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将倾

“赐死罢……”

永仪帝醒来听李暄同他讲昕贵妃意欲偷换遗诏的事后, 阖上了眼久久沉思。随后紧闭的双唇微弱吐出几个字后,便别过头去不再说话。

方才还跪在床前娇弱流泪说日日为他祈福的人,一转眼便把心思打到了圣旨上。

终究被她骗了这么多年, 赐死她也算是为泄多年被蒙骗的愤恨。

夜已深, 偌大的坤宁宫四下寂寥无声,萧皇后屏退众人独自坐在窗边一坐就是两个时辰。

望着这座清冷的宫殿, 这么多年来每每夜阑人静之时她都感到被这无边的黑暗深深桎梏。

还有三日,这个还算安详熙攘的世道又要卷起铺天盖地的风雨了。

她进宫前就身子虚弱,自从萧起元获罪,身子便越发每况愈下。

前些日子听到永仪帝要处置李昀后更是接连几日一病不起。

好容易养了几日又去枉思殿走了一遭, 回来后心中又郁结着忧愁思虑, 这几日更是连膳都不想用了。

唯有四下无人之时独自静坐,才能使心中沉静一些。

今夜不知怎的又想起当年进宫时,她说害怕,太后就拉着她的手温声劝慰她的情形。

“好孩子,你怕什么?你做了皇后,便是这大景最尊贵的女人,日后整个家族都将以你为荣。

你什么都不用去想,什么都不用去谋划, 只需安心坐在高屋大殿里,就有享之不尽的荣华富贵。”

那时她也只能相信,可当她真正地踏入这座宫殿才发觉,虽有荣华富贵, 但却不是她想要的。

刚进宫时,她想吃幼年府上做的芙蓉糕, 御膳房便流水一般地送来各种精致的糕点。她尝过后, 纵使材料再名贵, 但都不是她幼年吃过的味道。

她也会想起从前在府中父亲会握着她的手教她读书写字,可拿着宫里再名贵的纸也写不出当年那个歪斜滑稽的名字。

看着庭院里枝桠上盘旋不休的鸟雀,它们能扑着翅膀飞出宫墙,心中就止不住地想若是她也能化作梁上的燕,飞去外面该多好。

渐渐地,当过往的一切都藏在心中成为触不可及时,她便不再去想这些了。

她是皇后,在其位,也只能愿着家族平安无事。

可心中这点念想,如今也不能如愿,这么多年,她只觉得好累。

眼看着他们已经走到这一步,再往前一步,便是要把所有人都拉向那个深渊之中。

再也回不去了,那个从小围着她转的儿子如今载着满眼满心的权利,走得离她越来越远,她只想再尽全力拉他一把,让他不至于成为这世间的罪人。

无论是什么世道,都有千千万万的人努力地活着,为何无可妄之灾要落到他们头上呢。

她当了一辈子皇后,也没做过什么于他人有益的善事,趁如今一切还可以挽回。若是及时能阻止,也不算负了这个压了她一生的名头。

宫女采叶端着一碗药轻声走进来,忧心道:“娘娘,时候不早了,您身子不好,可经不住这般熬。娘娘把药喝了,趁早歇息罢。”

“好。”她笑道,“采叶,你先把药放着,去取副纸笔过来。”

采叶虽心生疑惑,却还是转身去取了纸笔。

萧皇后把纸张对半铺开,借着烛台的灯光,挽起衣袖写了几行清丽秀气的小楷。

她写的很慢,几乎是写一字顿一下,约莫过了一刻钟,她才终于搁下笔,把纸张对折装进泛黄的信封中。

“采叶。”萧皇后唤她。

“奴婢在。”采叶不知为何,听着这声轻唤,莫名心中一沉,说不上来的情绪便涌上心头。

“你明日一早,去把这封信交给三殿下。”

随后她又从身后的格子里拿出一本小册,“你年纪也不小了,交完信便出宫去罢,寻个好人家……”

采叶接过后打开一看,上面赫然映入眼中的是早已印好的凤印,她鼻尖一阵酸涩,急忙跪下道:“奴婢谢娘娘恩典。”

“好了,起来罢。时候不早了,你也去歇着罢,待本宫喝完药,自然会歇息。”

因着这些日子萧皇后每每夜深便打发她们先去歇着,采叶习以为常。并未发觉有哪处不同寻常,起了身便悄声退了下去。

待采叶走后,她的目光开始流转在宫内的每个角落,每到一处,都能牵起心中的回忆,她的一生,就好像是在这里开始的。

再回到那方书架上,最显眼的内格中摆着一本陈旧的《论语》,这是她读过的为数不多的书,也是她第一次在宫中教李昀读的书。

虽然陈旧,但她舍不得扔,如今一看到,眼中浮现的还是那张稚嫩的脸。

许多光景走马而过,她也只能释然一笑,废力撑着起身伸手想去勾那本书,奈何离的太远,试了几次无果后她只能把手收回来作罢。

可收回来时却碰倒了桌上搁着的那盏烛台,烛台落在软榻上,顷刻便窜起了一阵跃动的火苗。

她没有伸手去扶起,就这般静静地坐着,看看眼前燃起的火烧到架子上的那些书册,点点火星越来越大。

当被人察觉之时,滔天的火光已肆无忌惮地倾袭蔓延着这座宫殿。

“来人,快来人啊,坤宁宫走水了!坤宁宫走水了!”

火势染红了半边天,囚了半辈子的樊笼轰然倒塌。

她在满眼的泪光与肆虐的火光中又看到那年唯一一次哥哥带着她与弟弟逃出府玩,那日上元佳节,也是她这辈子最开心的一天。

闭上眼,这一生的荒唐都结束了。

一夜之间,坤宁宫走水一事传遍整个宫闱,待众人把火扑灭时,被火倾袭的房梁岌岌可危,里面火势所及之处早已被烧的体无完肤。

天刚亮,皇城便传来消息,昨夜大火,皇后薨逝于坤宁宫内。

采叶忍着悲恸尊了萧皇后的遗愿,一早便把信交到了李暄手中。

“殿下,这封信是故皇后昨夜吩咐奴婢务必要交到您手中。”

李暄发觉有些不同寻常,他与萧皇后见过面的次数屈指可数,她在临终前给这封信又是何意。

他吩咐采叶退下,行至干清宫殿内无人处拆开信封,目光扫到第一行,心头便猛的一紧。

再往下读,他只觉信上所言足以颠覆他两世的认知,连拿着轻薄纸张的手都在止不住地发抖,一阵刺骨凉意瞬间席卷到脑海每处。

原来……

原来他们费尽心思哪怕暴露也要铤而走险派人去刑部大牢除掉冯谊为的是掩盖这件事。

李昀居然联合敌国通敌谋反,拿着大景这么多无辜之人的性命去陪他赌这个荒唐的皇位。

但萧皇后是李昀的生母,她的话难道就该信吗?

可想起坤宁宫的满目疮痍,萧皇后把信交给他后已决心赴死。如今人都已经不在了,又何必拿这等危及家国的大事来诓骗他。

况且,他不敢不信。萧今连带着他的人马要与东霖国联手,他若一刻掉以轻心,就是性命攸关的事。

他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无辜臣民百姓去为他们的丧心病狂铺路。

还有两日,还来得及吗……

“来人。”

跟随他多年的副将见他神情不大好,“殿下,怎么了?”

李昀身后还有萧家的兵马,若是他被人相助逃出宫,无疑是纵虎归山。

李暄又道:“派些人马,把枉思殿看紧了,去排查这几日看守的都有谁,发现异样格杀勿论!”

永仪帝如今弥留之际听闻江山将倾,病体剧烈地挣扎几番,作势想从**起身。最终认命地栽倒回病榻上,喉中不断呜咽着,干涸的眼中终于流出一行清泪。

他如何也没想到,这一生身边的人为了他这个位置,一个接一个地背叛他,周围处处都是算计,如今居然能走到通敌叛国这般地步。

大景几百年的国祚,难道真就要亡在他手中吗?

他终于立李暄为皇太子,用颤抖的手在枕下拿出兵符,郑重地交到他手中,激动地看向他,将所有的希望寄托于他身上。

李暄以太子之名,召集六部官员即刻来干清宫集议。

所有人一听闻,皆是震惊。

多数官员都经历过前朝宁王联合辽国谋反一案,当时甚至有胆小的官员不堪恐慌,跪地俯首称臣。

那场浩劫历经三年之久才平息,却也是当年国力还算强盛之时。如今的大景在内忧外患之下早已不复从前,能不能渡过眼前这道坎儿没人敢轻言定夺。

殿上气氛陷入冰点。

谁心中都明白,可谁都不敢说。

因先帝暮年那番残暴之行,朝中早已无人可派。

“诸位大人都是我朝忠良之辈,如今大景欲再历劫难,本宫当与诸位一同诛平宵小,守住我朝山河。”

“本宫自当率军迎敌,留批人马在城中。若逢战乱起,城中难免动**不安,是以京中不可无人。

诸位大人,城中事宜就交由各位,务必护好京中百姓安全。”

“臣等谨遵殿下旨意。”众人应声跪地。

却有一人毅然立于殿中,颀长的身影岿然不动。

季梵郑重道:“臣自请领兵出战迎敌。”

▍作者有话说:

完结倒计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