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南,万安山山麓。

站在南阙天门峰,面对眼前半掩在云雾间的重檐叠瓦、红墙包裹的皇家道观,一贯淡定的李凌云也忍不住感慨起来。

“这六合观,可比我想的大得多。”

“阿耶修炼道术,是天皇、天后身边的红人。虽说天后只是下了旨,并未特意要求建成什么模样,但这六合观毕竟是皇家道观,工部修建时自然强调要有大气派。”明珪手指最高处的一座飞檐楼阁:“大郎你看,那里就是天师宫。”

“工部的人敢不修得尽心尽力?这里天皇、天后也是亲自来过的,就连选址也是天后定在天门峰顶的。此处可是伊阙最有灵性的修道胜地,京中道观那群‘牛鼻子’羡慕得眼珠子都凸了。”谢阮仍是一身胡服,只是今天改穿了更高调的紫色。

“看谢将军这一身,莫非天后又给你升了品级?”李凌云好奇地问。

被李凌云叫“将军”叫得心里舒坦,谢阮耐着性子解释道:“民间良人婚配时也做红男绿女的打扮,这叫‘借绯’。也就是说,遇到重大日子,平民也可以穿着高贵之人才能穿的颜色。”

“……这与你穿什么有关吗?我没听懂。”李凌云颇觉迷惑。

“她的意思是,百姓有许可就能僭越服色,而她只要有天后许可,自己爱穿什么都行。”明珪感到好笑,“你看她整天穿男装,有谁说过一句半句?”

众人缓缓爬上山道。阿奴扛着大号封诊箱与六娘在后面跟着。李凌云边走边问:“谢将军,你不喜欢做女子吗?为什么每次见到你,你都做男子打扮?”

“怎么可能不喜欢?做女子好得很。某不过是觉得,男子能做的事,女子也都能做,那么你们男子穿的衣服,女子当然也可以穿。”

谢阮脸不红气不喘,连上数十级台阶,远远地站在前面等李凌云和明珪。“都说男子才识大局,可是天后不也一样能管理大唐政务吗?可见这种说法不对。我穿男装,一方面是觉得没什么不能穿的,另一方面嘛……我喜欢舞刀弄剑,穿着女装不太方便。不过某就算身着女装,用刀也还是很厉害的。”

谢阮昂首道:“在我心里,男女并没有差别。某不因是女子就不能用刀杀人,而男子也不因生来是男子就不能拈花一笑。总之,一个人若是喜欢做什么,就应当可以去做什么。”

说罢,谢阮一马当先,快步走进六合观中。李凌云在后头望着那纤长的背影道:“谢将军是个自在人。”

“有天后宠爱,她当然自在。”明珪轻声说道,若有所思,“可世道如此,男女始终有别。就像各色人等,待遇不可能相同。”

“都是人,死后也没什么不同,生前为什么一定要有区别?”李凌云奇怪地道,“力气大的就多干活,脑子好用的就去写书。强行以色等、男女去区分人,我看不妥。毕竟出身高贵的人里也有傻子,而低贱的人中,未必就没有贤能之人。”

“非也,不仅是活着的时候,其实人死后也有不同!”明珪看向李凌云,“我阿耶出身世家大族,虽说后来有些落魄,做了术士,但其涵养、学识仍不是寻常人能比的。也正因此,他才有机会被推举给天皇、天后,得到他们的重用。在我阿耶死后,刑部、大理寺和你们封诊道都全力调查,普通百姓如何跟我阿耶相比?这不就是活着时不同,死后也不同吗?”

“其他人我不确定,不过在我眼里,死者与死者间没有什么身份、地位的差别。狐妖案的死者是三名贫苦良人,查案过程是你亲眼所见。而你阿耶的案子现在也是我在查。于我而言,不过是哪一桩案子先来,我就先查哪一桩而已。至于其他,不会影响我查案的顺序,更不会让我对谁另眼相待。”

李凌云继续向道观内走去。明珪站在山道上,久久看着李凌云的背影。阿奴、六娘以及一众骑士从他身边经过后,他的唇角才微微抬起了一些。

“李大郎,你当真是个有趣的人。”他轻声说着,“就是不知道,被那女人折腾一番后,你会不会有所改变。”

作为皇家道观,六合观只接待京中贵人,寻常百姓除非给观里送菜送水,否则压根无法进入。

自打观主明崇俨凶死以来,鬼怪之说甚嚣尘上,更是没人乐意到这里来寻晦气。不过,虽然没有人来,但案发后长达一年多的时间里,六合观山上山下仍被天后塞满了皇家守卫。因案件始终没有破获,这些守卫时至今日也还在尽忠职守。

“守备怎么还这样森严?观中也就这么几个人,没必要吧……”走进天师宫后,李凌云抬头看看屋顶,想起走进六合观时在门口看见的一群守卫,有些不解地发问。

“虽说已查验过多次,有用的痕迹已经很少,不过为了不让闲杂人等再次破坏痕迹,天后还是派人一直看守,不允许他们有任何懈怠。”明珪把门上的锁头挂好。一旁的谢阮却伸手把锁拿了过去。“咦?是对字锁。”

李凌云回头一看,谢阮手中是一把个头较大的黄铜锁,上面有几个银色转轮,轮上刻着篆字。谢阮咔咔拨弄。“呦呦鹿鸣……食野之苹?不对,打不开。”

“‘呦呦鹿鸣’之后还有好几句,这要看用锁之人如何接了。此锁只要正确打开一次,之后就能重新设置开锁的文字顺序。”明珪把锁头拿起,拨弄起来,“锁头上方不显眼处有两点微凸,肉眼观瞧不可见,只能手触感知,此为工匠标记手段,所以,开启文字应是来自《鹿鸣》篇第二段——‘呦呦鹿鸣,食野之蒿。我有嘉宾,德音孔昭。视民不恌,君子是则是效。我有旨酒,嘉宾式燕以敖。’后面四个字的转轮中,仅在本段出现的只有‘君子式燕’四字,如上锁之人不曾更改,就能以此打开。”

“完全不按规矩来啊!”谢阮不快,“这样别人怎么猜得到?”

“为防轻易被打开才着重做了设计,否则要锁来有什么用?”

李凌云耳朵听着明珪跟谢阮的争辩,双眼却落在了天师宫内。

殿中,一座泛着光芒的黄铜丹炉幽幽立在圆形高台正中,丹炉下方的青石高台被人雕成环环相叠的台阶形状。

丹炉主体就像一个巨大的黄铜坛子,上面雕刻着日月星辰、九重云天等吉图。图上,一些雷光从云雾中探进树丛,似乎表示丹药的本源正是天雷。

丹炉主体上开有一孔,通过这个孔可以看到下方炉膛中有一些燃过的木炭留下的灰。丹炉四面有四个巨大把手,各挂着一根粗大铜链,铜链一直拉到高台下方卧着的四条铜龙口中,这些龙的爪子紧紧地揳入地下,用来稳住丹炉。

丹炉上半部分是一座圆形的二层阁楼,制作精细,屋檐细小的瓦片看起来都十分真实。下方也开一孔,方便让人看清丹炉上层熬制的丹液。

阁楼顶上有一根三指粗的引雷针,这根针笔直晶亮,越往上越尖。

丹炉底端凿有引水槽,可将水直接引至门口,这显然是由于丹炉需要时常清洗才做出的排水设计。李凌云在丹炉前蹲下,检查了一下引水槽,在其中发现了一些陈旧水迹。

明珪来到李凌云身边,俯下身一起看。“发现什么了?”

“你阿耶死去太久了。当晚又下了暴雨,雨水从用来引雷的天窗落下,冲刷丹炉,血迹和其他痕迹只怕早就被破坏了。以现在的情况,发现不了多少线索。”李凌云侧头看明珪,努力表现出歉意。

“这不奇怪,大理寺和刑部最早接手案件,他们一样没找到什么证据。”明珪起身走到一侧,抓住墙上的一根铁链,“我把穹顶与窗户打开,这样光会亮一些。”

明珪往下拽铁链,一阵轧轧声从房顶传来,对准引雷针的那部分穹顶缓缓地朝四周折叠起来,人站在殿中,一仰头便可看见苍天白云。

二人一起望向那片圆形天空。明珪补充道:“这里的机关虽不比大理寺殓房的精致,但也算是够用了,我阿耶常会在这里夜观星象。”

说完,明珪把位于悬崖上方面向大门的独窗打开。李凌云跟过去伸头往下看看。“只有大门和观内道路相连,其余侧门都上了锁,窗户下方又是悬崖。想从这里上来倒也不是不行,但那样的话,对凶手的臂力和耐力都是极大的考验。”

李凌云低下头,在窗棂上发现了一些黑色细粉。“有人在这里取过指印?不过看粉末附着情况,他应该什么都没找到。”他从怀中拿出杜衡的封诊录翻看。“当夜又是暴雨又是大风,风吹雨落,窗户上就算有痕迹也会被冲刷掉。前后来了几拨人,都未在窗户上找到痕迹。”

他回头踱到丹炉正位。在对着大门的方向,摆放了中间大、两边小的三个蒲团。和明珪确认三个蒲团未曾被移动之后,李凌云站在蒲团附近抬头看看,又蹲下来眯着眼睛朝丹炉方向瞧去,终于在蒲团左边和正前方的地上发现了一些陈旧血迹,在丹炉底下也有少量滴落状血迹。

“你发现你阿耶的尸首时,他是不是正面对着大门?”

“是。”明珪道,“我来叫阿耶吃饭,谁知敲门没有回应,我便想办法打开大门……就看见阿耶……阿耶已经死了。”

“丹炉腹大足小,雨水量大时,水会直接从丹炉腹部最宽处落到地上,而不是向下流到脚部进入水槽,所以雨水虽然冲刷了大部分血迹,但丹炉脚部还残留着一些血迹。”李凌云指着血迹道,“很少,但看得出来,这是你阿耶被穿在引雷针上之后流下来的血。”

“……这能说明什么?”谢阮过来蹲下,不明所以地看着那些不很明显的血迹。

“这些血迹和那边蒲团上的血迹以及地上的血迹都不同。”李凌云手指左侧面。

“嗯?”谢阮挪过去一些,看见大蒲团和左侧的小蒲团上以及地上有片片赭色的陈旧血迹,好像想起了什么,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她拍着脑门道:“在调查王万里被灭门案时,你曾说过,王家的婢女被杀,从滴落的血迹形状能判断出刃口长短。此处血迹的形状不同,所以你便能据此推测出当时发生过不寻常的事,对不对?”

“是。”李凌云戴上油绢手套,双手小心地扶着中间那个黄色大蒲团,把它翻了过来,大蒲团背面是触目惊心的大片赭色血迹,“此血迹是血液自然垂流下来后浸染到蒲团下方形成的,所以明子璋的阿耶就是坐在此处被害的,他头颅被砍后,血液最初喷溅出去,而后流速渐缓,就流淌下来浸到了这里。”

李凌云又到那个小蒲团旁蹲下,手指上面的血迹。“血液往左边喷溅射出,那么凶手下刀的位置必是死者的左侧脖颈。从血液喷溅的方向可判断,他定是站在死者身后下的刀。蒲团后面是青石地板,地板上的血迹只是喷溅出的一部分血液留下的,而一些被喷到丹炉上的血液留下的血迹应该是后来被雨水冲掉了。这枚大蒲团的正前方是露天的丹炉台,稍微移目便能看见通往后山悬崖的木窗。如果凶手爬上悬崖,由窗户进入天师宫,明子璋的阿耶从这个角度不可能发现不了。”

推测到这里,李凌云对明珪道:“明子璋,你阿耶被杀前,一定处于毫无反抗能力,任由凶手杀害的状态。”

谢阮接过话头:“除非明子璋的阿耶神志不清……否则,他总不可能在引雷炼丹的关键时刻睡觉吧!”

“有人提前迷晕了死者,否则以天师宫的布局,死者不可能发现不了凶手,更不可能完全不反抗。我推测,此案中必然存在一个内应,只是杀人时内应并不在场!”

“李大郎,你在殓房时明明说过他阿耶臀部的伤是一人所为。怎么又冒出个内应来?”谢阮反问。

“你等我一下。”李凌云起身走到门口。阿奴正在看管已经被打开的封诊箱。见李凌云过来,六娘忙问:“要什么?”

“封诊尺。”李凌云简短说完,六娘便从封诊箱里找出一个木盒递到他手上。

他走回丹炉旁,手脚并用地往上爬。谢阮吃了一惊,发现李凌云姿势笨拙,便起身一跃而上,猿猴一样灵巧地攀到了丹炉的最上方,低头问道:“要做什么?”

看着轻松爬上去的谢阮,李凌云轻叹一声,跳到地上,把那个木盒递给她。“打开,拉出里面的铜片,替我量量这根引雷针的尺寸。小心些,铜片锋利,别切伤了手。”

谢阮依言看木盒,发现一个小小的圆形木柄。她拉住木柄,往外拽出,眼前唰地亮起一道光,果然是一条扁扁的黄铜片。

“这是什么?”谢阮看着上面的朱红刻度,用手指丈量一下,发现两个大刻度正好是一寸的距离,中间又分十个小刻度,制作得十分精巧。

“封诊尺。铜片较硬,可保持直立,有时也可以用来测量墙壁之类人手够不到顶的东西的高度。”

“你们封诊道都打哪儿弄来的这些怪东西?”虽这样说着,谢阮的声音却带着欣赏意味。她按李凌云所说的方法,用这把古怪的封诊尺量出了引雷针的长度。

“大概到这里。”谢阮比画好,掐着那怪尺的底部一跃而下,拿给李凌云看。

“这根引雷针为套筒结构,可以收缩自如,不过即便缩到最短,也至少有八尺高。”李凌云对谢阮道,“把封诊尺塞回去。”

“这还能塞进去?”谢阮挑眉,又按李凌云说的一点点地把封诊尺塞回那个小木盒里。

“当真能塞,李大郎,你们封诊道的东西真好玩。”

“这不是用来玩的,”李凌云闭上眼,一边掐着手指,一边念念有词,“引雷针是直接熔铸在此丹炉上的,不可能拆下横着戳进尸首……所以,想要把死者的尸首举起并穿在引雷针上,凶手必须要有足够的力气,其身高……嗯,算下来至少应该有六尺一寸七分。”

谢阮终于把封诊尺完全塞了回去,凑到李凌云面前,一脸莫名其妙地问:“念什么呢?你是怎么算出凶手的身高的?”

李凌云睁眼看看谢阮。“你抬手,抬到头顶。”

谢阮依言抬手,问:“这又是干什么?”

“成人高举双手能触及的高度,实际上就等于这个人的身高加上小臂和手掌的长度。”李凌云看一眼谢阮的手指尖,“你若不信,回宫中后可以找人帮你测量。”

李凌云又抬头看引雷针。“身高六尺一寸七分的成年男子,小臂加上手掌的长度约为一尺三寸,脚长大约八寸三厘,踮起脚后伸长双臂,脚长、身高、小臂的长度和手掌的长度相加正好是引雷针的尺寸——八尺二寸七分三厘。有了封诊道计算身高的办法,剩下的不过就是简单的逆推罢了。”

“所以说,本案凶手最矮也要有六尺一寸七分才能完成犯案,难怪你会说凶手是男人,能长这么高,还要有力气把尸首举到这个高度,又是独自一人作案,女人的确很难办到。”谢阮看看指尖,恍然大悟。

李凌云伸手拍得丹炉????响。“还有一点能证明作案的只有一人。你刚才上去的时候,我发现丹炉最顶上的铜檐十分狭窄,这种身量的男人站上去之后,要在上面再站下另一个人,几乎是不可能的。”

“可你又说有内应?我都听糊涂了!”谢阮不满道。

“这些证据只能证明杀人和将尸首穿在引雷针上是一个人干的,却并不能证明迷倒明崇俨的也是同一个人。完全有可能是有人先迷倒了明崇俨,之后凶手进入大殿,杀死了他。”

李凌云问明珪:“有什么人可以毫无防备地靠近你阿耶,给他下迷药?”

“可我发现阿耶的尸首时,天师宫的门是从里面反锁的。”明珪并未直接回答,而是提了个问题。

“门……”李凌云回头走到大门处,用手丈量了门的厚度,又在挂锁位置的侧面仔细观察了一下。

“虽然我们进门时从外面锁着的门用的是明锁,但看门的厚度,这扇门从里面反锁时,用的是机栝,对吧?”李凌云问明珪。

“对,这机栝和穹顶的天窗一样,都由工部的人制作。其实用机栝还是天后的意思,因为接引天雷很危险,历来用天雷炼丹的术士,有许多因此命丧黄泉。天后让人安装机栝,是为了里面的人出事后,还能有办法从外面打开这扇门——不过用机栝打开门的秘法,却掌握在阿耶自己手里,除了他以外没有人知道。”

“你阿耶死后第二天,是你打开的门。门上没有损毁,看来你用了秘法?”

“我用了。”明珪道,“写有秘法的纸册被我阿耶藏在大殿中的三清道像下。他将糯米、石灰等物混合后糊在装有秘法的箱子上,密封缝隙。我是当着其他人的面把箱子挖出来打开,才按秘法打开的殿门。”

明珪说完,眼神深邃地看向李凌云。“大郎刚才是不是怀疑,给阿耶下迷药的人是我?”

“不错,”李凌云点头,“最有可能让他毫无疑心的就是你本人。迷倒他后离开天师宫给凶手创造机会,还得从外面操控机栝锁门,这事你来做最合适。”

“那现在呢?你还这么认为吗?”明珪追问。

“你没有动机。”李凌云摇头,“对你来说,你阿耶活着显然更有利,天皇、天后宠幸的是你阿耶,对你只是爱屋及乌。再说天后命你调查你阿耶的凶案,肯定是认为你们父子感情深厚,所以你没有充足的理由杀死你阿耶。”

“大郎言之有理。可是这个人到底是谁?你心中有数吗?”

“完全没有。”李凌云耸耸肩,“我只知道一定有这样一个人。当然,还有第二种可能,那就是凶手和给你阿耶下药的是同一人,他与你阿耶早就约好在炼丹这天于此处相见,你阿耶很相信他,所以被他偷袭了。”

“嗯……可我确定阿耶身边没有这样的人,当然,还是除了我之外。”

“那就是第一种可能,反正只有这两种可能。”李凌云脱下油绢手套,抚着下颌思索,“我还有另一个不解之处,或许也可以说明凶手和下迷药的是同一个人。”

谢阮与明珪一起问道:“是什么?”

“这凶手很怪异,他选择的作案时间简直完美。假设你阿耶跟他完全不认识,彼此毫无关系,那么我不太明白,他是如何预测出杀人当晚会有暴雨,又是怎么知道你阿耶一定会在天师宫等着引雷的呢?如果说大略推测一下,比如根据当天的风力方向、云层形状来进行预测,那倒不难,但时间上却不可能算得这么精确。”

李凌云抬头看着头顶的蓝天。“案发当晚下的是雷雨,这种雨比较大,还比较急,有时短短一刻就突然停止,有时又能下整整半天,就算钦天监那些经验丰富的官员也很难精准预测,这个凶手又是如何知道的?当然,如果他跟你阿耶相熟,那就不奇怪了,他可以提前从你阿耶那里得到消息。”

“确实很难,但也不是完全没办法,”明珪思索道,“普通雨与雷雨情况不一样。后者来势凶猛,大唐平民百姓的居所多为夯土墙,房顶用蓑草覆盖,遇到雷雨天气,需要提前用沉重的树皮和石头压住蓑草,否则一旦下起雷雨,屋子就保不住了。”

“所以呢?”谢阮没听懂。

明珪耐心解释道:“百姓自有一套预先判断雨势大小的办法。譬如,下雨时蜘蛛会将自己的网吃掉,青蛙会大叫,蚂蚁会搬家到高处,而泥塘里的泥鳅,还有小河里的鱼都会猛跳。再则,如果是精通风雨术的术士,也不难预测……我阿耶不就预测到了天雷落下的时辰吗?世间之大,很多人都能预测暴雨、雷电。”

“好像有些道理,李大郎,你怎么看?”谢阮朝李凌云看去。

“说得也是,如果凶手和你阿耶一样是个术士,或者从别的术士那里知道了雷雨降临的时间,的确也是可能的。”李凌云抬头,注视着明珪明亮的眼睛,“明子璋,你介意告诉我,你阿耶这样的术士,具体是怎么预测雷雨降临的时间的吗?”

“这……”明珪微微语塞,“这是我阿耶的秘密……”

“哎呀!你阿耶都死了,还保守秘密干什么?难道不是给他讨公道最要紧?你就快说吧!”谢阮没好气地道。

“也罢!”明珪咬牙道,“我阿耶把这东西藏起来了,我也不知道放在哪里,只能形容一下。此物是一种术士特制的器具,当年我阿耶偶然遇到他师父,才开始修习术法。此物是他师父所传,我也没亲眼见过,只知道用此物可以秘制出一种丹药,这种丹药会根据天气变化而改变重量,要下雨时就变得沉重,而在雷雨天会变沉得格外迅速。只要仔细记录器具中丹药下沉的时间和下沉的刻度,经计算便可以预测出一天之内的天气状况。”

李凌云皱眉道:“如此神奇的东西,现在却找不到了吗?”

“之前我四处寻遍了,并没找到此物。”明珪摇头,手指那根引雷针:“此物其实也是按阿耶师父传授的法子,由工部派遣大匠制作的,大匠制作时由好几个人分工,每个人完成一个部分,并且严格保守秘密。自我阿耶引雷炼丹献给天皇、天后而得到官职和无数恩赐,不少术士也效仿我阿耶引雷,但他们无论如何都无法引下雷来,唯独我阿耶引下过三次天雷,可见他师父传授的法门颇有玄异之处。”

“倒也说得过去。”李凌云拿着杜衡的封诊录边走边看,并没注意到身后的明珪看着他露出了兴味盎然的表情。

“你这是什么表情?”谢阮撞撞明珪的胳膊。后者有些不好意思地笑道:“大郎他又在怀疑我。”

“怀疑你?”谢阮惊道,“为何怀疑?”

“他觉得我故意提到其他术士有预测雷雨的能力,是为了干扰他,不让他继续怀疑我。”明珪看着李凌云,见后者正忙着观察地面,他唇边的笑意越来越浓,“不过他们封诊道的奇物不少,听了我的形容,他应该大概明白了,有些预测天气的方式是切实可行的,所以打消了疑惑。”

谢阮看看李凌云,挑眉道:“你这么高兴,是因为他不放过任何细微之处,对你阿耶的案子尽心竭力?那你阿耶的引雷针当真和别人不同?”

“当真不同,你可以去问,除了我阿耶,京畿附近应该没有人引下过天雷。”

明珪正说着,李凌云已围着丹炉绕了一圈,他回到二人面前,失望地道:“室内是青石地面,很难留下脚印。跟杜公一样,我也没有什么发现。看来我们必须找出凶手或内应是用什么方式迷倒你阿耶的,否则这桩案子很难继续往下推了。”

说罢,李凌云回头看去,那个已被放回去的黄色大蒲团在地上搁着,就像在石板上蹲着个奇怪的生物。他冷不丁地看着它愣起神来……

…………

不知不觉中,李凌云发现自己身边的明珪和谢阮突然不见了人影。

他耳边狂风大作,风声呜咽不止。他抬头看向头顶那片圆形的苍穹,在那里完全没有刚才的蓝天白云,而是聚集着乌黑的雷云,云里闪烁着明亮的雷光,翻卷的云层中像有庞然大物正在嬉戏翻滚。

李凌云的目光回到了大蒲团上。此时蒲团上没有血迹,在它上面,盘膝坐着一个身着道袍鹤氅的中年男子,从身后看去,他的身形跟明珪非常相似。

男子没发现李凌云,他不时抬起头看着天空。男子的五官模模糊糊,但李凌云心里清楚,他就是惨死在这里的明崇俨。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在狂暴起来的雷声、风声中,明崇俨渐渐陷入了昏睡,头微微低了下去。

此时,一个身形高大的人从香炉对面的窗户翻了进来。

那人一见明崇俨,便动作迅速地冲到其身后,手起刀落斩下其头颅。随后他不顾血迹,扒光了这位大唐知名术士的衣物,抱着尸首又推又拉地缓缓攀上丹炉。然后他用力抬起尸首,将引雷针从尸首的肛门穿入。这件事很难完成,他尝试了好几次才把引雷针捅进去,一直刺到了无头尸首的颈部。

随后他把尸首摆成静坐的样子,然后爬下丹炉,挥刀将尸首开胸剖腹。死者的脏器垂坠下来,撕破了兜住肠道的那层筋膜,热血和内脏落在丹炉上。

做完这一切,来人用明崇俨的衣物包住砍下的头颅,从原路翻窗而下。在他离开之后不久,一道巨雷被引雷针从半空引入丹炉,炉上的尸首剧烈震动了一下,脖颈上冒出股股青烟。随后大雨骤降,窗棂和香炉上留下的痕迹被雨水冲刷一空……

…………

“李大郎,大郎?”

“他这是傻了吗?”

李凌云身体震了一下,那个风雨雷电交加的夜晚发生的一切倏然从他的视野中消失,眼前取而代之的是凑得很近的明珪与谢阮的脸。

“发了会儿呆。”李凌云解释了一句,然后大步走到窗边,往下看去,“悬崖很高很陡,爬上来需要体力,但并不是完全不能攀登。你阿耶给天后炼丹,六合观的正面有朝廷重兵把守,苍蝇都飞不进来,因此凶手是从后山进入天师宫的。之前杜公可有查过后山的情况?”

“查过,杜公亲自查看过悬崖,他说除非先爬到半山腰,再爬上悬崖,否则不可能不引起任何人的注意。但寻常人怎么可能有这样的力气?这可是伊阙绝壁……再说了,半山腰上没有任何脚印。”明珪连连摇头。

“绝壁也并非完全不能攀爬,凶手就是从这条路进来的。至于脚印,大雨既然能冲走窗棂上的痕迹,就也能冲掉泥土上的脚印。只是,凶手的杀人动机到底是什么呢?”

李凌云再度凝视丹炉,喃喃道:“封诊录中多方的记录都可确定,你阿耶的头颅和衣服被凶手带走了,凶手还把你阿耶的尸首摆成这种修道静坐的姿势。再加上你先前说,术士有办法预测天雷降落的时辰,除了你阿耶,至少还有你阿耶的师父懂得如何预测,那么或许作案的人也是一个术士?”

“说不定还真是这样。”谢阮似是想起了什么,嘲弄地道,“光是宫中的术士就有许多人,我大唐李氏皇族祖宗便是道家老子李耳。明子璋的阿耶在宫中术士里很得天皇、天后宠爱,可树大招风,他同样也招人嫉恨。”

李凌云凝视着明珪,道:“凶手把你阿耶砍头并穿在引雷针上,一定有他的原因。按现在的情况看,如果只是为了消除自己留下的痕迹,他完全没必要这么做。他一刀砍头,除了你阿耶脖子上的断口,可以不留任何痕迹。可见他想要的就是借当晚的狂风暴雨引下天雷击中尸首。也就是说,凶手对你阿耶非常憎恨,才会借天雷毁尸。只是这种憎恨的源头又在哪里呢?”

“还能有谁?”明珪苦笑,“大郎忘记了,当初我不告诉你这桩案子,就是因为我阿耶得罪的人在东宫,我不想在天后决定把案子交给你之前把你卷进来。”

“对啊!杜公的封诊录上也有类似记载,不过说得比较含蓄。但据我所知,他曾口头告诉天后,杀人者应该是东宫太子李贤的人。”谢阮拿过册子,翻到她说的那一页,“你看,杜公所得线索与你基本相同。按他推断,‘其一,凶手是男性,身高在六尺一寸七分以上,为身体强壮的青壮年人,因能攀上绝壁,所以应该习过武,且极有可能是独自行凶的。’”

“这段与我的看法相同。”李凌云往下读,“‘其二,此人懂得观察天象,选择最适合作案的时机……或为术士,又或有术士帮衬,为其选择时机。’想要在太子身边找到这样的术士,的确不难……”

“‘其三,凶手侮辱尸首后带走了头颅,要么是拿回去复命,要么是有其他用途,拿回去复命的可能性较大。’”明珪接着念,然后轻声道,“如果不是被人指使,为何又要拿我阿耶的头颅复命?攀爬绝壁不容易,带着头颅离开更难,若不是受太子差遣,我想不出凶手为何要如此费力地带走头颅。”

“‘其四,’”李凌云缓缓念道,“‘凶手要进入道观,有且只有一条路,他能如此干净利落地作案,说明他应该不止一次来过这里……’”

李凌云继续往下看,皱眉道:“杜公认为,这样懂武功的强壮之人,又能掌握天象,还把头颅带走复命,综合这三者,此案最有可能的就是东宫太子身边人所为。可为何有如此明确的推论,仍然查不到结果?尤其是此人惯用左手,太子身边符合条件的应该没有几个才是!”

“此事说来话长。”谢阮双手抱胸,神色严肃了许多,“对天后来说,宫中其实并无秘密可言。虽不至于太子说什么做什么她都知道,但要查清太子身边有此特征的人倒也不难。”

“那为什么一年多过去了,还没有抓到人?”李凌云不解极了。

“因为在杜公所推测的作案时间里,这些人全都各自有事……且有充足的人证物证,他们没有办法在那个时间去天师宫杀人。”

“什么?”李凌云一脸不可思议地喊道。

“不错,阿耶死去的当天晚上,太子李贤在东宫大摆筵席,与这些人吃酒,一直到深夜,并且他还坚持要送东宫臣属出宫,此时正好遇到大雨,太子也被淋湿,那几个臣属也因此不得不留宿宫中。这些宫中都有记录,所见者众多,而且由此可见,太子身边并没有人能预测到会有雷雨。”明珪肯定地道,“这件事是凤九查的,凤九这人虽性格莫测,但在这种事上他不敢跟天后撒谎,这消息一定是真的。”

“至于杜公说的此人熟悉环境不止一次来过天师宫这一条,就更不合情理了。你们知道,太子与天后不和,明崇俨摆明了站在天后这边,两边不可能和睦相处。”谢阮抬手摸了摸刀柄,表情郁闷,“再加上某方才说过,宫中术士都很嫉妒他,巴不得太子离他远一些,免得像天皇、天后那样被他蛊惑。这么一来,为了表示和天后没有勾结,太子的下属就更不会来六合观,更别提进入天师宫了。”

谢阮说着长叹一声,伸手抓抓脑袋。“就算是这样,天后也还是决定对太子那边的人一查到底,她让我带人暗中搜过东宫以及太子亲信的住处,可在这些地方也都没有找到明崇俨的头颅和衣物,我还被太子那边察觉了一些行迹,太子因此多次顶撞天后,天皇见他们母子矛盾激烈,似乎也不太愿意继续查下去,这才追封明崇俨为侍中,就是想用身后哀荣嘉奖一下明崇俨,说服天后平息此事……”

“太子莫非不知,若明崇俨死了,他会是第一个被怀疑的人?他是个傻瓜吗?天后为什么如此坚定地认为是太子杀了明崇俨呢?如果一个人在动手杀人后会第一个被怀疑,那么这个人动手前反而会顾虑重重,这样才属正常。太子在这种情况下下手,岂不是自讨苦吃?”李凌云不解。

“你不明白,太子与天后之间早就势如水火了。朝中看不顺眼天后代理政事的人多了去了,这些人巴不得他们母子间矛盾重重才好。”谢阮丢给李凌云一个无奈的表情,“太子年少气盛,又不是你这种每天跟尸首打交道,冷静到近乎冷漠的人。而且处在太子之位,难免会被人利用来攻击天后。不管是不是太子本人指使的,天后都想查清此事。你想想,出了这么大的事,总得弄明白是谁在捣乱吧?况且查到如此地步,本来也是因为杜公的推论,他不是觉得就是太子干的吗……”

“明崇俨说太子不堪承继大位,这种话若被太子知道,自然是血海深仇,太子的确有作案动机……可为什么宫里的人要用术士的方式去杀人?想要堵上明崇俨的嘴,砍了头还不够?搞得这么古怪是图什么?”李凌云抬手抓抓鼻头,“我们不如先回去,我找杜公问问他到底为什么紧咬太子不放。此事我想不通,其中一定有什么蹊跷。”

“你问我的想法?那我告诉你,我的想法其实跟你阿耶的死有关。”

李宅第一进的天井中,杜衡负手而立,表情和声音一样冷硬:“明崇俨确实说了些针对太子的话。我给你阿耶做副手,自然也知道宫里的事。跟先太子李弘不同,当今这位东宫太子李贤性子非常暴躁,虽然聪慧,但刚愎自用,而且为人处世上一贯睚眦必报,只要得罪了他,就一定会遭受报复。”

杜衡说着看向李凌云。后者刚回到家中,风尘仆仆,面带倦色。

“你阿耶跟我说过,这位太子不知什么时候,又是从什么地方听闻,自己是天后的姐姐韩国夫人所生,从那以后,他时刻怀疑自己不是天后亲生的儿子,与天后渐渐离心。这样一位太子,在朝中被人怂恿,利用许多重臣反对天后手持权柄,不择手段地寻求臣子支持,和自己的母亲针锋相对,就算杀人又有什么做不出来的?他的确有充分的理由杀明崇俨。”

“可杀死明崇俨,他就是第一个被怀疑的人,他身份尊贵,何必如此?”

“他是太子!太子杀个术士算得了什么?有权有势之人杀了平民百姓,都可以以纳捐来赎罪,太子为什么要忍一个巧言令色之徒?”杜衡振臂喝道,“而且,如不是太子李贤所为,那又是谁杀了追查此案的你阿耶?你想过吗?你阿耶与太子再无其他矛盾,最有可能的,就是因为你阿耶为天后所用,我们封诊道的能力被太子得知,太子为掩盖自己的所作所为,所以才杀掉你阿耶以绝后患——”

杜衡步步逼近李凌云,满脸愤怒。“你阿耶为天后做过许多事,虽然我不清楚这些事具体是什么,但你阿耶很明显不希望你跟宫里扯上关系,为此甚至不惜将首领之位传给了我。定是你阿耶觉得自己被卷进了一些危险的事情,才会跟我交代后事。”

李凌云一言不发。他虽然对人情感知淡漠,但杜衡脸上愤怒与惊恐交加的神情,还是比较容易让他理解到这些情绪的。

“很难说……”杜衡的声音带着恐惧,“很难说,是不是有人撺掇太子杀死了明崇俨,激怒了天后,并用这种办法暴露了我们封诊道天干一脉的存在……这人杀你阿耶,就是在剪除天后身边有用、可靠的人。而且杀明崇俨是一举多得,既扫了天后颜面,又使得太子从此之后不可能与母亲重归于好……”

“按杜公所说,那更可能不是太子主谋,而是太子的身边人用这种方式逼迫太子和天后对立,或许是太子的谋士所为?”李凌云盯住杜衡满是血丝的双眼。

“是太子还是他身边的人,真的有什么区别吗?”杜衡说着,呵呵笑起来,“人都已经杀了,明崇俨死了,你阿耶也死了,我除了坚持给他们讨回公道,还可以做什么呢?”

“然而如果不是你推测的那样……”李凌云的眉头皱成个打不开的死结,“杀人的方式太奇特,更像是术士所为。”

“那,大郎你觉得还能是谁干的呢?”杜衡并不理他,一步步朝院外走去,一边走一边失望地道,“现在封诊道是你的,案子也是你的,大郎你想要怎么样,便怎么样吧……”

“杜公好像认定是太子的人杀死了你阿耶,连我阿耶的死,他也认为必然和太子有关……”

洛南安众坊,一座外观不太引人注意的安静院落里,巨大的银杏树下,明珪与李凌云席地而坐。

用来泡茶的泉水在炉上茶釜中沸过两遍,正是涌泉如连珠的时候。穿着白衫,身披鹤氅,头戴瘤木所制偃月冠的明珪抬手舀出一勺,放在一旁待用,又拿起竹?在水中搅一搅,随后把炒好的茶末投入水中,轻轻搅动起来。

水面很快浮现白色的汤花,明珪缓缓把先前那勺水注入其中,汤花变得浓酽起来,他用湿布巾捉着茶釜把柄,把茶釜从炉火上移开,将茶水注入碗中,一气分成五碗。

李凌云接过一碗,望着绿色茶汤上正徐徐旋转的宛若云雾一样的白色汤花,皱眉道:“杜公越是笃定,越让我觉得有什么不妥之处。记得当时,我怀疑六合观内的道童给你阿耶下毒,可你确定他们都没内应嫌疑,是吗?”

“我阿耶在六合观引天雷炼丹,是为皇家做事,所用的人都来自明氏族内,知根知底,族人靠我阿耶在陛下和天后面前扬名,好好侍奉我阿耶还来不及,怎会有二心?案发后,这些人也被交给了大理寺和刑部,由酷吏审问拷打过了,那些刑罚哪怕是你我也未必承受得来。”明珪抿了一口茶,轻叹,“每个人的口供都前后一致,并没什么变化,我相信他们绝不是你说的内应。”

“但凶手作案干净利落,又清楚进入天师宫的唯一路径,他肯定对六合观无比熟悉……”李凌云观察了一下,学着明珪的模样,用手转了转茶碗喝了一口,这才放下认真地问道,“你可想得起有什么人平时会经常来六合观吗?”

“倒也有一些,都是自称仰慕我阿耶的术士。”明珪若有所思,抬头道,“当然,他们不过是希望我阿耶在天皇与天后面前引荐他们一下。”

“咦!那这么一来,岂不是说明知道六合观内情形的术士人数不少?”李凌云目光微亮,“有人进过天师宫吗?”

“我阿耶对炼丹引雷的事一向秘而不宣,天师宫不是随便能进的,但也不能说就一定没术士进去。”明珪也放下茶碗,认真回忆起来,“天皇陛下一贯热衷于道家养生术,今年二月,天皇和天后、太子还一起去过嵩山逍遥谷的崇唐观,见过术士潘师正。我阿耶提及过,在显庆年间,天皇曾让术士叶法善到长安讲道。叶法善擅长用符箓驱除邪祟,原本天皇要赐他爵位,让他跟我阿耶一样做官,只是这位坚持不受,后来留在宫中做了御用供奉。”

“你的意思是……”李凌云挑眉。

“我的意思是,我大多数时候侍奉在阿耶身边,但总还是要为他出入宫中传递消息,或是下山购买用品,回来时偶尔会听说有一些知名的术士来见过我阿耶。”明珪击掌三声,几个相貌清秀的道童便过来收走了茶具,换上一盘宛若绿玉的鲜梨。

“这些术士多有一技之长,有些原本就在天皇、天后面前露过脸,不能轻易拒绝,毕竟不知什么时候这些人会变成御前红人,就算是我阿耶,也不会轻易得罪他们。所以天师宫多半还是有人曾进去过的。”

“那凶手或许就在这些人里!”李凌云抬手一拍黄杨木几。明珪被他震得眨眨眼,却连连摇头道:“我阿耶虽招人恨,但术士之中只怕还没人敢轻易杀我阿耶。”

“凶手清楚天师宫内情状,又有内应,最可能犯案的岂不就是这些术士?”李凌云执着地道。

“并非如此,嫌疑最大的还是太子的人,其次才是他们。”明珪仍是摇头,“大郎你不懂术士的门道,这些术士还需要我阿耶推荐他们,即使是在天皇、天后面前露过脸的,也仍需要和我阿耶在宫中联手。大郎你可明白,朝中有一群大臣把术士当作用歪门邪道蛊惑天皇、天后的宵小之辈看待。这些术士来天师宫就是为了拉拢我阿耶,他们依靠我阿耶的名望还来不及,绝不会对我阿耶下手。”

李凌云耐心听完,不得不点头道:“言之有理。”

李凌云朝明珪那边靠过去一些,眼睛炯炯有神地望着明珪。“但你也知道,按杜公的推论,天后已私下查过太子身边的亲信,却一直无法坐实嫌疑。你我要想抓出杀人凶手,必须另辟蹊径。”

“大郎这么执着?”明珪转过头,和李凌云四目相对,面带迷惑地问。

李凌云后退一些,坐直身体,沉声说:“在我阿耶死后,杜公负责封诊案发现场,我家祠堂门上至今仍贴着封条,家人都不许入内,我阿耶这桩案子的封诊录也被天后收走。可见不破你家的案子,我阿耶的死因便无法追查。再说天后所给时间不多,若时日到了案子还不能破,只怕我封诊道这次就在劫难逃了。”

说着,李凌云从怀中拿出天干甲字祖令,珍惜地看看,又放回怀中。“杜公把祖令给了我,封诊天干十支家族的未来便都捆在了这桩案子上,我怎么可能一点也不着急?”

“其实,若真不能破案的话,我自然会代大郎你在天后面前说情的。”明珪抬手拍拍李凌云的肩头,轻声安抚道,“天后手中终究要有能用的人,针对你的人越多,越是会令她惜才。而且你要记得,你们封诊道本来就是为了办宫中的案子才一直留下来的。就算破不了此案,难道宫里以后就不会出现疑案了吗?天后未必就能狠下心把整个封诊道都弃而不用。”

“你这话是有些道理。”李凌云说话仍像擀面杖一样,根本不转弯,也没有什么修饰。明珪也习惯了,不以为意地道:“不过我仔细想了想,你的揣测也是有可能的。或许我阿耶跟某位术士之间发生过我不清楚的事,有着不为人知的仇怨,从这方面下手去查,也算是个路子。”

“你也这么觉得,那就太好了!”李凌云霍然站起,到席边穿起靴来。明珪被他突然的举动弄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忙问:“大郎做什么去?”

“刑部审案向来是交给大理寺复审,疑难案件更会呈交大理寺,对吧?”李凌云穿好一只乌皮靴,又费力地提上另外一只,“这个凶手杀害你阿耶时用时极短,杀人手法也干净利落,而且他很执着于把尸首摆成奇怪的姿势,意图难明,怎么看凶手都不像是第一次杀人,更像是个老手。”

李凌云已将两只靴子都穿好,对还跪在席上的明珪道:“既然他是老手,就表示过去他可能也犯过案,也杀过人,只是没被抓到过。作案风格诡异,又没抓到凶手,不就是悬案疑案吗?所以我想,在其他线索不明的情况下,反正也没什么可以调查的方向,或许在大理寺能找到类似的案子,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看看?”

明珪总算明白了李凌云的意思,起身道:“看……自然要看!”说着脚下一个踉跄,差点摔个狗啃泥,倒被李凌云抓着扶了一把。两人对视,不由得笑了起来。

李凌云来找明珪时骑的是那匹丑陋花马,此时当然还是骑着这丑马,和明珪一起前往大理寺。

二人在东城入口处下马表明了身份。李凌云因现在为宫中办事,所以早就从谢阮那里得了个象征官职身份的鱼袋,只是品级较低,里面的龟符也是铜质的。

天后一向有许多奇思妙想,而且还很喜欢颁布出去让大唐百姓遵守,大家都对此津津乐道。

比如,天后热衷于造字,时常弄出一些奇形怪状的文字,还要写在敕令上,等同逼人认字;又比如,她还会给一些官员起别名,朝中那群她召集的北门学士,就被她私下里起过别名,听起来颇为古怪,仿似某种代号,叫什么凤阁、鸾台。

有很多人觉得,这是天后在彰显自己的权力,可是天皇向来不以为意,听之任之。虽说正规的鱼袋里装的自然是鱼符,可当有人拿出天后版的龟符来表明身份时,却没人敢不当回事,守门吏看过后就连忙将二人放进去了。

李凌云和明珪一起策马朝大理寺奔去。远远地看见宫墙楼阙层层叠叠,明珪顺嘴跟李凌云说了些“宫中不可策马”之类的规矩,二人嘴上互相应答着进了大理寺,一切都很顺利,谁知拴好马后,在管理案卷的书吏那儿,他俩却冷不丁地碰了个硬钉子。

“虽然宫中说让明少卿协助办案,大理寺也应该配合,可是说到底也要有些限制吧!”身材略胖,同样做少卿打扮的壮汉对二人随意叉了一下手,算是勉强行了个礼,“与正谏大夫明崇俨被杀一案无关的案卷,按寺里的规矩,是不能给二位查看的。”

“这位是……”李凌云上前一步正想说话,忽然想起还不知此人姓名。明珪见状连忙在一旁提点:“徐天,徐少卿。”

李凌云道:“这位徐少卿,正谏大夫明崇俨死得蹊跷,令百姓悚然,而你们大理寺接案后久久不能破案。现在我们推测杀人凶手可能在京畿附近犯过其他案子,此人不但作案手段古怪,而且或许已屡屡得手,所以我们想翻阅大理寺的疑案案卷,试图找寻一些线索。”

“原来如此。二位还真是尽忠职守啊!”徐天闻言对李凌云不阴不阳地笑笑,“可惜,规矩就是规矩,宫里托付下来的是正谏大夫的案子,既然与其他案子无关,要想看其他案子的案卷,还请拿出相关协查文书来,到时候再看也不迟。”

李凌云听完有些郁闷,看看明珪,后者也满脸无奈。徐天又笑道:“反正正谏大夫这案子也耽搁了不是一天两天了,我们大理寺久查不破,不得不交到你们手里,我看你们应该也不在乎花点工夫去请个旨吧!”

徐天话音未落,李凌云转身就走。明珪本想再恳求一下,此时见李凌云走了,也连忙跟了出去。

“哼,自以为是的东西。”徐天远远看着,对一旁整理案卷的书吏轻蔑地道,“没有宫里的口谕,不用给这些人脸面。明珪不过是妇人手里的一把刀而已,看在他阿耶死得凄惨的分儿上,我当时没有反对天后安插他过来,一来二去,他还真把自己当个东西了。”

那书吏探头朝外看看,回头对徐天干笑道:“可是徐少卿,属下有句话不得不说。”

“你说就是。”徐天不以为意地撇着嘴。

“徐少卿,不管怎么说,那明子璋的官职也和您相当,要是较真起来,明少卿说到底也是大理寺少卿,他现在让您几分,可不表示真的怕了您。目前来看,天后是必定要破了这桩案子的,您又何必要给他制造这些麻烦呢?”

徐天冷冷地看向书吏。“哦?这么说来,你是为我着想?”

书吏大概是发现自己的话有些过了头,连忙赔了个笑脸。“我还真是为徐少卿您担忧,朝中谁不知天后向来睚眦必报,当年天皇的舅父长孙无忌位高权重,那时天后还不是皇后,他那一派的官员在言语中对天后多有不敬,之后……您看其中哪一位没被她报复呢?”

“你的意思是,反正她要把这桩案子查到底,而且一定会赖到东宫头上,我就该任由这种事发生?”

“可是徐少卿,”书吏小心观察着徐天的脸色,“我们大理寺终究得破了这桩案子,不是吗?”

“你少操心。”徐天用力一按书吏的肩膀,把他压进椅子里,“天塌下来有高个儿的顶着,有我呢!你只要给我守好了这里,别让什么鬼鬼祟祟的人进来翻看案卷就行。”

说完,徐天似乎失去了耐心,转身走进案卷房一旁的小门。

跨过门槛,从长长的通道穿过大理寺狱,徐天来到那座雕刻着獬豸的巨门前,左右看看,这才转进旁边的小道。沿着羊肠小道走到尽头后,他取出钥匙,打开一扇隐藏在墙上的小门,猫腰钻了出去。

徐天身材粗壮,做这些动作时却轻盈无声,每步都没发出动静,仿佛一只在抓耗子的灵活肥猫。

越过小门,是一片芳草萋萋的小院,院中,一位头发花白的绿袍官员站在一株盛开的杜鹃树下,背对着他。

徐天来到官员身后,对瘦削的背影恭敬地拱手行礼。“已按照您说的去做了,只是……”

“只是什么?你难道真的认为,可以像那些人告诉你的一样,完全阻止武媚娘插手此案吗?”

徐天局促不安地摇摇头。“不是,那些人的确交代我要最大限度地制造障碍,不能让天后把目标锁定在东宫,可就像您说的,她的目标本就一直都是东宫,就连我们大理寺区区一个书吏都能看出来,拦,是拦不住的。”

“只是呢?你说这么多,不就是为了说这个‘只是’吗?”

“只是……我的确仍心存疑问。”徐天道,“我想问您,难道就背着那些人暗中放纵天后吗?大唐是李家的天下还是武氏的天下,就连市井百姓也都开始津津乐道。这桩案子,真的要……放任自流?”

“什么叫放任自流?老夫在大理寺任职时,将大理寺内的陈年积案全部破获,不是因为老夫想要政绩,而是因为每一桩案子都应该被破掉,而不是成为悬案。”那人抬头看着怒放的猩红如血的杜鹃,“明崇俨是正谏大夫,是天皇亲自封的官,他可以在宫中自由行走,在天皇、天后面前来去自如。这样的人被人极其残忍地杀害,不管是谁家的天下,这种案子若破不了,就等于让天下人耻笑,让世人认为官府出了问题,连刑部和大理寺也出了问题,说到底,这就是我大唐出了问题。”

那人声音很是平静,但话语里的含意却咄咄逼人。

“我为何要插手这个案子,你不明白吗?”他说道,“徐少卿,一切用杀人来公开挑战大唐法度的事,都不应该存在。”

“可是,大家都在传……小公主是武媚娘自己掐死的。为了陷害废后,她不是一样在挑战大唐法度吗……”

“说她杀了自己的女儿,你可有实证?”那人冰冷地问道。

“……没……没有。”徐天低下了头。

“没有实证,怎可信口开河?”那人叹息道,“你是司法者,不能感情用事。不要以为那些人反对武媚娘,就一定是向着李家。”

“这怎么说?”

“天子和臣子间永远互相制衡,天后也是制衡的条件之一。事情发展到今日,你应该看得出来,天后绝不会放弃追查这桩案子,除非案子告破,抓住杀人凶手,否则这个女人不会善罢甘休的。”

“所以,某更不明白了。”徐天悻悻道,“您让我去给明珪和李凌云设置障碍,又想放任他们调查,这是为什么?倒不如就放心大胆地让他们查,把案卷交给他们看不就完了吗?”

“那也不行,可以让武媚娘的人查这个案子,但绝不能由她篡改真相,让她攫取更多权力……”那人说道,“我让你设置障碍,有两个原因:第一,那些所谓维护李氏皇族的人要求你这么做,如果你太明显地放任明珪和李凌云调查,他们会找你和大理寺的麻烦,那么在接下来的腥风血雨中,大理寺和你就很难保全;第二,我要看看那个李凌云有没有真本事,若是有真本事,他又是否能够做到公正,专心于破案之事。我想考校的是李凌云这人的品性。”

“听命于武媚娘的人,还用考校品性?”徐天不解。

“武媚娘不是寻常女人,徐天,你记住……如果有一天,天下因为这个女人而风云变幻,你不要觉得奇怪。我现在的一切打算,都是为了在那天到来后,她身边还能有一些品行端正的人,能够纠正她偏离正轨的行为……”

“……什么?您的意思是,武媚娘她可能会……”意识到那人话语里暗示的可能性,徐天的脑海中一片混乱,“那……那不是大逆不道吗?”

“或许是我多虑了,武媚娘不过是讨厌现在的太子李贤,觉得他碍眼而已。只是我习惯了未雨绸缪,想得多了些,为免带来灾祸,你赶紧把这些忘了吧!不过,不管你是否讨厌武媚娘,你都得承认,倘若在你所厌恶之人身边,还有一些品行还不错的人对其施加影响,毕竟不是一件坏事。”

“那倒是。”徐天总算冷静了点,对那人的看法也很赞成,“要是这个李凌云能有一份公心,倒也不妨让他破破这个案子。”

“是的,老夫一生破案无数,最大的感受就是,案子的真相未必是大家所想的那样,所以武媚娘找人破案,也不一定就能得到她最想要的那个答案。”

“您说得对,那么我们就先看看,这个李凌云有没有办法突破我们设下的障碍。”

“对了,”徐天又道,“他们应该会去找武媚娘要旨意,如果要到了……”

“要不到的。”那人笃定地道,“她对太子不满,可是天皇在这方面跟她并没有完全站在一边。”

“这……意思是?”

“手心手背都是肉,”那人看着盛放如火的杜鹃花,“对陛下来说,花和树,终究都是属于他的,不管摘花还是摘叶,对他来说都是失去,在他心里,无疑难做抉择,或许,他才是最不想要此案破获的那个人啊……”

官署名,职能为观察天象、推算节气历法。

武则天的姐姐,曾嫁贺兰越石。

隋唐道士。字子真,贝州宗城(今河北威县东。《旧唐书·隐逸传》作“赵州赞皇”)人。隋大业(605—618)中,有道士刘爱道者,见而奇之,谓:“三清之骥,非尔谁乘之?”时王远知为隋炀帝所遵礼,爱道劝其师事远知,远知尽以道门秘诀及符箓授之。未几,随远知至茅山。后隐居嵩山之逍遥谷,积二十余年,据说但服松叶饮水而已。唐上元三年(676年),唐高宗召见,问山中所须,答曰:“茂松清泉,臣之所须,此中不乏。”唐高宗甚为叹异。调露元年(679年)又敕于逍遥谷建崇(隆)唐观,岭上别起精思院以处之。卒赠太中大夫,谥“体玄先生”。

唐高宗李治曾用年号,656—661年。

唐道士。字道元,括苍(今浙江丽水)人。从其曾祖起三代皆为道士,有摄养、占卜之术。尤擅符箓,厌劾鬼神,治疗疾病。历唐高宗、武则天、唐中宗五十年,时时往来山中,屡被召入宫,尽礼问道。

承办文书的吏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