫁了宗正卿家里头得势的下人,王万里这么大的生意,他赚到手的钱财大都送到京里,你说宗正卿少了财路,会不会迁怒于人,尤其是你?”

明珪顿了顿,直到那婢女惊恐得浑身颤抖,如同筛糠,眼睛瞪得大大的,像看鬼怪一样看着他,他才继续道:“这里是赤县,大理寺按说是管不着的,但王家妹子要是在东都为自己的亲哥哥出首,这案子便可算成东都的刑案,只要我想,我就可以把你弄到京里去审。”

明珪轻言细语,笑得十分温和。“某还要告诉你,大理寺狱内有的是让你说真话的法子,你信,还是不信?”

“奴招,奴都招。”那婢女唰地跪在地上,“千万别下狱,奴这就招,这些都是我们娘子的主意。”

“说!”明珪站起身来,却对李凌云伸出大拇指,用口型道了个“彩”字。

李凌云知道,明珪这是夸他感觉敏锐,给这桩案子找到了突破口。不过这时他也来不及跟明珪说话,仔细听起婢女的供述来。

“郎君娶妻之前,就对做妾的卢小娘情有独钟。他俩一起长大,青梅竹马,而我们娘子是随后而来的。郎君本想让卢小娘做正室,可卢小娘是贱人出身,不够般配,他这才跟我们娘子说了亲。为此,娘子嫁过来后,与郎君骂也骂过,打也打过,还……还借着卢小娘生病,下了药,让她再也生不出孩子……”

“这……王家巨富无子嗣,竟不是王万里有暗疾生不出孩子,而是因为这个恶毒的女人?”听到这等秘辛,一旁的赵县尉一激动,竟捻断了好几根花白胡须。

婢女不敢停,哆哆嗦嗦道:“本来娘子以为此事做得隐秘,可谁晓得郎君对卢小娘那么上心,四处求医问药。郎君花重金请了一位知名大夫问诊,那大夫极有本事,诊出卢小娘是因为吃了恶毒之药才不能生养。此事被郎君知晓后,家中闹得鸡犬不宁。他虽说在别的事上勉强还听娘子的,可死活不再跟娘子同床,以致……以致王家至今无嗣……再后来,胡七就做了娘子的干儿子,他对娘子很好,当真把娘子当作母亲来孝顺。他听闻此事之后,就说要为娘子打抱不平,让王万里这个辜负娘子的男人不得好死!他们还约定事成后,胡七就携宝外逃,等族中分配了王家的财产,尘埃落定,他再把娘子接去当亲娘来孝敬,于是……于是……”婢女再也说不下去,崩溃地伏地大哭起来。

两个县尉面面相觑,还来不及做什么反应,明珪身后一直低头站着的刘氏就发出一声惨笑,仰头长叹道:“到底还是没躲过去……”只见她从袖中抽出一把寒光闪闪的匕首,照着自个儿心口插去。

正此时,一道银光掠过,一把飞镖伴着匕首当啷落地。刘氏茫然失措,空着手站在地上,面前却多了个周县尉。

飞镖就是周县尉扔的。他看刘氏没死,连忙大叫:“抓起来!”不晓得是不是因为受了惊,他这声喊破了音,听来很是滑稽。

几个捉不良一拥而上,片刻间把刘氏捆成了个“粽子”,看她无法再寻死觅活,才一把把她扔在地上。

周县尉擦擦额上冷汗,走上前来,冲明珪连声道谢:“亏得明少卿慧眼如炬,没想到胡七到了这等地步,也不肯供出他这干娘。所幸此番没有让刘氏糊弄过去,这种狠心妇人不抓起来,定会后患无穷。”

明珪却指指李凌云。“是李先生觉得奇怪,我多注意了一下,这才让那婢女露出破绽。”

明珪这么一说,两个县尉又向李凌云表达一番谢意。李凌云刚要谦虚,却听见地上那被五花大绑的刘氏喃喃自语:“怎么偏偏喜欢那个贱人?”不由得微微出神。

那刘氏又念了几遍这话,声音越来越大,面露疯狂之色,五官抽搐,像个恶鬼。赵县尉忙使眼色,让人把厅中一干人犯带了下去。

刘氏刚出了门,就在外头破口大骂:“那卢氏是个贱种,是卖给他王家的私奴,呸,还想让她当正室?宠妾灭妻的老狗,活该去死!贱婢——贱人——田舍老狗——”

刘氏的喊声尖厉如鬼,让两个县尉尴尬不已。赵县尉对一个捉不良吩咐了一句,旋即见那捉不良抽了块木板出门,片刻之后,传来板子炒肉的啪啪声,刘氏的叫骂便戛然而止,再也没了声息。

职役名。唐制,在农村除里正外,每村另设村正一人,满一百户的大村可设两名村正;村民不满十户的,就隶入大村,不另设村正。

街鼓即设置在街道的警夜鼓。宵禁开始和终止时击鼓通报。始于唐代,宋以后改名为“更鼓”。

唐代因县令称明府,县尉为县令之佐,遂称为少府,后世亦沿用。

唐代缉捕盗贼的吏卒,犹后世的捕快。唐代张鷟《朝野佥载》卷五记载:“敕令长安、万年捉不良脊烂求贼,鼎沸三日不获。”

唐代的1里约合今454米。

我国旧制三个司法机关的合称。《商君书·定分》:“天子置三法官,殿中置一法官,御史置一法官及吏,丞相置一法官。”后世“三法司”之称或来源于此。唐代指刑部、御史台、大理寺。《新唐书·百官志一》:“凡鞫大狱,以尚书侍郎与御史中丞、大理卿为三司使。”重大案件由三法司会审。

官名。汉代始置,杂号将军之一。汉武帝时有游击将军韩说。魏、晋为禁军将领,与骁骑将军分领命中虎贲,掌宿卫之任,四品。十六国前凉、北燕亦置。南朝沿置。梁置左、右游击将军。北魏、北齐置为侍卫武职。唐代置为武散官。宋、明皆置。

唐代一般指胥吏及差役,因事必经由其手,故谓之所由。

古代裙的一种,是将两种或两种以上不同颜色的面料相拼接制成的色彩相间的裙子。“破”则是指间裙上每种颜色的面料形成的狭条。一条裙子若用六种颜色的面料拼制而成,则称为六破;若以七种颜色的面料拼制而成,则称为七破。

在唐代,随佛教而来的垂脚式乃至高脚靠背椅都流行起来,再加上来自波斯的影响,使这种靠背椅发展得比较迅速。

唐《大业杂记》记载:“先有筹禅师,仁寿间常在内供养,造五色饮,以扶芳叶为青饮,楥禊根为赤饮,酪浆为白饮,乌梅浆为玄饮,江桂为黄饮。”五色饮,分为青、赤、白、玄、黄五色,玄饮就是如今的酸梅汤。

官名。南朝梁、陈置。掌皇族外戚属籍,由宗室充任。隋代置为宗正寺长官。历代沿置,亦称宗正寺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