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玉棠的手抬了起来, 落在了李净玉的瘦削的肩头,她凝望着眼前的人,咬牙切齿地挤出了两个字:“高兴。”

李净玉与她对视, 淡笑道:“我就知道你会为我开心。”察觉到了捏着肩胛骨的力道一紧, 她挑了挑眉, 没有再继续。

“你做了多少准备?你就没有想过万一吗?”纪玉棠内心深处极为焦灼,似是烈火焚烧。她松开了落在李净玉身上的手, 用指尖用力地按压着自己的眉心。在九州两个人对付胜券在握, 可偏偏李净玉选择了这么一条极端的,甚至没有跟她谈过的极道。她会被紫气斥出,也是因李净玉的手段吧?她就这么不愿意对自己坦诚?开始是这样, 现在还是这样!纪玉棠气得心脏一抽一抽地疼。

李净玉道:“不会有万一的。”这是她必须要走的一条路,说起来还得感谢太上一脉给了她机会。当然一切也是因为太上,如果不是什么“道母之胎”, 她身上就不会被种下太阴之煞, 就不会被局限于一端, 又何必重演自己的大道?

“你、你——疯了吗?!”纪玉棠指着李净玉身体发颤,她进入此界的是一缕神意,也是气狠了,使得这抹神意不太稳定, 身上光芒盈动, 仿佛要就此崩散。

李净玉托着下巴,一脸悠然道:“你在担心什么呢?是怕我死了吗?”

“你说呢?”纪玉棠咬着下唇,怒火燃烧,可看着眼前缩小版的李净玉, 一下子又泄了气, “我不想你死。你、你要是出事了, 我怎么办?”

“跟过往一样生活,不就成了吗?”李净玉眸光闪了闪,笑道,“你不是巴不得脱离我吗?”

“那跟死去也是截然不同的!”纪玉棠反驳道。

“这样啊——”李净玉拖长了语调,她睨了纪玉棠一眼,“你如今确认我尚在人世,那就可以走了。看我如今的模样,也囚禁不了你,是吧?”

纪玉棠被气得够呛,身上的光芒闪烁,仿佛风中即将熄灭的烛火。可一旦从此界抽离,又不知道要几时才能够找寻到这片新天。她没有再看李净玉那张气死人的脸,直接伸手在自己眉心一点,却是将自己的心识封镇住,闭着眼盘膝坐在了树下。

李净玉“啧”了一声,双眸沉沉地凝望着纪玉棠。

这方天地的昼夜轮转极快,一眨眼便过了三日。

纪玉棠睁开眼眸望见了凑到了跟前的李净玉,先是吓了一跳,愣了好一会儿才平复了心境。她耷拉着眉眼,抿着唇,心中像是一团棉花堵塞着,混乱的心绪浮动,既有见到李净玉的喜,又有见到李净玉的恼。

“你不用躲,就你我如今的模样也做不了什么。”李净玉双手搭在了膝上,慢条斯理地开口。

纪玉棠别开眼不看李净玉。

李净玉的手落在了纪玉棠下巴上,轻轻地将她的面颊转了回来,她笑吟吟道:“又生气了?”

纪玉棠一脸懊恼,低声道:“你总是在气我。”

李净玉反问道:“你难道不是吗?只不过我没有你那么爱生气。”

纪玉棠:“……”

李净玉叹了一口气:“小棠,坦诚一些不好吗?”

纪玉棠:“?”她面色微微一变,瞪着李净玉道,“你骗了我还要我坦诚?”重新席卷而来的怒气使得她的语调上扬,泄露出极为明显的不快。

李净玉面不改色:“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但是你对我……”轻笑了一声,李净玉灼灼地望着纪玉棠,“那算过去吗?哦,还是算的,不过那是过去、是现在还会是未来。”

纪玉棠:“……”她一点同李净玉说话的想法都没有,对上那张明显稚嫩天真的脸时,比起过去更是无力。她哼了一声,直接化作了一条白龙趴在了柔软的草地上,金色的龙瞳呆呆地望着自己的尾巴尖。

李净玉见状摇了摇头,她伸手捡起了抓着草叶的小白龙,放在了自己的左手腕上,见她如同过去一般首尾相衔,才笑了笑:“你这道神意能够在这里停留多久?”

纪玉棠闷声道:“不知道。”顿了顿,又道,“你不能离开吗?”

李净玉道:“暂时不能。这方世界是被我的血肉和元炁滋生的,同时我借着这方世界的蕴养才回转。在它彻底长成之前,我都要守在这儿,直到天地定名。”

纪玉棠:“如果我不来找你,你——”

李净玉眨眼:“那我就独自忍受千万年的孤寂。”

纪玉棠并不满意这样的答案,她抬起了尾巴啪一下拍在了李净玉的手腕上:“你真心狠,不对,你没有心。”

李净玉扬眉一笑:“我的确没有心,它在你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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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为道母,李净玉虽然守着这方世界,但并不会干涉此间生民的活动。

生民崇拜道母,获得道母的护佑,而李净玉自身在那股信仰之力的蕴养下,极快地成长。初见时还是十三四岁的姿态,然而在半年后已经成长到了二十岁时的样态。她虽偶尔会变成幼时模样去逗弄纪玉棠,然而对方完全不接招,在她变小之后,直接化作了更为纤小的龙身,最后李净玉只能打消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

纪玉棠懒洋洋地坐在了李净玉的对面,前方是一张纵横的棋盘,她拧着眉头,捏着棋子状若思索,可口中的话语并不停:“还是如今的模样瞧着舒坦。”

李净玉斜了纪玉棠一眼:“我怎么不知道你还以貌取人?”她伸手指了指自己的面庞,慢悠悠道,“如今不会让你想起某个人了?”

“什么?”纪玉棠一愣,好一会儿才想起来一件旧事,樱花落海洋她琢磨了一阵开口道,“数年前我去南疆一趟,师前辈她们好像提到了冉孤竹。”

李净玉注视着纪玉棠:“她尸身和元灵都在我洞府之中。留着没有多大用处,师叔会将她送走。”

纪玉棠“喔”了一声,没有继续询问,她并不关心的冉孤竹的死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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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玉棠在这方小界中停留了近十载,这道跨越无数乱流方能寻到路途的神意到了快要崩散的时刻。这一次来访是偶然,下一回不知道要多久才能够找寻到这方初生的天地了。

李净玉偏头望着纪玉棠即将溃散的身影,轻声询问:“临近分别,你难道就没有话要对我说吗?”

纪玉棠想了一会儿道:“等我。”既然能够找到第一回 ,就能寻到第二回,管它多少年数,时间对于她们这个境界的修道人并没有多大的意义。

李净玉暗叹了一口气,她点头道:“好。”

神意化身如同琉璃碎裂,数息之间半身便化作了尘沙被风吹散。纪玉棠忽地抬起了手,用最后的力量向着前方一点。一道响亮的声音传出,一道灿烂的焰火在半空中生出,缓缓勾勒出一颗爱心的模样。李净玉勾唇一笑,她的视线落在纪玉棠原先站定的地方,那儿什么都没有了,风吹过连一丝熟悉的气息都不留。李净玉敛起了笑容,忽然间感知到了自己的迫切,她固然可以在这里等待纪玉棠,可不管如何她都是要回到九州的,她要全心意沉浸在这方天地中,直到它定名,在大道长河上留下自己的印记,而不是如同千千万万个崩毁的小界,消失在乱流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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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州,数载的时间让上境界的修道士摸到了新法,之后他们迫不及待地招收弟子,以期重建原先凋敝的宗门。在这个过程中,谁若能够抢先一步,谁就可在这一新的纪年中获得足够的话语权。

八大仙门虽然崩毁,可他们都是有弟子在的。当初的那一劫数之中,并非所有人都追随杨溪舟。这些存活下来的弟子如今再启山门,可他们并没有更易当初的名字。太上三宫在、浩然正道也在,只是它们与过去截然不同了。

纪玉棠无声无息地走入白鹿学宫中。

她见到了一道熟悉的身影,眉眼中多了几分讶异,又有些了然,只不过对方并没有认出她,打了个稽首之后便转身离去。

“纪师妹。”沈藻的声音在耳畔响起,纪玉棠转头凝望着她。如今的沈藻成为白鹿学宫的宫师,可那习性一点儿都不改,只是在弟子跟前会收敛几分,不泻出太多的轻狂与酒气。

沈藻见纪玉棠转过身来,又笑了笑道:“是云师姐送过来的,不过虽然活下来了,可这儿不大好。”说着,沈藻指了指脑袋。

纪玉棠点头道:“这样也好。”只是比起刚才走过的那位,她更关心沈藻与云赤心她们的关系,她眨了眨眼,“她回春秋天阙了?”

沈藻摇了摇头:“她当初的确是杀了春秋天阙的无辜弟子,回不去的。”在执念消磨之后,她们谁都回不到最初。太上纪消亡了,但是“太上执”带给她们的东西却难以真正抹去,云赤心有执,她自己何尝没有执念?思忖了片刻,她道,“你找到人了?”在早前,沈藻便听说了纪玉棠闭关的事情。当然不是为了提升自身修为,而是为了寻找在那一战中消失的人。

纪玉棠勾唇笑了笑:“找到了,但是还没到时候。”说起来,她这次过来就是看看九州的变化、看看旧友,之后她要再度去寻找那方小界,或许以更多的神意前往,能够使得那方地界成长更为快速?与沈藻寒暄了一会儿,纪玉棠便折回了闭关之处。

道德天印悬浮在了她的身侧,一缕缕大道神韵被撬动,滋润着她的法身。

原以为在前往那方地界一次后,多多少少沾染了那处的气息,可实际上并没有捕捉到多少痕迹。神意在浩**的星光长河中游离,那些不曾定名的小界像是无根之萍,可能出现在过去,也有可能在未来显化。在时光与空间的乱流中,连纪玉棠自身都不知度过了多少的年岁。

某一日。

隆隆的声响在天穹中震**,在那浩**的星光中,一点暗淡的光芒忽地肆意的放出了光彩,仿佛要照彻整个宇宙。悠远的、宏大的道音在四宇响彻,长河中倏然间落下了“灵玄天”三个字。这方世域上浮,在定名之后便有了自身的跟脚,不再缥缈无迹。

纪玉棠的神意在那灼目的光华中散去,她眼皮子倏然一跳,从入定中醒转。

她像是察觉到了什么,蓦地向着前方望去。果然,李净玉如惊鸿照影翩然而来。

李净玉朝着她洒然一笑:“我不喜欢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