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狩案司的人而言,夜入东都已成家常便饭。此时线索越来越明朗,但侦查此案犹如清水摸鱼,看似真相近在眼前,实则过程困难重重。见几人垂头丧气,谢阮瞅了瞅脚下的路,感慨道:“没有见过三更天的东都定鼎门大街,便没有资格称自己是三法司的刑名人。”她说着招呼打照面的巡城街使过来跟前。

明珪浅笑,看着谢阮和那些人叮嘱了几句,等她挥退街使,这才开口道:“你这话好像是在讽刺大理寺,然而其实大理寺里,星夜仍在办案的人也不少。”

“可最难的案子,不还得我们来办吗?”谢阮回头,瞧见李凌云在花马上出神,朝他吹了声口哨,道:“李大郎发什么呆呢?我已让人去叫凤九了。”

“啊……”李凌云回过神,“我在想那个凶手。”

“看你那沉迷的样子,还以为你想相好的小娘子呢!”谢阮见他木木呆呆,忍不住戏弄了他一下。

李凌云不解风情地问:“男人想小娘子的表情,看起来跟我现在的表情是一样的吗?”

“你真是笑死个人,”谢阮清朗的笑声划破夜空,“你就没有喜欢过小娘子吗?你难道不知男人心里念着一个人时,会是什么模样?”

“还真没有,心里念着的人倒是有,一般都是死者或凶手。”李凌云一本正经地答。

谢阮在那边已经笑弯了腰,连子婴也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却又是明珪出来把话题拉回了正轨。“你是不是在想关于凶手的事?”

“嗯,我在想那凶手从死者身上取走的东西……”李凌云的花马在他说话的声音里缓缓向前溜达,“以案发时间顺序排列,第一起案子,取走的是死者的血液;第二起案子,取走的是死者的**;第三起案子,取走的是你阿耶的头颅;第四起案子,取走的是死者的双眼;第五起案子,取走的是死者的内丹……”

“他取走这些东西的目的是什么?”此问一出口,定鼎门大街上忽然刮过一阵寒风,那风莫名地在众人面前的大街上旋转起来,把路上的草叶卷起来,在空中飘**不止。

这情景就仿佛是那些被杀害的魂灵愤怒地在众人眼前跃动一样。

大家心知,李凌云的这个问题至关重要,若能搞清楚凶手的动机,就能摸清他杀人的原因。然而问题好问,答案却不为人知,一时间众人皆无言以对。

“我也想不明白……”此时,子婴突然开了口。

谢阮看向坐在车辕上的子婴,忍不住笑了起来。“你师父如此能干,又有我们几人帮衬,也查不出那人目的何在,你这小家伙又怎会知晓?”

子婴吃了一笑,面红耳赤地道:“这不是我老师发问了吗?我就试着想一想罢了。”

或许是因为这个小插曲舒缓了心神,李凌云没过多纠结,一行人在烈火光焰的照耀下,朝狩案司那座小院走去。

东都洛阳与西京长安相比,风气显然更加放达一些,不过毕竟此时夜色已深,各处坊门也早已关闭。众人刚准备召唤街使开门,谁知到坊前一看,坊门却是大开着的,几位街使如铜柱般立在门外,其中为首的那位,见众人的车马来到近前,上前叉手一礼道:“九郎让我告知诸位,他已经到了。”

众人互看一眼,也不多言,直接进入坊内一瞧,发现四下寂静无声,唯独狩案司的院门大敞着。

“怎么不等人回来,自己就先进去了?”子婴说着正想上前查看,不料却被明珪伸手拦住,后者浅笑摇头道:“凤九郎何等身份,在京中只有他不想去的,却没有他进不去的地方。”

谢阮也在一旁道:“凤九这人向来我行我素,越是不让他进去的地方,他就偏偏越要进;越是不让他做的事,他就偏偏越要做。他就这般脾气,哪怕天后,也拿他无可奈何。”

子婴听得一头雾水,不解何意,他对凤九的印象还停留在风仪绝佳的外表上。见众人此时已走进院中,他也没多想,抬脚跟了上去。

院内,一座高耸的铜灯被设计为“鹊踏枝”的造型,此时灯芯已被点燃,在星星灯火的映照下,铜灯的银枝金鹊显得华丽非凡。

金光之中包裹着四只栩栩如生的镏金铜龟,四龟镇着一张银紫色草席的四个角落。凤九半躺席间,手托着脸颊,双眼微闭,手持如意在席面上点着,面前有一群身着胡服的少女,**双脚正在飞快地旋转。

“跳胡旋舞,怎么能没有乐人伴奏?”明珪在一旁开口道。

凤九睁开眼睛,抬手示意。少女们停下舞蹈,如潮水一般退出了院子。

凤九坐起身来伸了个懒腰。“大唐在东突厥打了胜仗,天后又要办些酒席,万邦来贺,再没有比胡旋更合适的舞了!不用乐音是怕扰攘了此坊佛门的清静。再说只要有舞姬的脚步声,也能听出她们有没有踩在点上……”

说着他看向李凌云,浅笑道:“李大郎,不好意思,这次没能帮上你的忙,着实找不到那个叫阿芙蓉的东西。天竺来的幻戏艺人我也问了,他们确定熏香药丸里面混入的不是此物,只是气味相似而已。”

“找不到也无妨,此番出去倒也查到了一些新的线索。”李凌云并不客气,脱了靴踩上草席,在凤九对面盘坐下来。

“哦?什么线索?”凤九双目一亮,来了精神。

“这次没能寻到凶手本人,但找到了一些他留下的东西。”李凌云从怀中摸出个油绢口袋,从内取出那封凶手的亲笔书信。

凤九打开草草一看。“不过是封普通信件,能看出什么线索?”

“这次死的是一位在丹田中修出内丹的术士。”听李凌云说完,凤九不由得大笑道:“坊间传言,修出内丹便已成仙,怎可能还会被人杀死?难道没来得及使出神通?”

“什么内丹?他就是得了石淋病。”谢阮抱着刀鞘撇嘴,“也就是尿脬里长出了石头。”

“那凶手从他身上取走的,就是那颗石淋。”明珪在一旁补充,“大郎说他是长期饮用含有矿物的山泉水,导致那颗所谓内丹越长越大。有了这封书信,我们更加确定,凶手就是一名医道。”

“话虽如此……”凤九皱眉又仔细看看,“这仍算不上什么重要线索,就算是医道,在东都附近也不少见。”

“确如九郎所言,不过我们可以换个角度。比如可以查查这洛阳城附近,有没有哪些术士会一些独特的修炼法门,要用到诸如内丹、人血之类的东西……”灯光下,明珪的双目闪闪发亮。

凤九抬眼凝视着明珪微微朝自己倾斜的身子,忽然露出一个颇具风情的笑来。“明少卿想查的东西自然是可以查的,可方才跟我说有线索的,应该是李大郎才对吧!”

说着,凤九看向李凌云。“大郎给我看这信,应该不单单是为了证明行凶者是医道这么简单而已吧?”

明珪闻言,脸上的笑容凝固了一霎。李凌云却毫无知觉地对阿奴打了个手势,把他叫了过来。皮肤黝黑的昆仑奴把封诊箱提到草席上,憨厚地露出雪白的牙齿,冲凤九笑笑。李凌云敲开封诊箱,在机栝声中拿出封诊镜递给凤九。

见后者伸手接过,李凌云道:“九郎平素穿衣进食都极为讲究,想必看得出这是什么纸。”

凤九饶有兴趣地把玩着封诊镜,答非所问地道:“这个东西我认得,你阿耶用过,可以把细微处的痕迹放大。”

见李凌云没有接话的意思,他终于收起玩心,把封诊镜移到纸上。只是粗略观望了一下,他便大皱眉头,又用手捻了捻。“绵柔如雪……细密白净,这是宣州的贡纸,而且是最好的那种。”

李凌云点点头,又摸出一根毛笔递给凤九。“九郎再看看这个,依你看,这字是否为此笔所写?”

“紫毫笔,此笔以精选的紫色兔毛细心加工而成。奇怪……”凤九抬头看向李凌云,“万物以紫为贵,紫色兔毛产出极少,此笔是专门贡给朝廷御用的,就算去鬼河市也不一定可以弄到。大郎是不是弄错了?那凶手怎可能有贡物可用?”

“不光如此,”李凌云道,“凶手字体工整,只是字迹有些向左倾斜,符合左手书写特征,观中道童也说该信为凶手亲笔所写,这样看来,书写者绝对是一个左撇子,这与我们之前的推断吻合。而且他用的墨也有问题,九郎再仔细瞧瞧?”

凤九抬手,把一盏灯移到面前,只见他对着光,把沾有墨迹的信纸左右晃动,又把信件放在鼻尖嗅嗅,突然,他大惊道:“这……这是李珪墨!”

不等李凌云问起,凤九急切地指着墨迹道:“你们看,此墨在光照下呈珠光的润泽,十分光彩照人,这就是李珪墨的明显特性。”

凤九接着又道:“墨有松烟和石墨两种,其中松烟墨是焚烧松树枝取其烟尘制成的墨,这种墨为下等,与石墨相比档次相差很多,早年价格也贱,后来有了歙州制墨,方才让松烟墨身价倍增。我大唐境内,如今以李珪墨最为出名,有一个名叫李珪的人,制墨极为独特,是在松烟墨中加入等量的胶不断反复搅拌,再加上定量的漆,使之坚固发亮。墨料中还用了珍珠、麝香、冰片、樟脑、藤黄、犀角、巴豆等十二种药物做配料,制成的墨能防蛀虫,久存不变,磨成的墨汁芳香袭人,书写流畅不滞,光彩照人。方才我闻过气味,再看光泽,加上那凶手书写的笔触之流畅,就可以看出,他使用的就是李珪制造的墨。可这种墨别说民间,就算宫廷之内也是所供有限,极为贵重。”

“笔墨纸张都贵重罕见,凶手为何能用如此昂贵的文房之物?”李凌云拇指相对,一边绕动一边道,“那小道童说,他师父是接到凶手递过去的书信后,才答应出门见凶手的,是不是因为凶手拿的书信价值不菲,无形之中也就证明了凶手的实力呢?”

“恐怕真是如此,”明珪注意到李凌云的动作,发现与自己颇为相似,不由得微微一笑,点头道,“身份地位很高的术士,许多志同道合的道友都愿与之结交,这种术士往往能通过特殊渠道搞到‘灵丹妙药’,再加上书信中言辞如此谦卑,受害人改变态度也是当然的。”

“看来书信应该就是凶手结交术士并诱杀他们的重要工具,所以他才会不遗余力地使用如此贵重的笔墨纸张。”

谢阮说着,看看凤九,后者叹气从席上起身,趿着鞋朝门外走去,他边走边道:“不必说,你是要问凶手从哪里弄来这些东西的吧?我知道接下来要干什么了。”

“等一等,我还有别的事。”李凌云起身追出院子,拽住凤九的衣袖,“那些给你熏香药丸的天竺幻戏艺人,可否带来与我见上一面?”

“幻戏艺人?”凤九拧眉道,“你一定要见的话,倒也不是不行,只是他们不过是弄点幻术而已,没怎么害过人的。”

“……说到害人,”李凌云抬眼盯住凤九,“之前那些用斑蝥下蛊的人,听闻你把她们的行踪散布了出去?说来,那些天竺艺人,莫非你也打算要灭口不成?”

凤九凝视李凌云的眼睛,片刻之后,露出鬼魅般的勾魂笑容。“我可不想提这个,大郎还是别问了。不就是一些幻戏艺人?这两日就叫他们来见你。”

李凌云不依不饶地揪着他的袖子。“说那些女子罪不至死的人是你,为何又出尔反尔?”

“话自然是我说的,不过之后想一想,既然害了人命,死了也就死了,不是吗?时过境迁,我改了主意又有何不可?”

凤九话锋一转,偏着头,有些邪气地望着李凌云。“倒是我也有个问题,究竟是谁告诉大郎此事的?谢三娘?不对……三娘这人脏事看过不少,心地却是很善的,大郎这样明镜一样的人,她必定舍不得让你沾了尘土,怎么会把这些事情主动告知呢。所以我猜,怕是明子璋说的吧?”

“不是……”李凌云刚想说话,凤九抬起修长的手指一竖,阻住他的话头。

“不要辩了,必然是他。”凤九笑道,“你防备我,他就最高兴了。只是我也有些话要跟你说……”

凤九回头看院内,正好明珪抬头望来,凤九转脸对李凌云道:“你不信我倒也无妨,反正横竖我都会被困死在这里,时日长了,打交道多了,你自然知道我是怎样的人。只是明子璋这人你也别信的好,毕竟即便是我,也从来没搞明白过此人的门道。”

“搞明白?”李凌云有些不解,“人原本就很难懂。”

“这不是指我要懂得他在想什么,而是……”凤九拿着白玉如意,在掌心一下一下地敲打着,若有所思,“他到底是什么来头,在天后面前又扮演着怎样的角色……”

“明子璋,不就是正谏大夫明崇俨之子?”李凌云仍然不解,“现在是大理寺四品少卿,其祖先应该是平原士族。据闻他阿耶还是南朝梁国子祭酒明山宾的五世孙,他祖父明恪是豫州刺史。”

“我指的也不是这个,”凤九把白玉如意收到袖中,缓缓摇头,有些好笑地道,“明崇俨死了,怎么也不应该让儿子去查老子的案子。莫非不该避嫌吗?再则那明崇俨死的时机太巧。天后刚要针对太子李贤,他就偏偏在那个节骨眼上说了太子的坏话,明明是私下秘语,为何后来又会传得京中尽人皆知?”

“……我听不懂。”李凌云懵懂地道,“明崇俨之死,本来就曾被怀疑是因为他触怒太子,如今看来,凶手却另有其人,或许只是巧合。”

“可笑,世间哪儿有这么多的巧合可言?”凤九伸手拔下头上的簪子,搔了搔发髻之下的痒处,这个姿势原本很是粗俗,但由他做来却格外优雅好看。凤九舒服地眯着眼道:“我大唐尊李耳为祖,明崇俨这样的术士不说遍地都是,但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他凭什么能混到正谏大夫的地位,还备受天皇、天后宠爱,你可想过?”

见李凌云思索,凤九又伸出一指。“对了,明崇俨可是有人直接举荐到天皇、天后跟前的,天后对他格外宠爱优容,也是因为听信了他的那些奇闻逸事。不过……有道行的是明崇俨,而不是他这个儿子明子璋。”

“所以……”凤九顿了顿,“天家人向来无情,就算是亲人也能为了利益下手扼杀,别说非亲非故的臣子了。若明崇俨是刚死,天后还有可能为之感到可惜,偏宠他的儿子。可他已死去一年有余,正所谓人走茶凉,明子璋又没有他父亲那样的异能,为何天后信任明子璋还如同信任明崇俨一样?你就真的相信,天后对明崇俨宠爱到要爱屋及乌,泽被后人的地步了吗?还是说,或许天后她原本宠爱的,其实就是明子璋本人呢?”

听着凤九意味深长的话语,李凌云脑海里一团糊涂,他不由自主地回头看向院中,一时间竟没察觉到凤九已趁机离去。

明珪正跟子婴聊着些什么,察觉到李凌云投来的目光,停下话头,快步走向他。

“九郎呢?”明珪问。

“不是在这里吗?”李凌云一回头,才发现凤九不在,于是奇怪道,“明明刚刚还在的……”说着四处张望起来。

明珪了然道:“不必找了,多半是趁大郎出神时走了。你们方才聊了好一会儿,说了些什么?”

“我说想见见天竺来的幻戏艺人。”李凌云道。

“不是说他们用的药丸中没有阿芙蓉吗?”

“固然如此,还是想看看……总有些若有若无的感觉,那天的噩梦我同你说过一二,不弄明白中了什么招,总觉得芒刺在背。”李凌云与明珪朝院内走去,却遇上子婴送谢阮出门。

明珪奇道:“说好在这里休息一晚,怎么还是要走?”

“刚收到宫中来的消息,”谢阮手指一指黑压压的天,“会飞的那种。”

“宫中有事,三娘但去无妨。”李凌云袖着手让开一些。谢阮闻言冲他一乐,道:“李大郎也会体贴人了。”说罢也不多话,上马即走。李凌云伸头望着谢阮的白马走远,回头问子婴与明珪:“谢三娘又说‘李大郎’,我是说了什么好笑的话吗?让她这样调侃我。”

子婴闻言捂脸笑起来。明珪摇头道:“你会介意她调侃,这已十足奇怪了,看来大郎对三娘还是很在意的。”

“谢三娘挺好的,要是不总这样调侃我就更好了。”李凌云进了院子。六娘、阿奴正在收拾凤九留下的东西,明珪吩咐将之堆到库房内。见院中负责杂务的两个奴婢开始忙碌,明珪回头问李凌云:“今晚怎么安排?”

“安排什么?”见李凌云不解,子婴在一旁插话:“狩案司这院子平素不用来住人,只准备了一间值房、一张床,额外的是奴婢住的,我跟阿奴凑凑睡一间,六娘一间,就没有多的了。”

“我跟明子璋一起住便是了。”李凌云道,“还以为什么,两个男子抵足而眠而已。”

说完,李凌云跟明珪一起进了房。只见那房间果然简陋,只有一床一桌一绳椅而已,薄被倒有两条,陶枕两个,各放在一头,一看便知是用来办案中途暂歇的。

李凌云从瓷壶里倒了杯凉水饮下。两个奴婢送了用来梳洗的热水,想留下来伺候,他却挥袖让二人离开,自己打水洗起脸来。

明珪在一旁观瞧,顿觉好奇。“我看阿奴、六娘明明常伴大郎左右。难道是大郎不习惯他人侍奉?”

李凌云将热水倒进木盆,脱靴把脚泡入水中,舒适地眯眼道:“六娘和阿奴是封诊道的隶娘与隶奴,从少年时就跟我一同长大,说是奴婢,其实等同于兄弟姊妹,这是我阿耶说的。”

“是你们封诊道都如此,还是只有你们李家如此?”

“应该只有我家吧!”李凌云擦干脚,到门外泼了水,回头把木盆放到远处,爬上床去,“明子璋,你不是也不让那两个奴婢伺候吗?明氏乃是望族,应该习惯了被侍奉的。”

明珪也脱了鞋袜洗脚,一面搓揉双脚一面道:“我随阿耶修行,有时会住在山中贫民家中,哪儿有这么多讲究?力所能及的事情就自己做了。”

等明珪吹灭油灯,两人一人一头也不言语,屋内黑洞洞的,万籁俱寂。

过了一会儿,李凌云突然在黑暗中发问:“方才我跟九郎说话时,子婴跟你说了什么?”

“子婴?”明珪坐起身来,对黑暗里模模糊糊只能看出轮廓的李凌云道,“他问我,是不是真的觉得凶手只有一个人。”

“什么意思?”李凌云也翻身坐起,“每次在案发处找到的踪迹,都说明只有一人作案,他为何还会有此问?”

“原本我也觉得作案的应当只有一人,但是子婴一问,我却突然想起一件事来……”明珪翻身下床,重新用火石点亮油灯,把绳椅扯到床边坐下来。

“大郎可还记得,我们办怨鬼林那桩案子时,在大理寺殓房里,得到的那些铁钉?”灯光下,明珪那张堂堂正正的俊脸笼上一层暗昧跃动的光,只有眼睛还很亮,“当时让人查铁钉来路时,铁匠说过,那定做的人说话断续不清。”

“这个自然记得,”李凌云靠在床头回忆,“观中的小道童我也问了,他也说前来拜访的医道说话结结巴巴,与此案合得上。”

“说话断续不清的人,却可以写那么利落的一手好字?你不觉得奇怪?”

明珪的话让李凌云挑起了眉毛。片刻后,李凌云摇头道:“说话结巴,可不表示心智就有问题。我们封诊道曾剖过结巴者的尸首,其咽喉部分与正常人并无不同,而且许多人犯结巴是小时候学结巴者说话所致。可见说话结巴与头脑是无关的。”

“但你还有一个推论,认为他手段残忍,且每次都趁被害者气息尚存时,挖掉其内丹、眼珠乃至**等,所以你觉得,他恐怕是个疯子……你说,什么样的疯子可以写出那样有条有理的信,还能每次都把这些见多识广的术士骗倒,引诱他们外出并杀害他们?我怀疑,凶手还有帮手……”

“是有点奇怪,可封诊道早对疯病有所记录……”李凌云换个姿势,托腮道,“我有时候觉得你真有些我阿耶的架势,他与我说话时,就喜欢这般循循善诱。”

“你阿耶比我大得多吧?说来我的年纪顶多能当大郎的叔叔。”明珪好笑道,“不要跑神,我是正经在问你。”

“我也是正经在答……”李凌云叹道,“有些患有疯病的人,其实并非时时刻刻都疯,更多时候他们行为举止看起来犹如正常人,只有疯病发作时才不知是非。所以说,不能因一封信就怀疑凶手有多人。可能本案凶手不杀人时一切正常,一旦要伤及他人性命就变得癫狂,此种情形也是存在的。就目前我们掌握的实证而言,我还是觉得凶手只有一人。”

明珪思索道:“原来如此。不过我曾经在宫中见过一些人,他们自己从不下手,却怂恿别人作恶。虽然只是小事,但有时也会因此牵连他人性命。所以我才会想到,这一系列杀人案,说不定也存在一个幕后之人。”

“若真有一个聪明到足以操控疯子连环作案,并全然藏身于幕后的人,他不可能没注意到我们的行踪,我们这样步步紧逼,他应该让凶手暂时收手才是,怎可能还顶风作案?”

“唉,大郎倒是信心满满,可我觉得凡事不能掉以轻心。”明珪说着,自己却笑了起来,“不过目前来看,正如大郎所说,一切都是揣测,既然所有线索都指向一人,那便只有一人,今晚还是早些睡吧!”

说完明珪吹了灯。方才的谈话赶走了李凌云的睡意,让他在**辗转反侧起来。

另一头的明珪察觉到了动静,头枕着手背,幽幽道:“大郎,我其实亲眼见过你阿耶。”

“你见过我阿耶?”李凌云奇怪道,“在哪里见的?”

“自然是在宫里,他当时劝我……劝我阿耶,让我阿耶少说一些,不要祸从口出。”

李凌云沉默下来,片刻后才道:“有人认为是你阿耶胆大包天,仗着有天皇、天后的宠爱,竟对东宫太子评头论足,方才给自己惹来杀身之祸。”

“并非有些人,而是所有人都如此认为。然而……太子李贤当真适合做这个东宫太子吗?”明珪的声音在屋里静静飘**,“天皇、天后都是九五之尊,有人欺蒙他们,以二位的天资轻易就能看穿。在他们二人面前,我阿耶也不敢说假话,不过是怎么想就怎么说。”

“说假话的确不妥。”李凌云做了个评价,听见明珪在黑暗里笑。

“我阿耶是必须说真话,李大郎你则是根本不会造假。”黑暗中传来了明珪的轻笑声,“你不擅长隐藏想法,说来你就是爱办案子,对凶案格外有兴趣,什么死人、剖尸,还有验看现场痕迹,你是打心底喜欢这些。”

“喜欢?”李凌云奇怪,“何以见得?”

“大郎身边的人从来没告诉过你?”明珪轻笑连连,“大郎平日有些笨拙,连每天吃什么也不见得会在意,唯独一说查案就两眼放光,气色都跟着好了起来。这些天我发现,你每每一到现场便心无旁骛,查起案子屡屡追根究底,废寝忘食,连自己生病了也不管不顾。你能做到这样,不是因为喜欢,还能因为什么?”

说完也不等李凌云回答,明珪又继续道:“说来,我一直有个问题想问你,大郎你可听过‘以杀止杀’吗?”

“‘以杀止杀’我当然听过。譬如我大唐发动战争攻打突厥,表面看是杀了人,其实是为了维护边疆安泰,避免百姓遭突厥劫掠。”

“没错,有些时候,必须要用杀戮来阻止作恶。也正如我们一直追查的凶手,他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残害无辜,为阻止他,我们必须将其置于死地,才能保护其他人不受其害,这便是‘以杀止杀’的意义所在。”

道理并不难懂,但李凌云却听出了杀戮的味道,驳了一句:“可人命毕竟是人命,即便凶手杀了许多人,要阻止他,也应尽量让他过堂受审,只是认为此人该死就随意屠戮,绝不是正确的做法。就像狐妖案里,凶手遭受威胁,便觉得死者可恶,所以对她下蛊致其凄惨横死,这样的结果是我们想看到的吗?世间每个人心中都有自己的一套准则,如果有法不依,只按所思所想行事,这世上岂不就乱了?”

“不错,”明珪幽幽道,“可若有些时候情况极为凶险,迫在眉睫,不给你依法判决的机会呢?比如,那凶手就在你面前,不论你怎么阻拦,他都要杀死你的亲友,而你手中握着一把刀,只要插进他的心口,就能救出你在乎的人,那你又应该做何选择?”

“你这问题,真是古怪……”李凌云道,“我阿耶说,也不是不可以杀人,但一定要按规矩,大唐律怎么写便怎么做。我记得有一桩旧案,一女子与人通奸,她因厌恶丈夫,决心联合奸夫杀死从外面归来的亲夫,谁知奸夫觉得她心肠歹毒,趁她举刀欲刺亲夫时,从旁以锤猛击她头颅,致她死亡。后来这个奸夫因事急从权,维护无辜者的性命,以‘阻止故杀’为由,被判无罪。类似情形,动手虽会造成严重后果,但也在情理之中。不过此为特例,大唐律上没写可以免罪的情形下,还是别轻举妄动的好。”

“倘若不是杀一人而活一人,而是杀一人而活十人、百人、千人乃至万人、万万人,你会动手吗?”

“还有这种事?”李凌云惊讶道。

“怎么没有?商纣王残暴不仁,周武王杀他一个,取而代之,岂非解救了广大黎民?”

“有些道理,只是这些事情听来总觉得离我极远,为何子璋偏偏要问这个?”

“因为如今天皇病重,许多政务都由天后处置,朝中多数权臣看天后不顺眼,他们认为,一介女子绝不能掌握权柄,所以执着于让她消失。可他们不知道,要是这大唐乱了,会死的人、会伤的人,一定比现在要多得多。他们因为心中的不满处处制造妨碍,究竟是为了自己的私欲,还是为了大唐天下的百姓呢?”

“是男是女就这么重要吗?不过,听你话里的意思,难道有人要杀天后?”

“想除掉天后的何止一两人……”明珪叹道,“罢了,大郎说得对,这些事对你而言确实过于遥远,我不应该扰得你心乱,咱们还是睡吧。”

说完之后,明珪再无动静。李凌云对明珪的问题思之不通,这几日调查水源,也颇觉疲惫,很快就睡了过去……

与此同时,洛阳城西北的上阳宫中,武媚娘所居殿内。

谢阮快马回宫,刚匆匆走进偏门,就被一只白嫩的小手一把抓住了手腕。

谢阮惊讶地看去,见上官婉儿神色严肃地对她摇着头,小声道:“止步,陛下来了。”

谢阮隔着屏风向里张望片刻,回头小声问:“陛下怎会突然过来?你可知天后叫我回宫所为何事?”

“不过是天后几日未见你,一来想三娘了,二来也想问问案情进展,看李大郎做到何等地步,是否尽心尽责在查案。”

“案子的内情早就上报过,天后知道与东宫无关,为何还会如此着紧?”谢阮眯眼,端详着上官婉儿花朵一般的美貌,狐疑道,“天后是不是有什么别的打算,想在查案时埋什么伏笔,只是没有告诉我?”

上官婉儿微微一愣,旋即笑道:“三娘别这么想,李大郎不会看人脸色,只会傻乎乎地查案子,天后若真打算做手脚,又怎会选这样的人去查案?”

“李大郎只管封诊,大理寺那边主持查案的人可是明子璋。婉儿你冰雪聪明,那明子璋按律法规定,应该回避血亲之案才是,可天后偏偏把他安插在此案中,你不能怪我多想。”

“我怎么可能怪你?”上官婉儿握着谢阮的手,情深意长地道,“你也知道,这违律之举还不是因为他阿耶和天后的情分极深……”上官婉儿说话时,在“情分极深”四个字上,格外加重了音调。

谢阮听言眉头微皱,小声道:“当初明崇俨以正谏大夫的身份行走宫中,天后与之往来密切,格外亲近,导致有人猜测他与天后之间有私情……婉儿你常伴天后左右,她的事你最清楚,莫非……传言不假?”

“啐!你怎敢这样胡思乱想?就不怕被乱棍打死?任谁都看得出来,天后是极喜欢明子璋的,当初明崇俨不就经常带他入宫吗?他会参与此案,是他自己主动恳求天后的,说父亲死得冤,一定要查个真相大白。天后可没什么额外的打算,我也没有瞒着你。”

上官婉儿忙拽着谢阮离了宫殿,边走边道:“既然陛下来了,我们赶紧回避,天后今日应该没空见你了,还是明日再来吧!”

两女越走越远,武媚娘与李治二人却对这出插曲浑然不知。这对大唐至高无上的尊贵夫妻,此时正面对面地席地而坐,手捏红绿双色的玛瑙棋子,平静地在袅袅焚香中对弈。

侍奉在侧的小宫女身穿双色七破间裙,双手捧着一个巨大的金盆,盆上工工整整地叠着一件石榴红色的襦裙。

武媚娘伸手在棋盘上落下一颗绿子。“陛下今日来,只是为送我一条裙子吗?”

“你不是最喜欢石榴裙?这是朕特意命人做的,只是时日消耗得长了些,今天才弄好,专门拿过来给你。”李治往棋盘上按了一颗红子,双手轻拍,那小宫女把金盘端到了武媚娘跟前。

武媚娘伸手提起那件石榴裙观瞧,又伸手抚了抚它的石榴纹样,点头道:“做工极好,确实花费了不少心思,尤其这花样看着觉得眼熟,很是亲切。”

“媚娘没想起来?当年你我分别日久,朕到感业寺为先皇上香,重遇媚娘之时,你写了一首诗,朕还记得是这么写的:‘看朱成碧思纷纷,憔悴支离为忆君。不信比来长下泪,开箱验取石榴裙。’”

李治凝视武媚娘如满月般饱满的侧脸,微笑道:“那诗名叫作《如意娘》,朕从不曾忘记,最初在西京长安父皇宫中第一次见媚娘时,媚娘便穿着这红色的石榴裙。前些年媚娘说那裙子存放已久,颜色也淡了些,朕便找人暗中依照那裙子的模样,重制了一条。”

“可真是好看,红得像盛开的花一样,我那条的颜色早就褪了,是比不上新的了。”武媚娘将手中的裙子叠回盘中,回头望向李治,“陛下可知道,花无百日红,年岁大了,我已经穿不得这样艳丽的颜色,还是拿下去吧!”

武媚娘一声令下,小宫女连忙捧着裙子屈膝告退。这样一来,空旷的宫殿中便只剩下帝后夫妻二人。李治沉吟片刻道:“媚娘什么时候开始跟我也这么生分了?平日不都唤我稚奴吗?”

武媚娘抬起精心装饰的脸,她今天没染蛾眉,眉尾画得高高挑起,斜斜飞入云鬓,眼神却带着疏懒,让人想起正在休憩的猫。“怎么称呼陛下,要看陛下来找我的缘故。陛下今日想与我商量的只是夫妻之事吗?如果是这样,亲昵一些倒也未尝不可。”

“就是夫妻之事,我是想与你聊聊贤儿……”

“陛下是大唐皇帝,我是天后,而贤儿他是大唐的太子,这当真只是家事而已?”武媚娘温和地笑笑,拈起玲珑剔透的棋子,拿到眼前观赏,“贤儿现在很自由,我在朝堂上退让了许多,陛下觉得这还不好吗?”

“贤儿性情自傲,还需要媚娘多多管教。”李治凝视着大自己许多的妻子,感到一种成熟女人的美感逼面而来,他不由得叹息,“贤儿结交下臣,而你把政事顺势交给了他,表面看你的确退让了,可另一方面,你却让人查明崇俨的案子,还咬住不放,在大理寺里也插了根钉子,也就是狩案司……”

“李凌云查出的线索,如今看来跟贤儿应该无关。”武媚娘把手里的棋子扔回白玉棋盒里,“我许明子璋查此案,不过是想给他个交代。明崇俨到底是怎么死的,查不清楚,埋没的是整个大唐的颜面,明崇俨活着时是你我二人的宠臣。多少人的眼睛在盯着,若此案无法水落石出,欺上瞒下的事一定只会越来越多,陛下难道会喜欢看到这样的结果不成?”

“可我总觉得,媚娘你做这些是因为对贤儿不满。”李治喃喃说着,对面的妻子却站起身来,缓步到他身边又重新跪下。武媚娘明亮的双眸注视着李治文雅的面容,然后,她抬起手轻轻环住男人的肩膀,把他搂进怀中。

“稚奴啊!”武媚娘说道,“你是我的丈夫,而我是你的妻子,我武媚今生今世所有的荣耀都自你而来,你最明白,这个世上永远不会背叛你的人是谁。你也清楚我的所思所想和顾虑,我对贤儿的不满又到底是从哪里来的呢?你若是不懂,还有谁懂?”

“嗯,那孩子太傻了,他为什么要怀疑你不是他的亲生母亲呢?”李治靠在妻子高耸的胸膛上,有些哀伤地道。

“会怀疑,自然是因为,他早就不拿我当母亲看待了。”武媚娘眼中掠过锐利的光芒,“可我也不愿信,亲手带大的孩子会这样恨我,所以我才一退再退。而你也看到了,贤儿他只会乘虚而入……”

她低下头,看着闭上眼睛完全依靠在自己怀中的丈夫。“朝野里向来有些说法,认为稚奴比不上你三哥李恪,李恪更像太宗皇帝。可我知道,稚奴才是骨子里最似乃父的人。”

李治安静地听武媚娘说着话,她在他耳边道:“稚奴记得大明宫里养着大秦送来的狮子吗?那些狮子生养出来的小狮子,最初长得极为可爱,就像小猫一样喵喵叫,可等到长大、强壮之后,就会对狮群的狮王发起挑战,哪怕那狮王是它们的亲生父亲。”

听到这里,李治猛地睁开双眼,翻身而起,死死地盯着武媚娘。武媚娘见状,露出温柔的笑容,道:“陛下正值春秋鼎盛之年,你真的要一直护着贤儿吗?你也知道这孩子有什么毛病,倘若他成了大唐皇帝,对这个天下来说就是好事吗?”

李治盯紧武媚娘的双眸,想从她的眼里读到她内心的想法,然而在那双波澜不惊的眸子中,他只能一如既往地看到自己的身影,和锐利却不失真诚的关爱。

终于,他长叹一声,再次扑进妻子香暖的怀中。“媚娘,我累了……”富态贵气的女人低下头,带着花香的红唇吻着男人的鬓边,喃喃道:“稚奴啊,别难过,你终究还有我呢!”

东城之内,大理寺门外。

顶着已变得不太炽烈的阳光,赵道生领着一群东宫从属站在两匹马前,抱着臂膀,挑衅地看向被迫下马的明珪和李凌云。

徐天带人快步从大理寺内走出,一把扯下花绳,恶狠狠地瞪了赵道生一眼,来到了明珪面前。

“真没想到,向寺里缴纳案卷都会遇到拦路人……徐少卿就这么怕东宫,对一个马奴都要退避三舍吗?”明珪似笑非笑地从袖中抽出案卷递给徐天,顺势瞥了一眼赵道生。

后者跋扈地仰着头,只差没用鼻孔对着众人。

徐天觉得磨不开脸面,黑着面孔转身吼道:“此案与东宫无关!都给我滚!”说完他拿着案卷,怒气冲冲地进了大理寺。

徐天突然发作,除赵道生之外的东宫从属都被吓了一跳,不由得神色收敛。唯独赵道生嗤之以鼻,望一眼大理寺的门楣,冷笑道:“做奴婢也得看是做谁的奴婢,投错了门,谁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玩完?”

有人连忙拉拉赵道生的衣袖,摇头示意。“道生,千万胡说不得!”

“怎么的,这大唐不都是李家天下?你见过一辈子做太子的东宫吗?”赵道生嚣张地说完,手指明珪,“哼!迟早要你们好看!”

明珪没搭话,任凭那赵道生如何挑衅,他似乎都打定了主意绝不再说一个字。

身边的东宫从属见状着急万分,连连跺脚道:“道生,要是他们在陛下面前告上一状,太子要如何解释?”

赵道生不以为意,挑衅道:“你们怕死,我却不怕,我偏敢说真话。”

正在这时,有人从东城外飞骑赶来,只见那人在李凌云面前勒紧缰绳,纵身下马。李凌云与明珪定睛一看,原来是之前在封门村中,凤九派来协助他们办案的男子。

男子恭敬地道:“九郎寻到了笔墨纸张的由来,请大郎随我一同前往。还有,九郎让天竺幻戏艺人也都在那边等着。”

李凌云下意识地看看明珪,见后者点头,二人立即上马随男子离去。

赵道生倒没试图阻拦,似乎他来这一趟,只是为了对狩案司众人耀武扬威,既然现在目的达到,也就见好就收。

闹剧结束,一切归于平静。此时从大理寺里走出了一名留着长须的老年男子,他手抚着胡须,看着众人离去的方向沉思起来。

徐天来到了老年男子身边,神色恭敬地道:“狄公,您怎么看?”

原来他不是别人,正是那位在大理寺时将遗案全部清空的神人狄仁杰。

“太子危矣,放纵奸佞小人于光天化日之下嚣张跋扈,如此不知进退,心无城府,必然无法与武媚娘那女人为敌。”狄仁杰轻轻地摇了摇头。

“既然如此,那要如何是好?说到底,这桩案子操控在她的人手里,也不知到底会不会牵连到太子……”徐天面露焦急,语速也越来越快。

“你何必操心这些?徐天,你还记得自己是个断案之人吗?”狄仁杰回头看向徐天。后者大吃一惊,连忙恭敬地行礼道:“狄公何出此言?”

狄仁杰抬头看门楣上的牌匾,盯着“大理寺”三个字瞧了半晌才道:“到底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你也应当好好想想了。太子性情**,做事刚愎自用,而且还有一些恶癖,你摸着良心说,李贤适合做这个太子吗?说之前我要提点你一句,好人亦会做坏事,而坏人做好事,却也未必就存了私心,善恶难断,方才是人间真相。”

“可是狄公……”徐天还想再说点什么,却被男子抬手打断话头。

狄仁杰道:“陛下虽是春秋鼎盛之年,奈何我大唐天子多受风疾之苦,一旦此病发作,便头晕眼花无法理事。正是因此,武媚娘才被迫辅助天皇理政,进而逐步掌控权力,也为人所忌讳。然而说到底,她终究只是天皇的妻子。你可明白其中意义?只要她还是个女人,她就无法踩到丈夫的头上,女人在家中地位再高,仍要仰赖丈夫,才能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女人终究要依靠男人,可儿子不同,子嗣一旦长成,却是可以夺走父亲的地位的。当年玄武门结果如何?太宗皇帝登基,退位的太上皇一直到死都怏怏不乐,莫非你认为陛下想做这样的太上皇?总之,只要陛下在位一日,武媚娘的位置便坚如磐石,无论谁做太子,都不可能赢了她。”

徐天听完狄仁杰所说,身上已冷汗津津,整个人仿佛是从水里捞起来的一样。

狄仁杰见徐天惊恐不已,这才缓和了表情,安抚道:“我心中清楚这些,那武媚娘心中更是清楚,大理寺千万不要太早站在她对面。须知,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当年我在大理寺时就是这么告诉你们的。你且谨记此言,可保大理寺上下平安。”

徐天毕恭毕敬道:“只是狄公,太子长期与其母亲争斗,原本倒也无妨,毕竟有太子克制那女人,他们可以相互牵制。我目前最担心的,是狩案司的那些宵小刻意陷害太子,动摇大唐国本。”

狄仁杰闻言摇头。“陷害太子,非常人所能为,不必过于惧怕。天后跟太子之间终究有母子之名,天皇想要中庸之道,居中平衡,而不是刻意打压某一方,事态应该不会太糟。否则武媚娘便不会找李凌云来办事。李家这个儿子,向来只要真相,不忌权威,也不受任何威胁,封诊道内无人不知。再说从你拿回的案卷上看,太子应当是没有涉入案中的,没有实证,又怎会关联到太子身上呢?”

“或许真的是我想多了,只是狄公,这一手咱们恐怕还是不得不防。”徐天苦笑。

“你还是跟‘那边’离得远一些的好,须知当年太宗皇帝夸李恪那句‘儿英果类我’,当今天子介意到了什么地步。我想,你已许多年未曾听过《秦王破阵乐》了吧!”

在太宗皇帝李世民的眼中,天皇李治绝不是最适合继承皇位的那个皇子。李治对此耿耿于怀,甚至在李恪冤死后也没就此放下,连歌颂父亲赫赫战功的《秦王破阵乐》,也从不在宫中演奏。

虽然天皇如今暗中允许“那边”的存在,但也只是一种“中庸之道”,当作压制天后武媚娘以保持平衡的一道锁链。

狄仁杰说罢,狠狠地看了徐天一眼,不再多说什么,转身朝户部衙门走去。如今他已调离大理寺,担任户部度支郎中,他会出现在这里,也是特意来为大理寺参详而已。

徐天看着狄仁杰远去的背影,抬手擦了一把脸上的冷汗,脸上露出了极为无奈的神情……

赵道生带着众人离了东城,一路打打闹闹地回到东宫。之前那个提醒他的从属与他并肩来到殿门时,抓着他的胳膊小声劝道:“生哥还是多加小心,谁不知太子对你宠爱有加,怕是天下人都等着从你身上下手抓太子的把柄呢!”

赵道生愣愣神,明白过来对方的意思,笑道:“小七担心什么?既然有太子在,我又怎么可能有错处。”他说完拨开对方的手,无视那个从属焦虑又欲言又止的神色,抬腿进了大殿。

他刚进殿,就见几个宫女蒙着头往外头跑,从墨玉螺钿嵌宝的山河屏风后,追着她们的脚步砸出来一堆东西,稀里哗啦地摔了一地金银色。

赵道生弯腰捡了颗滚在地上的李子在手里颠着,缓步绕过屏风,瞧见只穿着内裳的李贤正披头散发地站在一片狼藉里。

“殿下怎么了,又在生什么气呢?”赵道生来到李贤面前,伸手把李子送了过去。

“道生?”李贤回头一看发现是他,大喜过望地抓住他的手紧紧不放,“你上哪儿去了?孤找不到你,怎么可能不发脾气?”

“我这不是上东城盯着大理寺吗?殿下别心烦意乱了,有好消息。虽说天后指派了人去查,可狩案司查出来的结果,与咱们着实牵扯不上关系。”赵道生说着,轻抚着李贤的胳膊,拉了一下。

太子李贤略略点了头,在赵道生的引导下坐了下来,急切地问:“真没查出什么?”

“没有,您连我都不信吗……”赵道生在李贤身侧蹲下来,语气有些埋怨,“就算天下人都骗殿下,我也不会骗殿下。”

“孤不是那个意思,”李贤把赵道生的手拉进两掌之间细细抚摩,眉眼之间的戾气也渐渐消散,“孤只是觉得母亲一定是在谋算孤,孤这段日子要什么就有什么,就连在朝堂上明着挤对那群北门学士,她好像都不介意。可越是如此,孤反而越发觉得,母亲像是在图谋大事……”

“殿下宏才大略,不管感到什么,尽管去做便是。可叹我只是个马奴,不学无术,无法为殿下分忧……”赵道生按着李贤的手,朝他靠过去。李贤注视着赵道生俊美的脸,目光逐渐变得意乱情迷起来。

李贤弯下腰,渐渐滑坐在地。赵道生握着他的手,脸缓缓贴上他的手背。李贤一个哆嗦,呼吸急促地闭上眼,感觉赵道生在用温暖的嘴唇摩挲他的皮肤。

“道生最好了,要是没那个碍眼的女人的话……”李贤一边颤抖一边说。

他并没看见,赵道生冷冷地瞥了他一眼,又极快地垂下头,把那种冷意遮掩起来。

“殿下总说煞风景的话,那女人不过是跟我从小一起长大而已。”赵道生恼火道,“那种狗女子,我现在早就忘得一干二净了。”

说完赵道生猛地一拽李贤,轻笑起来。“殿下找不到我就生气,现在我在跟前了,殿下还要接着生气吗?还是……咱们干脆做点别的?”

李贤猛地睁开眼,用泛着血丝的眼睛野兽般盯着赵道生看了片刻,突然将他推倒在地,一把扯开他的衣襟……

洛北,立德坊中。

李凌云与明珪在男子带领下来到大秦庙旁的小院。二人进门时,大秦庙那边不时发出阵阵喝彩声,他们回头朝那边望去,见几个高鼻深目的胡人正光**毛茸茸的上身,在人群中炫耀强健的身体。

其中一人手握长刀,朝另一人胸腹捅过去,惊得看客纷纷大叫。

那被捅的人却若无其事,转动身体给众人观瞧,只见刀尖从他身后露出。而那胡人原地转了几个圈,他的同伴便又握住刀柄,把刀子给拔了出来。

不知他们怎么奇妙施为,胡人身上的刀口并没流出多少血。这时又有一个胡人上来,抓了把黏糊混浊的药泥直接糊在伤口上,那被捅之人便举起双拳,耀武扬威地嘴里喊着什么,似乎在对看客表示:自己虽然被刀子洞穿,却没有什么大事。

李凌云看完这一出才跨进院门。凤九派来的男子没跟进去,而是站在大门外道:“烦请二位自己入内便是。”

说罢他便关上了大门。李凌云暗道此间必不寻常,与明珪对视一眼,径直朝院中走去。

拐过前廊,就发现院内已有两人在等,其中之一是熟悉的狼面童子,另一人体态则很陌生,是一位戴着猞猁面具的少女。

依那少女的身形,她年纪也就十四五岁,以封诊道的标准,此时的女子身量仍在成长之中,虽可婚配,但也还未完全成人,瞧着体态纤弱了些。

少女见二人来到跟前,不客气地道:“怎么现在才来,叫我好等。”

李凌云微微一愣,觉得那少女的语气太熟稔了,不由得仔细想了想,却确定自己不曾在凤九身边见过这位。

他尚在疑虑,那边厢少女跟童子已经吵了起来。少女嗔怪道:“不知为何非得选在这立德坊,坊里住的都是胡人胡商,哪儿闻起来都臭烘烘的。就不能把幻戏艺人叫到凤九那儿吗?”

也不知那面具是怎么制作的,那童子翻了个白眼,面具上的狼眼也随之一翻,就听他没好气道:“你当那些幻戏艺人不怕死吗?他们哪儿有这么大的胆子?就连这立德坊他们也是不愿意来的,生怕是有人要动手杀人。”

少女哼哼冷笑。“还不是他把那些弄蛊的人全搞死了,不然人家为何会如此提防?要是不约在立德坊老窝里见,便哭着喊着死活不答应。”

从两人的对话里,李凌云这才听出些门道来:原来凤九并不是故意让他们跑这么远的路,而是不得已而为之。

这也算解开了李凌云心头的疑惑,他开口打断了少年与少女的争执。“不是因为查出了笔墨纸张的由来,才叫我们来的吗?”

猞猁少女高傲地仰着下巴瞥了李凌云一眼。“交代那些东西的由来,可不是我该做的事。”

“是我的事,”小狼插嘴,“九郎的人查过了笔墨纸张,确实有人在出售,只是那些人你们无法接触,所以让我来与你们说清。”

说到这儿,小狼压低嗓音道:“这些东西连鬼河市里都没有,只在洛阳西市中才可寻到。”

小狼娓娓道来,李凌云方才得知:原来在洛阳西市之内,还有一个市中市。西市当中有一块区域,是由二层或三层的商铺包围起来的,平日里面不见天日,由于有商户围住,寻常人也很难察觉在西市的正中央竟还隐藏了这样一块奇妙的区域。围绕着这块区域的所有商户,都来头不小且与宫中有关。

“说白了,这里是我大唐朝廷与别国交换消息的要害,里面卖的东西,也只有大唐宫廷中人才能采办。”小狼话音未落,少女便将话头接过,眯起眼道:“说得这么客气做什么,不过就是探子和细作的窝点。”

少女又横了一眼李凌云。“我大唐羁縻无数国家,谁也不知道那些国度是不是真心臣服,故而需有这样一块地方,让人可以用消息交换金贵物资,名为市中市。只是外人并不知晓有此处,久而久之,其中往来的什么人都有,朝廷不能将这里的用途公之于众,也没排斥那些人。总之,这些笔墨纸张本就是宫中卖出来的,有些人得到后在这隐秘的市场交易,至于流到了什么人手里,也都有迹可循。”

“所以,是谁卖出了这些笔墨纸张,又是用什么来交换的,都能查出来吗?”李凌云兴奋至极,声调也抬高了几分。

“嗯,查出来了。交换用的自然是那些东西。”少女不客气地拍了拍小狼的肩膀,后者从怀中掏出一个布包,交给李凌云。

李凌云从布包里倒出了几粒药丸,发现大小色泽各有不同。

小狼道:“这些笔墨纸张极为罕见,在市中市也只有两三家专营文房四宝的铺子有售,查来并不困难。九郎一一询问他们,发现这些玩意儿售价极为昂贵,在市中市里也不是人人都买得起,唯独其中一家老板对修道颇有兴致,允许术士以他们珍藏的药丸换取这些贵重的笔墨纸张。”

李凌云手中的药丸共有四颗,他拿起那颗最大的暗红色药丸嗅嗅,一股酸香挤进鼻腔。

小狼在一旁解释:“这是道家的消渴丸,并不少见,只是这颗用料都是极品,老板说曾有人用此丸换取过纸。”

李凌云又拿起第二大和第三大的药丸,分别为金色和青色。小狼又说:“金色的名叫保真丸,以多种贵重药材制成,长期服用可令人白发变乌,上了年纪的妇人服用一段时间后,也能怀孕生产。”

“至于青色的,是生发丸,专治秃头。”说到这里,小狼忍不住笑起来,“老板有一个老妻,一直没有生养,偏偏老板还跟老妻感情极好,所以愿用纸来换保真丸。至于会要生发丸,是因为他还秃了头……”

“那这一颗呢?”李凌云拿起最后那颗漆黑的药丸,放到鼻前,一股甜腻的香味冲进鼻腔里。

小狼凑近看看,道:“这颗叫作逍遥丸,用法是焚烧后闻香,说是可以强身健体,提神醒脑。那个老板好奇,所以就留了下来。据说来换纸的人给了一小葫芦这种药丸,对了,那纸极少见,所以当时除了笔墨,他第一次所换得的纸只有四张。”

“这颗估计就是加了阿芙蓉膏的药丸,不是有一小葫芦吗?怎么现在只剩一颗?”李凌云把药丸递给明珪,明珪验看后也觉得是阿芙蓉丸。

小狼狼嘴一张一合地道:“这逍遥丸老板自己一直在用,说嗅完之后觉得无比欣喜,身体变轻,好像能够飘起来。他老惦记那个感觉,所以根本停不下来,剩下的也就只有这么一颗了。”

“原来如此……”李凌云沉吟道,“凶手杀了这么多人,他一时间也不会停手。既然用笔墨纸张作为诱饵非常见效,接下来他一定还会使用同样的方法作案。还请告诉九郎,只要再有人来换取贡纸,就追着他跟上去,兴许能顺藤摸瓜,找到凶手的老巢。”

小狼连连点头。“知道了,大郎放心,只要发现那人的踪迹,我们便会让人追踪,也会尽快知会你。”

李凌云看向猞猁少女。“他的事说完了,你来又有什么缘故?”

“你不会觉得,那些天竺艺人个个都会讲大唐官话吧?”少女说着,领李凌云和明珪进了第二重院落。

院中铺着一条长长的红色地毯,一群身穿绚丽服饰的天竺艺人神情惊慌地坐在地毯上,一瞧有人到来,纷纷伸长了脖子朝他们看去。

“他们住在龙门附近的感德乡,东都城里的胡人太多了,天后就把这些人都迁到了那里,他们白天进城做生意,晚上就被撵回去。”少女俏皮地跳着步来到地毯前,天竺艺人中领头的包头大胡子连忙双手合十,嘴里念念有词,对少女露出祈求的表情。

少女与他叽里咕噜说了几句,挥挥手。大胡子抬手捂着胸口,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少女转头对李凌云道:“你到底要他们做什么?说就是了。他们方才以为会要人性命,所以才那么紧张。”

“我想要他们做幻戏时用来焚烧的药丸。”李凌云说完,少女便跟大胡子叽里咕噜又说了几句,大胡子轻轻摇了摇头。少女似乎有些生气,面上的猞猁面具突然獠牙毕现,露出狰狞的表情,吓得大胡子就地滚倒,再爬起身来时忙不迭从袍子里拿出一枚水晶瓶,倒出不少药丸递给少女。

少女这才收起獠牙,却嫌弃地没伸手去接,嘴里说了两句,示意大胡子把药丸交给李凌云。

得到药丸之后,李凌云先是闻了闻,随后对明珪摇头道:“与阿芙蓉不是一种东西,味道不一样。”

明珪接过去嗅嗅。“是不一样。”少女在一旁有些不耐烦地问:“你们还有别的事吗?”

李凌云正要摇头,明珪却插话道:“方才门外大秦庙那边有人拿着刀往同伴身上捅,他的同伴却好像丝毫无损,烦你问问,这也是幻术吗?”

“这与案件可相关?”少女歪头道。

明珪瞥一眼李凌云,温厚地笑道:“大郎在门口看得出神,我也觉得有趣,所以问问。”

“原来你注意到了,”李凌云恍然,“我是有些想知道。”

猞猁少女只得又问大胡子。大胡子双手比画着叽里咕噜说了一堆话,少女听完对二人译道:“他说那个不是幻术,是他们天竺的一种修行,据说叫作苦行之法,读作‘瑜伽’,要是修行到了某种地步,内脏都会移位,所以即使刀枪进入身体,也并不会受多大的伤。而他们的幻戏,通常是努力使看客眼花缭乱,在药丸香气的**下精神无法集中,注意不到他们的手段。这幻戏看似极为神妙,说穿了其实也不过就是障眼法。”

说完猞猁少女又问了一遍李凌云,得知他再没有其他事要了解,便拍手叫来人,将那群天竺艺人带了出去。

李凌云环视小院,发现院落看起来虽破旧,但打扫得颇为干净。小狼见状道:“此处只是九郎名下一处宅院而已。他在每个坊中都有产业,这些屋子是打探京中动向所用。”

明珪似乎早就知道这些房屋的用途,帮忙解释:“光靠金吾卫是打听不到太多细节的,而且有的人一见是官府的人便不肯开口。所以要安插人手,在这里冒充百姓、富商之类的身份,便于查探。”

“这里究竟用来做甚,我其实也没有太大兴趣,只是想知道可不可以用用这房子?”李凌云补充道,“我想试试天竺药丸。”

“想用便用,里面各种用具一应俱全,要人伺候就到门口去喊。”猞猁少女摆摆手,突然盯住李凌云道,“你这人好生呆板,刚才看大胡子要死要活都面色不变,九郎还说你有趣,我看他根本就是骗我来给你们做翻译的。”

说着,猞猁少女莫名其妙地生起了气,径自朝外走。小狼追在她身后连连叫道:“阿平,阿平去哪里?”二人一个走一个追,很快便没了踪影。

直到听不见小狼的叫喊声,李凌云才对明珪道:“子璋要留下来吗?”

后者露出一个云开雨散般的浅笑,点点头。“既然你要试试看那药丸,我又怎能不在呢?”

二人越过后堂进了屋,发现里面胡床、席子、小几等物一应俱全,屋里甚至还贴心地准备了瓜果、烤肉、酒等吃食饮品。

“果然是九郎用来盯人的地方,这些准备可让那些人足不出户,只需待在这里,就能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明珪掩了门,在席上坐下,顺手提起一旁冒烟的博山铜炉打开瞧瞧,又递给李凌云,“现在焚的是檀香。”

李凌云取出一颗天竺药丸塞进铜炉,烟气里很快有了浓厚的香味,烟雾也变得不怎么容易散开,渐渐萦绕在屋内。

明珪给李凌云递了杯水,后者摇头拒绝,却取出一个药盒交给明珪道:“这是我们封诊道的唤醒药,你涂一些,不要被这烟气影响。”

明珪闻言打开药盒闻了一下,连忙把药盒推开,哭笑不得地道:“什么东西这么臭?真是直冲斗牛,叫人肝颤。”

“臭才能让人清醒,”李凌云解释,“虽说这药中没有阿芙蓉,但它既然能乱人心智,就也不是什么好对付的东西,子璋你得清醒着,要是发现我有不对,也好马上唤醒我。”

“明白,这事交给我。”明珪点点头,又问,“你打算不吃不喝吗?”

“是你说要提防凤九的啊?”

明珪看看四周,笑道:“不光如此,难道你就不怕我会趁机对你不利?”

“子璋与我阿耶很像……”李凌云渐渐开始觉得眼皮有些沉重,歪着头对明珪道,“我阿耶也像你这样儒雅,说话温声慢气的,好像不管发生什么事,只要他在,我心里便觉得安稳妥帖……”

李凌云缓缓在席上趴下,手撑着头继续道:“若子璋真是我的叔叔就好了……”

明珪见他渐渐合上眼,连忙伸手挑起一点臭药抹在鼻下,被那味道弄得打了个冷战,抬头小声喊:“大郎?大郎?”

起初李凌云还能回答两句,之后他便沉沉睡去,开始发出均匀的呼吸声。

明珪起身到他身边,伸手从他怀中拿出天竺艺人用的药丸瞧了瞧,浅笑道:“这些天竺人就爱使这曼陀罗,多少年了,也不换个方子。”

说完,明珪扶起李凌云的头,拿出一个富有光泽的玉石小瓶,拔去瓶口木塞,伸出两指堵住他的鼻孔,见他不由自主地张开嘴,便朝他口中滴了两滴透明**。

收了瓶,明珪贴在李凌云脸旁,听见他的呼吸声变得更加沉重悠长,这才起身端坐一旁,端详起李凌云来。

“辛苦了……”明珪温声说道,“有我在,不妨好好睡上一觉。”

在黑暗中,李凌云缓慢地睁开了双眼。

一片赤红血色直直地杀进了他的眼中。他又一次发现自己站在血泊里,身边人影憧憧,耳边扰攘不已,虽然分辨不清细节,但能听出那些声音都是人的咆哮声。在他脚下,仍旧躺着那不知姓名的女尸。

“你又做梦了?又做那个梦了?”不知从哪里来的声音,温柔平静地穿越杂音,进入他的耳中。

“是……”似乎无法抗拒那个声音,李凌云喃喃地应答道。

“你只是站着吗?就不想做点什么吗?”

“我……我想……”李凌云低头看着人群脚下,视线无法从朝自己伸出的那只苍白的女人手上挪开。

“你想做什么?”那声音问道。

李凌云慢慢蹲下,朝那只手靠近。“我想看看她……那只手的主人。”

“手的主人?”

李凌云茫然回答:“嗯,她应该已经死了……可是我想看看她……”

声音开始鼓励他:“那就看看,看看她是谁。”

李凌云跪在血泊中,他试图去抓那条纤细的胳膊,可就在他碰触到那只手的一瞬间,他发现自己的手骤然变成了肉墩墩的孩童小手。

“啊……”他抬眼望去,终于看见了手的主人:一个云鬓散乱的女子,额上贴着花黄,她长得很美,而且看起来格外亲切。此时她双眼大大地睁着,血从圆润的额头上流下来,汩汩不绝地注入地面上的血泊里。

“我认识她。”李凌云痛苦地说道,“我一定认识她……”

“她是谁?”那声音问。

“母亲……”李凌云刚说完这两个字,他就听到人群发出疯狂的笑声,女人的尸体在他眼前被无数条胳膊抓住,七手八脚地快速拖进黑暗之中,唯独留下他跪在血泊里。

“不——别带走她——”李凌云声嘶力竭地叫喊,同时为耳中听到的声音感到惊讶,因为那叫喊声并不是现在的自己的声音,而是一个男孩的尖叫声。

“谁带走了她?”声音问道。

李凌云抬手捂住耳朵。“他们……是他们……”

“他们带走了你的母亲,他们还可能杀了她,你不想要做点什么吗?”那声音穿透双手,直接进入李凌云的耳中。

“想……”他轻轻回答。

“你想做什么?”那声音极温柔地在他耳边抚慰,“不管你想做什么,我都会陪你……来,告诉我,你想做什么?”

“我想……”李凌云注视着自己的手,不知何时这双手又变回了成人大小,“我想要……”他说着,突然间发现自己手里多了一把直柄、刀尖部分呈弧形的诡异小刀。

“封诊刀?”李凌云不知不觉地握紧了手中的刀子。

“难道,你想剖开他们吗?”那声音惊讶地问。

“很吵……他们很吵。他们在说什么不应该,什么违背天理……他们在诅咒谁,说着该死,该死,该死,一直在说,真的好吵。”李凌云凝视着手中的刀,摇了摇头,“可是阿耶说……封诊刀,不能用来杀……”

突然,一股臭味袭来,李凌云闭眼打了个冷战,再睁眼时,他发现在自己眼前的是被晨光照亮的幽深屋梁,耳边响着院里的鸟鸣声,还有从坊内大秦庙里传来的他听不懂的胡语祝祷。

“好臭!”李凌云边说边抬起手,手中空空如也,并没握着封诊刀。

“你睡得太久了,足足七个时辰,我怕你出事,就用药叫醒你。”明珪收起药盒,递给李凌云。明珪看起来有些疲惫,晶亮的眼睛也显得浮肿。但看见李凌云时,他的笑容仍显得非常温和。

“我说过吗,你真的很像我阿耶……”李凌云爬起来,接过药盒放进怀里。

“我可没和女人偷生你这么大的儿子。”明珪掩着嘴打了个哈欠,“我看天竺人的药丸里的就是一种迷药,用量小一点可以让人昏昏欲睡,只是你的用量大了,你就一直睡到现在。”

“我又做那个梦了。”李凌云说,“不过这次有些不一样……”

“哦?什么不一样?”明珪来了精神。

“这次我看到死的女子是谁了。”李凌云缓缓地讲述起梦境,等到他说完时,外间天色也已经大亮了。

“所以,梦里的女子是你母亲?”明珪奇怪道,“在你的梦里,她是被那些不断怒骂的人杀死的?”

“嗯……可我阿耶和姨母都说阿娘是病死的。”李凌云摸了摸下巴,揪住几根刚钻出来的胡须拉了拉,好像要以痛感来区分梦境与现实,“或许这只是个梦,要不是做梦,我怎么可能想拿封诊刀对那些人……”

“你想对他们做什么?”

李凌云放下手,凝视明珪温和明亮的眼眸,话语里有许多迟疑。“我……想剖开他们,我觉得是他们杀了她,我看见我阿娘的额头在不停地流血。”

“在梦里……你这样做了吗?”明珪小心地问道。

“没有,”李凌云皱起眉头,“我阿耶叮嘱过,这把封诊刀能剖的,只有死人。”

说到这儿,李凌云突然又问:“我睡着时,你跟我说话了吗?”

“不曾说过,你都没说梦话,我为何要跟你说话?倒是一夜不睡饿得慌,吃了不少东西。”明珪手指一旁的几案,上面果然堆积了一堆果皮、羊蹄骨之类的玩意儿。

李凌云若有所思。“那到底是谁在梦里一直跟我说话呢?”

“不过是个梦罢了,兴许只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而已,你天天办案,看多了各式各样的死人,自然而然梦也变得古怪恐怖起来了。”明珪递给他一个半红半青的苹婆果,劝道,“先垫垫,一会儿出去买碗热馎饦,吃了顺顺气。”

李凌云接过果子咬了一口,嘴里酸得厉害,人也清醒了几分。他依然对那梦境有些疑惑,尤其是梦里的声音,越是回想,越觉得与明珪有几分相似。

只是他并没机会继续深思,有人在外面用力敲起了门。明珪起身开门,那人一头闯了进来,正是猞猁少女。只听她兴奋地对二人喊道:“用逍遥丸换纸的那家伙,可算是被我给找到了——”

二人对视一眼,李凌云问道:“子璋,馎饦还用吃吗?”

“自然是要吃的,”明珪笑道,“没有力气,怎么追踪凶手?”

二人这番对话有些没头没脑,猞猁少女听不明白,打断道:“在说什么呢?”二人相视一笑,一同绕过猞猁少女出门……

东汉以后在地主阶级内部形成的各地大姓豪族,在政治、经济各方面享有特权。

4世纪末至6世纪末,宋、齐(南齐)、梁、陈四朝先后在我国南方建立政权,叫南朝(420—589)。

学官名。东汉以博士聪明有威重者一人为祭酒,为博士之长。西晋咸宁年间立国子学,置为长官,掌教授生徒儒学,主管国子学,参议礼制,隶太常。北齐为国子寺长官,与九卿地位相当,主管全国教育行政。隋代沿置。先后为国子学、国子监长官。唐代沿之,从三品,主管全国教育行政,总领七学和地方学校。

故意杀害。区别于误杀。

官署名。二十四司之一,为户部所辖之第二司。魏、晋始置度支尚书,掌天下财用。南北朝以度支尚书领度支、金部、仓部等郎曹。隋文帝时改度支为民部,度支遂为民部之子司。唐代仍循隋制,据《旧唐书·职官志二》记载,度支郎中、员外郎“掌判天下租赋多少之数,物产丰约之宜,水陆道途之利。每岁计其所出而度其所用,转运征敛送纳,皆准程而节其迟速”。宋代又将度支司分为五科,分别为:度支、发运、支供、赏赐、知杂。元、明以后,户部以下,按省分司,度支即取消。清末改制,又将户部中的财政部分划出,再设度支部以掌之。

隋唐洛阳城里坊区的里坊。立德坊位于今洛阳老城区东南隅的立德坊,人文荟萃,扼大运河之中枢,被称为神都第一坊,坊内有胡人胡寺。

笼络,联络。《史记·司马相如·索引》:“羁,马络头也;縻,牛纼也。”秦、汉、唐朝对西南少数民族采用羁縻政策,对其酋长、首领封授一定官职,由酋长、首领自己管理本民族内部事务。

每个朝代都有官话,相当于现在的普通话,便于不同地方的人进行交流。唐代官话以长安话为主。

一种水煮的面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