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后,大理寺地下殓房中,李凌云肃穆地从温水中捧起标注着“肠胃”的封诊罐,只见他打开密封良好的罐盖,倒出一网大、小肠。

他抬手截出小肠部分,将其余放回封诊罐中,又把截取出来的小肠剪开成段,随后拿出幽微镜,点亮灯光,用一把狭长的剪子剪开肠子,一段段仔细观察。

明珪与谢阮站在一旁,沉默地看着李凌云操作。

直到看完最后一段,李凌云才缓缓抬起头来。“肠道内相当干净……因肠道是曲折蜿蜒的,就算你阿耶的大肠从谷道开始被引雷针戳破,其小肠之内的细粪也不可能被雨水冲得干干净净。”

谢阮无法听懂。“这是什么意思?”

“杜公此前的说法有误,”李凌云道,“你阿耶被杀时,应该只是刚进食不久,之前吃的东西早已排空了,所以小肠之内才会没有细粪生成。”

“也就是说,杜公依食汤消化程度推断出的我阿耶死去的时间是错的?”明珪有些难以置信。

“我一开始就有所怀疑,现在排除所有干扰案件,结果正如我所料!”李凌云问明珪:“你阿耶一天吃几顿饭?什么时间吃?”

“术士一般都顺行天意,俗食吃得少,所以向来只吃两顿,就是早上的膳食和晚上的丹药。”明珪回忆道,“早间我阿耶吃得也晚,大约在巳时进食,夜里亥时服丹。”

“通常而言,普通人在进食四到五个时辰之后,小肠会彻底排空,以你阿耶的进食种类及习惯,算起来大约是在戌时,并非杜公推测的接近子时。倘若按照这个时间,结合杜公封诊录上分析的线索,有一人,符合条件。”

“是谁?”明珪与谢阮异口同声。

“此人我之前在查阅杜公封诊录时就格外注意,他便是太子李贤身边最亲近的那个马奴——赵道生。”

明珪闻言思索道:“……阿耶尸首是我第一个发现的。我阿耶在戌时童子送来用来服丹药的无根水后,很快便被杀害。若他已服下丹药,丹丸也应当还未消融……可杜公从他胃中取出的食汤已糜烂许久,明显已经消化了很长时间,这又做何解释?”

“现在返回来看,你阿耶的案子有诸多疑点。以我对尸首的查验结果,这食汤绝对存在问题,正所谓事出反常必有妖,要想解开谜团,我们还得回天师宫,在那里,或许能找到支持我猜想的证据。”李凌云说完,又看向明珪,“我有个大胆猜测,这个杀了你阿耶的凶手与那元婴伪案的凶手王虎一样,都在模仿陆合道人杀人。我甚至怀疑,水案中把驴粪换成马粪的人也是他,他这么做显然是为了增加查案难度,只要陆合道人与子婴的罪行不被揭穿,那么我们就永远怀疑不到他的头上。只是我还没想明白,他到底是怎么做到的,粪便好换,马蹄印却不容易造假,要么是他真牵了一匹马过去,要么,这人就是制造痕迹的绝顶高手。”

“那按你说的,回天师宫。”明珪点头应许,“不过查出一切之前,这个秘密暂时不能让外人知道,尤其是凤九和大理寺的人。”

“不错,如果当真是赵道生所为,那么就跟东宫扯上了关系。”倚在床边的谢阮咬咬嘴唇,“大理寺那位徐少卿若是知道了,一定会横加阻碍。我们目前只能偷偷去查,一旦查实,便立即飞书报给天后知晓。”

“也好,那不妨编个理由。”李凌云想了想,“就这么说,子婴死前说出了子璋阿耶头颅所藏之处,我们去天师宫,就是去找这颗头的。”

“理由不错,我去安排行程和消息。”谢阮抬脚出了门。李凌云转头给自己倒了杯水,发现明珪正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

“大郎你……什么时候学会说谎了?”明珪注视着喝水的李凌云,“你过去在案情上从来不肯说谎的。”

李凌云有些尴尬地翻看手中的空杯,发现上面的白釉有些裂纹,他盯着那裂纹缓声道:“一时应付而已,我在封诊时是不会说谎的。”

明珪沉默下来。就在李凌云以为这个话题已经终结时,谁知明珪又开了口:“大郎飞弹封诊刀杀子婴,未免太精准了。”

“一时情急而已。”李凌云放下杯子,抬眼看着明珪,“封诊道的人平日封诊就很危险,剖尸之举不是谁都能接受的。若真的手无缚鸡之力,可能会被愤怒的亲属当场打死,所以封诊刀是工具,也是暗器。”

李凌云拿出封诊令,在他操作之下,令牌如花朵一般绽开,露出一个细小的檀木机关,机关仿佛一把缩小的手弩,制作格外精巧,只有巴掌大小,其上有一个小口,口中藏着一缕银色的幽芒。

“用来剖尸的封诊刀,的确不能用来杀人。这一把却不同。”李凌云握住机关,小口垂直对准食指与中指之间的缝隙,只听“咄”的一声,一枚纤巧的弧形刀片深**进木桌,轻轻振动着,反射出璀璨的光芒。

“原来如此,只是……”明珪欲言又止,但最后还是把疑问说了出来,“大郎杀了人,心中可有些难受?”

“我也不知难受不难受,子婴是个好徒弟,可我不能眼看着他把你杀死。”李凌云愣愣地看着明珪,“所以他死了,是我杀的,但他也的确该死。”

“不错,要不是他怂恿陆合道人,也不会死这么多人。”明珪苦笑道,“只是大郎,你虽然嘴上不说,但他一死,你就茫然失去神志,整个人愣愣怔怔,直到刚刚才彻底清醒过来,看来杀人其实对你来说影响甚深。”

明珪从怀中拿出一个香囊,递给李凌云,后者没有拒绝,只是奇怪道:“你已经送过我了。”

“这里面,加了极为特别的东西,”明珪道,“你闻闻。”

“甜味,蜂蜜和蜂蜡的味道……”李凌云分析着香味,“味道好浓,龙涎?”

“用了浓重的香料,可以让你清醒一些。”明珪道,“要是遇到头脑极度混乱的时候,不妨打开这个香囊,我在里面藏了灵丹妙药,可以应急。”

“那我便收下了。”李凌云把香囊贴身收好,觉得那种调和过的浓香,的确让自己头脑放松了不少,连闷痛都好转了。

“我们不回东都了。”谢阮人还没进门,声音已经传来,“安排好了,我们明日起程,直接去天师宫。”

天师宫悬崖一侧,唯一的那扇窗前。

谢阮和明珪撑在窗棂上,紧张地向下看着。

李凌云悬挂在一根夹杂铜丝的坚固吊线上,他的脚上穿着一双钉着无数长钉的厚皮靴,手上则是同样密布金属棘刺的厚皮手套,此时的他像壁虎一样贴着那几乎直上直下的悬崖,缓缓下爬。

上山之前,李凌云特意询问了当地人,发现后山有数处可供人藏匿的天然洞穴。他认为,凶手在大雨之夜到此偏远之处袭杀明崇俨,必定带有坐骑,若是水案的驴粪当真被他更换成了马粪,那么他的坐骑一定是脚力极好,且以官饲料喂养的战马。只不过因雨水冲刷,蹄印损毁,这才导致刑部、大理寺、杜衡三次查探都没找到可疑痕迹。从这一点也不难看出,凶手选择明崇俨引雷之日作案,也是经过精心策划的。

而天师宫作为皇家道场,在山脚下有诸多官兵驻守。李凌云认为,要使马不发出动静,凶手攀崖进入天师宫时,必定要把马藏匿起来。雷电交加、大雨滂沱中,马极易受到惊吓,万一挣脱缰绳误入驻军营地,极有可能会暴露凶手行踪,所以在作案之前,他必须要找一个极其隐蔽的藏马之所,而此处最佳的选择,便是后山这些天然洞穴了。

为了证实猜测,李凌云穿戴封诊道特质的攀爬工具,一路贴着崖面,缓缓下降。经过数个时辰的寻找,他发现了一些细微的异常情况。后山平时鲜有人来,路面极少有人踩踏,路边碎石由于常年日晒雨淋,早就粉碎不堪,只要稍加负重,便可化为粉末。李凌云手持封诊镜趴在地上仔细观瞧,他发现,有一段路牙上的杂草呈斜面生长,看起来格格不入,这是由于曾有人在这里反复踩踏,导致松土滑落,再加上雨水冲刷,最终在此处形成了斜坡。而没有被踩踏的地方,因杂草根茎的作用,就算有暴雨袭来,也不可能出现碎土流失的情况。不过这一细节,在杂草长成前很难让人瞧出端倪,毕竟这山中有不少野兽,偶尔踩落些碎土,并不能说明什么。

只是李凌云觉得奇怪,如果凶手当时只是牵着马偶然由此经过,也不太可能让他一眼就看出差异,此时他站在那里,望着密林丛生的脚下,竟有些错觉。“难道,这里曾是一条路?”

带着疑问,他毫不犹豫地走进了密林。当鞋子刚触到地面时,他能明显地感觉到鞋底传来的那种稳固的抓地力。“没有打滑,这里之前一定被人多次踩踏过。”

有了这种脚感,他干脆闭上眼睛,想起了多年前阿耶让他穿着不同鞋子爬坡时的场景。那时阿耶告诉他,鞋子之所以造型各异,就是为了适应不同的路况,一双合脚的鞋子会给人带来舒适的脚感,那么踩出的印记才会完整。如果小脚穿了大鞋,或者大脚穿了小鞋,由于脚感不适,那么必定会在鞋痕上展现出差异。同样的道理,一双合脚的鞋子在不同的路面上,也会产生不同的脚感,在湿泥路上会打滑,在碎石路上会硌脚,倘若某条路有人经常走过,那么这些障碍便会被前人清除,这样走上去,就能感觉到细微的差异。这种体感,若非经过专门训练,很难加以区分,远了不说,狩案司中估计也只有李凌云具备这个技能。

在密林中摸索了半天,李凌云回头望去,发现已分辨不出回去的路,不过他并不担心,仍是凭着感觉继续向林中腹地走去。

远处天师宫内,谢阮手持一根竹竿粗细的管状物,正不时地朝李凌云消失的方向观望。若不是攀岩装备只有一套,谢阮估计早已陪李凌云一同下崖。

明珪从她手中接过那物件仔细观瞧,发现那木质的管子两头,分别安装了一个水晶状的透明镜片,透过此管,就算目测极远的地方,也感觉像是近在咫尺。他不由得赞道:“封诊道到底从哪里弄来这么多奇怪之物?”

“现在你还有心思关心这个!”谢阮一把将李凌云给她的“万里镜”抢了回来,“这个李大郎到底去哪儿了?就凭他那个小身板,我真怕他遭遇什么不测!”

“三娘不必担心!”明珪意味深长地望向李凌云消失的方向,“你别忘了,子婴就是死在大郎手里的。”

谢阮虽常着男装,并自诩不输给男子,但她终归是女儿身,心思仍要细腻得多,想起曾朝夕相处的子婴竟是个无情的魔头,她也不免有些无名的伤感。

就在这时,一道金黄色的反光晃过她的双眼,她迅速拿起“万里镜”观瞧,没过多久,终于松了口气。“大郎正站在一块石头上,用铜镜给我们打信号。”

“有发现了?”明珪急切地问道。

“应该是!”谢阮把手中那个设计极为精巧的物件递给明珪,后者抬起手来,也朝那个方向看过去,“好像有个山洞。”

“山洞?”谢阮好奇道,“那里到处被树木遮盖得严严实实,我方才观瞧了数次,压根什么都看不见,若不是大郎用铜镜给我们打了反光,我连大郎都分不清在哪里,你从哪里看到那边有山洞的?”

谢阮说着又要去夺那“万里镜”,没承想,这次明珪却没给她机会,直接把那物件在掌心中一挤,那原本长长的筒状物,竟迅速缩成了一小节。

谢阮见他把东西握进手中,恼怒起来。“明子璋,你收起来做甚?”

“大郎已从石头上下来,想必是发现了线索,与其在此浪费时间,还不如考虑接下来该怎么办。”明珪背过身去,淡淡地道,“我阿耶的案子要是真与东宫有关……你可曾想过会发生什么?”

谢阮闻言,顿时愣住了……

位于岩壁东面略远处的密林深处,李凌云靠着阿耶李绍教授的方法,找到了一个隐藏极深的洞穴。让他感觉到吃惊的是,在洞壁上他竟发现了一些人工雕凿的痕迹,显然这里并非天然形成的,而是有人在坚硬的岩石上硬挖了一个洞出来。李凌云站在洞口,比画了一下高度,发现此处不大不小,刚好容得下一匹马进入。

李凌云捡起一块碎石,用力朝洞口砸去。掌心传来的阵痛让他意识到,此处岩石比他想象的还要坚固。

虽说洞穴不大,但也绝非一朝一夕可以完成的,这也正好解开了李凌云心中对那“斜坡”的疑惑,他的脑中也逐渐浮起了多人反复往返此地雕凿洞穴的场景。

连藏马之所都如此大费周章,这也让李凌云深刻地意识到,明崇俨案绝非他想象中的那么简单。

触着洞壁,李凌云沿着边缘小心地走进洞内。虽说此案已时过境迁,但由于此处鲜有人来,加上凶手作案后,天后武媚娘就展开了大规模调查,这使凶手不敢再回到此处,所以洞内的痕迹完整地保留了下来。马蹄印上尽管落了些浮灰,可借助封诊镜,依旧可以辨别细节。那马粪球虽被细小昆虫吃了不少,但各种草料残渣却一点不落地保留了下来。

李凌云翻开背囊中携带的死水湖案封诊录,经他反复确认,蹄印、粪便均是出自同一匹官马。

有了这个,便完全证实了他的猜测:凶手的确故布疑阵,水案中把驴粪换为马粪的人非此凶手莫属。

找到了后山凶手藏马的位置,也就等于找到了凶手确切的作案路线。李凌云顺着自己来时的脚印,再次回到那崖壁前。

刚才在贴崖爬下时,李凌云明显感觉到此处陡峭万分,稍有不慎便会失足坠下,若非他有混入铜丝的吊绳辅助,恐怕他在下崖的那一刻,便已失手落崖。

回想起明崇俨被害那天,阴雨交加,崖壁上的岩石比现在还要湿滑,凶手要想从此处爬进天师宫,必定要费一番功夫,那么也就不可能不留下痕迹。

想到这儿,李凌云决定,要重新查验这片崖壁,一定要找到关于凶手的蛛丝马迹。

在明珪、谢阮的帮助下,他小心翼翼地爬动着。向上攀了不到十步,他便发现了异样。“山壁上有钉孔……找到这个,便能确定他的攀岩路线,此处杜公的封诊录上也有记录。”

在刚接触此案时,由于对杜衡的信任,加之山壁过于陡峭,所以在得知杜衡已亲自查验过岩壁后,他也放心地把此处完全忽略在外。

然而此次不同,所有的干扰都已排除,要想攻克最后的明崇俨案,就必须心无旁骛,从头一点一点地梳理。

这崖壁作为凶手来去的必经之路,如今也成了他孤注一掷的抓手,此时的他抱着鱼死网破的决心,如蜗牛般贴着崖壁,一丝一毫地向上蠕动,每上前一步,他都要左右观瞧,生怕漏掉任何一点细微的痕迹。

好不容易爬到中间,李凌云忽然听到了聒噪的嘎嘎声,他抬头一看,一只乌鸦正从悬崖侧面的巢穴中飞离。

瞥见那用各种杂草树枝堆起的巢穴,他心中好奇心顿起,本着不放弃任何线索的他,咬牙爬了过去。

乌鸦很喜欢收集各种奇怪物件,李凌云并无意外地在窝中看到一堆色彩斑斓的羽毛,翻开之后又是一堆闪闪发亮的小石子,还有好几枚从女子的步摇上掉落的宝石装饰。当他把鸟窝翻了个底朝天时,一抹明亮的赭黄跃入他的眼帘。

“这是……”李凌云拿起那个拇指大小的赭黄色物品,发现它是一片平铺在巢穴中的细密丝绸。

李凌云低头望望,发现在距离乌鸦巢穴不远的地方,便有几个钉孔。“怎会有这么巧合的事?”李凌云发现异常,连忙让明珪、谢阮拉拽绳索,将他吊了上去。

“这是贡绸……从周边撕扯的痕迹看,是被什么东西挂住后造成的撕裂。”李凌云一落地,就拿出那片丝绸,“贡绸不稀奇,关键是这个颜色……是皇族才能用的。”

“凶手果然是宫里人。”谢阮眼神冰冷,“可以确定就是赵道生吗?”

明珪点头。“赵道生在东城曾拦截过我和大郎,东宫之中只有他和太子有见不得人的关系,所以能贴身穿赭黄内裳。”

“不仅如此,”李凌云目光炯炯,“死水湖案发生后,我特意查看了我道封诊秘要上关于马粪的记载,这不看不知,原来就算是官马,因所在府衙不同,用途不同,品种不同,等等,所配置的饲料也不尽相同。我方才在密林洞中发现的马粪中的草料残渣与水案马粪中的草料残渣完全一样,而经过我的逐一对比,这种草料配方来自宫中。”

明珪也跟着推测道:“如果说只是水案留下了马粪,我们还能理解为巧合,可我阿耶的案子与水案相隔甚久,马粪成分竟完全一样,只有一种情况可以解释,就是凶手使用的这匹马,常年饲养在宫中。”

谢阮冷笑道:“还真是聪明反被聪明误,凶手原本想着给我们制造点麻烦,没想到末了这竟成了暴露他的关键证据。”

“如果把凶手范围划定在宫中的话……”李凌云手托下巴,沉思片刻后道,“男子、身体强壮、身高六尺一寸七分以上、左撇子、善骑术、穿长靴、衬赭黄内裳。能满足以上所有条件的,就只有赵道生。杜公此前之所以将其排除,是因为他根据子璋阿耶食汤消化的程度,推断凶手作案时间在子时,而赵道生刚好有不在场证据。不过根据我查验的小肠情况看,那食汤明显存在问题。我觉得,凶手既然能为了藏一匹马花如此大的代价,在坚硬的岩石上雕出一个洞穴,那么在食汤上做手脚,其实也并非难事。”

“食汤在肚子中,要如何做手脚?”明珪不解。

李凌云瞥了一眼那高台上的丹炉,接着又看向明珪。“活着不能,但死了未必不可。那陆合道人取死者身体部分是为了修道,而此案凶手取你阿耶人头,又是什么目的?”

“难道不是为了复命?”

“是,也可能不是!”李凌云双目射出精光,似乎已经猜到了答案,“因为只有在将你阿耶砍头之后,才可以替换掉最关键的证据——食汤!”

“李大郎,现在不要给我打哑谜。”谢阮因激动,双侧脸颊涨得通红,“你现在就告诉我,能不能确定杀死明崇俨的凶手就是赵道生?”

“依目前掌握的证据,除了他,不会再有别人!”

得到李凌云的肯定,谢阮从怀中摸出一方白色轻帛,在上面急书下赵道生是凶手的证据,接着用油绢袋把那赭黄绸片装在一起,飞隼直传上阳宫。

在此过程中,她并没有察觉,李凌云的目光正凝视着赭黄绸上的一处细微的折痕,直到谢阮将它塞进传信用的漆筒内,他的眉头依旧深深皱着。

不久之后,灰黑色的隼落在华美宫殿的露台之上,发出凶戾的叫声。

上官婉儿楚楚走来。她身边的隼奴抬起手臂,让隼飞到自己的胳膊上,接着取下隼足上密封的漆筒,交到她手里。

她转身进殿,双手将绘着凤凰与飞龙的漆筒呈给正在化妆的武媚娘,后者身边伺候的宫女与宦官见状,立即无声地退下。

武媚娘端详着那枚有些异样的漆筒。在这枚漆筒周围,凤凰腾飞在巨龙之上,明确无误地呈现出压制的姿态。

她拧开那个漆筒,碎裂的封蜡窸窸窣窣地落下,沙子一样撒在流光溢彩,以螺钿装饰的纯金梳妆台上。

武媚娘展开帛卷,又拿起油绢中包裹的赭黄贡绸。

接着,她放下了手中的东西,取了一盒口脂轻轻点在唇上。看着镜中唇似血染的自己,武媚娘对上官婉儿吩咐道:

“拟旨,捉拿赵道生——”

“赵道生刚被抓就招供了?他还说要见我们?”

刚回到东都,明珪与李凌云就被身着官袍的杜衡拦住。杜衡驾上马车,把他们一路领去了大理寺狱。

“是,天皇、天后震怒,直接让左金吾卫大将军带兵去太子别院拿的人。”杜衡面露无奈,“赵道生被抓之后,几乎没被审问便招供了……他说杀明崇俨这件事迟早会露馅,还一口气供出了太子在东宫马房地下藏匿数百战甲的事。按大唐律,私藏兵甲是谋逆大罪,如今东宫已封,东宫臣属全都被留在宫中审讯,估计也只有确实没参与的人才能活下来。”

杜衡带着二人进了大理寺狱,二人发现今天大理寺中似乎突然多了许多陌生人。见二人迷惑,杜衡苦笑道:“天后得知是赵道生杀了明崇俨,便命薛元超、裴炎、高智周三人办理此案,也就是会审,这事大理寺绝不可能凭一家之言就平息下来……老夫也是因为此前参与查案,才被叫来从旁佐证的。”

杜衡将二人领到一处牢房,看门狱卒核对过明珪、李凌云的身份后,便开门将二人放入。

这是他们第三次见这个赵道生,令人意外的是,除了手脚被粗铁链铐着之外,赵道生整个人不但没有受伤,相反还显得精神奕奕。他此时正坐在稻草垫上,自斟自饮着绿蚁酒,吃着小菜。

察觉到二人审视的目光,赵道生抬起俊脸痞笑。“还真的把你们找来了?不必奇怪,根本不用审我就都招供了,自然没有人会恶对我。况且天后还要留着我指证东宫谋逆,我相信直到我被砍头那天,都会有人保护我。”

赵道生举起酒杯,面露痴色。“在东宫喝了这么多年美酒佳酿,可谓尝遍了大唐名酒,没想到还是坊中下等的绿蚁酒最对我胃口。”

杜衡并不喜欢赵道生这副模样,怒道:“真狗奴,哪怕太子谋逆,也没见过这样没脸没皮出卖主人的玩意儿。”

“主人?”赵道生抿了一口酒,眼里闪烁起危险的光芒,“也对,我是东宫马奴,太子当然是我的主人。只是谁又问过,我想不想当这个马奴呢?”

“你叫我们来到底要做什么?”李凌云袖手冷冷地道,“别说只是来看你饮酒的,莫非你想让明子璋杀了你不成?”

“那倒不必,自有大唐律杀我,我这种杀了朝廷重臣,又出卖了自己主子的奴婢,按大唐律判决的话,必须得砍头示众。”赵道生嘲弄地道,“我只是想当面同明少卿承认,杀你阿耶的人确实是我,而背后主使者……也的确是东宫太子,我也是这么跟别人招供的。”

“仅此而已?”明珪表情阴沉地道,“你就不怕,我一刀劈了你?”

“你不会坏天后的事,你是她的人,知道她要什么。违背她只会得到太子这样的下场……”赵道生继续喝起酒来,“我知道你们觉得很古怪,不明白我为何会不打自招。今日叫你们来,就是为了让你们知晓缘故,你们既然有能耐抓我,自然也应该听这个故事。”

赵道生拿着筷子,敲了敲瓷杯。

“很久以前,现在的太子还不是太子时,有个马奴与他自小一起长大。和这个马奴一同成长的,还有一个小宫女。

“随着年岁日长,马奴与小宫女青梅竹马,互生情愫,然而马奴并不知道,自己尊贵的主人,一个男人,对自己却心存不可告人的隐秘欲望……

“终于有一天,那个尊贵的主人对马奴和宫女的亲密忍无可忍,他让人把宫女调到了别院,名为高升管事,实则严加看管,掌握在自己手里。然后他逼迫马奴接纳他扭曲的欲望,用那女子的性命来威胁,让马奴接受被他完全占有和玩弄。”

赵道生说到这里,脸上露出不堪回首的痛楚神情。“为了所爱之人,马奴只得依从,他知道自己必须表现得厌恶那个女子,对主人爱恋无比,才能换她周全,于是他开始痛恨她,唾骂她。可多疑的主人并不放心,给他用了神仙丸……对了,就是你们说的那种阿芙蓉丸,让他永远不得离开,受万蚁噬心之苦——你们猜猜,神仙丸是谁给太子的?”

“……莫非,是子婴的师父?”

“不错,后来这人死了,而那个陆合道人就取代了他,开始给太子送神仙丸。”赵道生轻叹,“陆合道人是个疯子……此时太子对马奴渐渐放心,便让马奴代为接触此人,马奴便得知了陆合道人的六合之梦。为了讨好太子,在正谏大夫明崇俨非议太子之后,马奴就建议太子可以杀死明崇俨,再嫁祸给他们。”

“陆合道人死了,难道你不需要神仙丸了?”李凌云问。

赵道生哈哈大笑,涕泪交加,甚至在地上滚了两圈。他倏地抬起头来,恶鬼一般声嘶力竭地对李凌云道:“我要太子死——我要他死,我用我的死换他的死,换他再也无法威胁那个女子,换她可以好好地活下去。我都这样了,还要用什么神仙丸?”

赵道生如杜鹃泣血一样对李凌云呼喊,眼中流出红色的血泪。

“我只是要他死——你可懂得?那个人同我说过,只有太子死了,她才可以永远平安无事——”

离开大理寺狱后,李凌云和明珪来到河边。二人今日并未骑马,只能安步当车,朝洛阳城方向慢慢走去。

李凌云看向河对面的热闹坊市,那些喧嚣今日听来格外遥远。“没想到,你阿耶是因为这样的原因被杀的!”

明珪感慨道:“赵道生怨恨太子凌辱自己,威胁所爱女子的性命,所以设计了这个局……虽然是个马奴,却也堪称是个人物。”

“你阿耶的案子真相大白,杜公说他的头颅就藏在东宫别院的盐缸里,之前赵道生是找了个商铺寄存,所以谢三娘带人去查时并没寻到,后来等她查无所获,这才从那边取了回来。杜公在验尸之后,就会将尸身一起送回你宅中。”

“是,过几日尘埃落定,我便给我阿耶下葬,到时大郎可会来?”

“你阿耶的葬礼,我自然要来。”李凌云道,“我阿耶的案子,之后应该也可以着手查办了。”

他边走边道:“我家祠堂封了那么久,还真想进去看看,往昔阿耶总是在那里教导我……”

李凌云说完,突然发现明珪没有跟来,他奇怪地转头去看,发现明珪站在自己身后,脸上带着招牌式的温厚笑容,目光晶亮地望着自己。

“怎么了?”

“我走另一座桥回家,会近一些。”明珪咧开嘴,声音格外柔和,“大郎,我们就在这里分道而行吧!”

“……原来你从另一座桥走要近一点的吗?”李凌云有些无措,他这才发现,明珪之前与他同行,一直是在绕远路。

“我还有许多别的事务,阿耶死后,因凶手没被捉拿便拖延下来,我想趁机办了。”

“那……你去就是。”李凌云心中升起惆怅之意,对明珪挥挥手。

“那我就去了。”明珪手指自己要走的方向,那里有一座桥,影影绰绰像一头白色的卧虎,“我会让人送丧礼的帖子给你,记得要来。还有那个香囊,要是遇到迷惑不解的事,不妨闻一闻,或者打开看看……”

明珪的话,李凌云并未细听,他满心想的都是明珪之前如何迁就自己。想到这儿,他顿时觉得有些愧疚,于是他心情复杂地拱手道:“嗯,就此别过!”

李凌云转身而去,但他没发现,身后的明珪凝视着他的背影,饶有兴致地勾起了唇角。

巳时为9时至11时,下文中提到的戌时为19时至21时,亥时为21时至23时,子时为23时至次日1时。

古代妇女首饰名。以金银丝制成花枝状,上缀珠玉,插于发髻,行走时便摇动,故名。

指浊酒。浊酒有渣,仿佛绿蚁浮在水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