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中的失势得势,其实也犹如两军对阵,兵败便如山倒,一溃便是千里。

此番毙鹰之事,不仅让八阿哥背上了“自幼心高阴险”、“大背臣道”、“险奸”、“不孝不义”等等恶名,对冯进的严刑拷打,又把鄂伦岱、阿灵阿等大臣一并牵连了进去。

于是八阿哥又背上了“与乱臣贼子结成党羽”、“觅人谋杀二阿哥”等罪名。

九阿哥和十阿哥自是要替八阿哥喊冤求情,然皇父都“心悸几危”了,他们又哪里见得着,求得着。

而且,如此关头,求情,便是置皇父的性命与不顾,便是不孝,便是罔上。

屋内,太医为康熙问诊,皇上的脉案向来是不可与外人言的隐秘,玉格自然凑不上去;而屋外,对冯进的审问,牵连甚广,需要的时候不短,玉格又非是刑讯官员,自然也要回避。

所以玉格便自去自个儿分到的住所安置。

同玉格一般被打发下去的大臣不少,因为说不得那冯进吐出来的人里就有他们,所以都要避嫌。

一行人踩着雪各自回房,除了脚步声和行走间衣料摩擦的轻微响声,全程没有一分活泼的声响,整个行宫就好似被踩紧压实的积雪,任北风如何呼啸,都卷不起半分波澜。

只有凝重,和不知结果的惶恐。

明明还是白日,众人却紧绷得连呼吸都下意识的放轻。

如此环境下,玉格的心情也很沉重,直到回到自个儿屋里,玉格才终于放松的坐下。

“七爷?”一同回来的张满仓听说这一场变动后,也是满心的不安。

玉格摇了摇头,“没事儿,”至少这事儿牵连不到她这处,她方才可给康熙递了一个绝好的梯子,从某种程度上也算撇清了关系。

听玉格说没事,张满仓立时便安心了下来,又担心自家主子路上的疲乏,道:“我去给爷要个炭盆过来。”

玉格点点头。

张满仓很快带着人下去忙,要炭盆要茶壶要热水,还要准备饭食。

玉格阖上眼,往后倒在椅背上。

这事儿不用琢磨是谁的手笔,总之八爷的‘前途’已绝,而她也没有那个能力插手。

这一阵子,只低调行事,别撞上阿哥们求情的时候就好了。

但事难如意,她不找事儿,事儿却偏偏找上了她。

康熙处置了阿灵阿和鄂伦岱等人,又发了折子训斥八阿哥,言他乃“辛者库贱妇所生”,言辞极为刻薄,与此同时,巡幸塞外的进程也没耽误。

十一月二十六日,一行人行至东庄,并暂时驻跸此处。

九阿哥等人还抱有侥幸,想着康熙只是一时气头上,过几日再想法子慢慢回转,不想……

十阿哥愁闷道:“今儿,我和九哥刚起了个头,还没说什么,汗阿玛倒先提起了前头那海东青的事儿,那怒火半分没消,还愈发怒了。”

玉格默默的听着,不发一言。

帐篷外已是夜深,除了巡逻侍卫的脚步声,便只剩下碳火燃烧的噼啪声。

而屋内围桌而坐的,除了玉格和十阿哥,还有九阿哥和十四阿哥,两人的脸色皆极难看,从前最爱和十阿哥呛声的九阿哥,从进了玉格的帐篷起,就没说过一个字,只沉着脸不知在想什么。

“汗阿玛说。”十四阿哥接过话头,原想说明具体情形,只是刚起了个头,又停了下来。

干脆如十四阿哥,都磕巴起来,想必这一回康熙说的话更难听了。

十四阿哥吸了口气,还是没能把话说下去。

十阿哥不把玉格当外人,直言道:“汗阿玛今日说同八哥的父子之恩就此断绝!”

玉格微微一怔。

十阿哥痛声道:“你不敢信吧?爷也不敢信!还不止如此。”

十阿哥接着道:“汗阿玛说八哥此举如同狗彘,说什么怕八哥他日会兴兵谋反,还说八哥和二哥一样,都是不忠不孝之人,但二哥悖逆是失人心,八哥却是收买人心,所以八哥比二哥还要危险、阴险百倍!”

十阿哥越说越气,一拍桌子站起身道:“二哥那样的,如今竟也比八哥强了?二哥若是真好,他何至于废而复立,又再废的?二哥那些罪过可都是自个儿一桩桩做下的,可八哥,明眼人谁不知道,八哥此次定是被人陷害了!八哥为何得人心?那是八哥以心换心!”

十阿哥越说越气,声音也越来越高。

“行了,”九阿哥皱着眉头不耐烦的打断道:“咱们今儿坐在一处,是想法子替八哥洗脱冤屈的,不是听你把自个儿陷进去,再给咱们添乱的。”

‘他’是谁,是他们能够呼喊不服的吗,何况还有玉格这么个外人在,九阿哥隐秘的扫了玉格一眼。

玉格从头到尾捧着茶杯,专专心心的看着杯中的茶水,好似没有觉出十阿哥言辞间的不当。

十四阿哥余光扫过玉格,也垂下眸子看着茶杯,不知在想什么。

十阿哥悻悻的坐下,嘴角拉了拉,又不服气又烦闷道:“那你说怎么办?”

九阿哥瞥了他一眼,“不是你叫咱们来这儿的?”

十阿哥想起了来意,转向玉格不客气的道:“玉格,你一向最会讨汗阿玛喜欢,你帮咱们想想,这事儿要怎么同汗阿玛解释,这事儿、唉,八哥就是昏了头了,也做不出这样糊涂的事啊!”

皇权是什么,是下旨要你的脑袋,你还得磕头谢恩存在,否则,前明那被灭了十族的方孝孺就是前车之鉴,所以八阿哥好好儿的,怎么可能来挑衅皇上。

这道理谁都懂,所以十阿哥几个才想着此事有转圜的余地,才想着康熙只是一时气愤太过,气头上的人什么难听的话都说得出来。

也所以,他们虽然气愤,但还没有类似绝望的情绪,只是想着尽快挽救,尽量减少损失。

只是,康熙这气头上,几分真几分假?这说不准就是借题发挥。

玉格为难的蹙了蹙眉,“这、几位爷都没有法子,奴才能有什么法子,几位爷是皇上的儿子,奴才就是奴才,这奴才和儿子,如何能相提并论?”

十阿哥叹了口气,失望的塌下肩膀。

九阿哥却皱眉不信不耐道:“不过让你帮八哥说两句好话而已,你这儿子奴才的胡扯什么?”

“呃,这,”九阿哥这一记直球打得玉格也不好应对,这个时候帮八阿哥说好话,那是赤身漏体的往正蓄势待发的火山口里冲。

“你不愿意?”九阿哥多机敏的人,当即便眯眼道。

“玉格。”十阿哥这一声却带了些请求。

十四阿哥没有说话,只放下了手中的茶杯,正色的看着她。

看来今儿是必须得表个态了,但是、还是太早了啊。

破船还有三千钉,纵然八阿哥这次折了,可九阿哥几个还是阿哥,更遑论还有十四爷这位顺利接收了八阿哥所有政治资源的阿哥,八阿哥党不过换面旗帜,仍旧是一艘巨轮。

他们如此这般把她当成自己人,若是、恼了,恼羞成怒后,自己就要艰难了。

玉格轻轻将手里的茶杯握得更紧,沉默了片刻,再抬眸,神色认真了许多,可以说是他们从未见过的玉格的另一面。

眸色深而静,像是看透了许多事情,也藏了许多事情,整个人的气质也变了、不,应该说是更贴合她的相貌了,这么一个如青竹如松柏般干净脱俗的人儿,哪里会是不学无术、惯爱耍赖皮的人呢。

十阿哥眨了眨眼,他明明没有见过这样的玉格,却奇异的一点儿也不意外。

玉格看着三人,神情严肃,却没有那么威严,若说具象一些,此时的她叫他们想起来那年金缕记里展示的那个军师,运筹帷幄,谈笑自若。

但玉格启唇,却是一声轻叹,“三位爷难道不觉得今日之情景似曾相识吗?”

什么?十阿哥完全转不过来这个脑筋。

倒是九阿哥和十四阿哥见玉格面目沉静,也跟着静下心来细想了想。

似曾相识……

突然,九阿哥想到什么,转头看向玉格,慢声道:“你果然不是草包。”

“什么啊?你们再说什么啊?”十阿哥皱眉追问道。

十四阿哥道:“康熙四十七年,术士张明德为八哥相面之事。”

只这么一句,十阿哥也想起来了,这事儿当初可闹得不小。

术士张明德言八阿哥后必大贵,又鼓动诛杀时废太子胤礽,此事由大阿哥之口传入康熙耳中,而后康熙以八阿哥谋为皇太子之罪,将八阿哥锁拿,十四阿哥出面为八阿哥保奏,险些命丧康熙刀下。

当是时阿哥们跪了一地,然越求情,康熙越怒,到最后竟闹到要手刃亲儿子的地步。

十阿哥明悟过来,“所以这次,咱们不能表现得太过偏向八哥,也不宜有太多大臣替八哥求情?”

玉格只笑笑,没有应话。

九阿哥瞅着玉格,慢悠悠的道:“张明德之事乃是康熙四十七年的事儿,若是爷没有记错,康熙四十七年,你才多大、十三岁?”

十阿哥再次瞪圆了眸子。

十三岁她就已经在关注朝政了?

“这个,”玉格无奈的笑着摇了摇头,“九爷不要把奴才想得太好,奴才只是打小儿就胆小,从前又不好好读书,常在市井里混日子,所以听到的消息乱七八糟的,恰好就听到了这一件。”

九阿哥看着她勾了勾唇,也不说信是不信。

十阿哥更关心另一件,“你的满语?”

玉格连忙摇头,“这个也是真学不下来。”

“哦,”十阿哥半信半疑的哦了一声。

玉格转眸扫过眼带着某种隐秘的似惊喜又似、与有荣焉的笑意的十四阿哥,不动声色的转回话题道:“这事儿,咱们都不便插手,不知八阿哥那里?”

九阿哥道:“八哥此番蒙受冤屈,自然要上奏备述冤情。”

玉格连连点头道:“是得写折子说明白,八爷和皇上到底是父子亲情,解释清楚,应当就好了。”

“嗯,”九阿哥淡淡的嗯了一声,说到底这一趟来了同没来差不多。

九阿哥一口将杯中茶饮尽,起身准备离去。

十阿哥和十四阿哥也跟着站起来。

除了八哥那边,他们这处也有不少事儿要忙,那冯进还在被审呢,还有阿灵阿和鄂伦岱等人,不能让这件事儿越扯越大,到时候,纵然汗阿玛饶过了八哥这回,他们的羽翼耳目也被人除得差不多了。

玉格起身相送。

走到离帐篷门口还有五六步距离的位置,九阿哥又突然停下脚步,转过头看着玉格,近似吩咐的道:“虽说咱们不便替八哥求情,但、听说汗阿玛身边的人最喜你面见汗阿玛,玉大人不便替八哥说什么,但想法子让汗阿玛的心情愉悦些,应是不难吧。”

玉格打起笑容深呼一口气,面色不变的笑着点头道:“是,九爷放心,奴才明白。”

“嗯,”九阿哥嗯了一声,这才抬脚离去。

十阿哥对着玉格笑着点了点头,目光欣喜,转身跟上九阿哥。

十四阿哥的眸光则看不出情绪,玉格对上他视线,十四阿哥勾了勾唇,略一颔首,道:“不用送了。”

玉格站在原地躬了躬身。

送走不速之客,玉格拖着步子回到桌边坐下,短短十几步路,几乎是一步一叹息。

真是……累啊。

玉格闭上眼,自个儿给自个儿按着额角。

终究还是要去火山口碰一碰,她得好好想个说头,想个轻松安全的话题,叫康熙、叫四阿哥不至于把她和八阿哥想到一处。

这情真没法儿求,因为要处置八阿哥的人是康熙本人,去求情,那是和康熙作对,哪儿还有好呢。

可是她过去说什么呢。

说台州的事儿?不好,她才说了要休息四个月,这会儿又去说台州的事,只怕要被康熙疑上她舍不得放权,再加上她之前的话,只怕要给康熙留下个庸俗虚伪的印象。

说台州证券的事儿?这个也有许多说头,比如九阿哥正烦恼的台州船运的股价已经涨得太高,没有涨价空间的事儿。

但是细想想也不好,她倒是能立时就拿出主意,并和康熙长篇大论的说上一个半个时辰,但这是九爷的、至少目前为止是九爷负责的差事,她帮九爷解忧,不也是变相的帮八爷出力了么。

那还有什么呢。

她这一阵子接触的都是台州的事儿,旁的巡幸塞外?骑射功夫?蒙古王爷?

也不行。

这些要么不算轻松,要么不合时宜,康熙这会儿哪有心情听她说这些。

玉格睁着眼睛躺在**,直想到天际有了一丝微光,脑袋顿顿的痛了,才终于理清了思绪,赶忙闭上眼抓紧时间睡一会儿,却感觉刚睡着就被张满仓叫了起来,顿时觉得脑袋更痛了。

可,难受也没有法子,得赶紧起来准备继续赶路了。

吃过早饭,略微缓了缓精神,凭着一等侍卫的身份,和康熙身边的人的成全,或许还有九阿哥等人的暗中操作,路上,玉格还是寻到了机会到康熙近前。

只是一个坐在车里,一个在车外骑马,车窗紧闭,这近也就不近了。

“唉,”玉格长长的重重的叹了一声。

不知车内的康熙是何反应,玉格周边赶车的骑马的人先绷紧了神经,一个个背脊挺直,目不斜视,心中惴惴。

玉大人也太胆大了,明知这阵子万岁爷心情不佳,还敢到万岁爷车边叹气。

还好车内没有动静。

众人的神经刚放松了些,玉格又重重的叹了一声,而这一回,车窗从内打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