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救一个人

施微看着七年朝思暮想的父母如今安然无恙地站在她面前,酸涩的眼眶再也忍不住,泪眼盈盈中伸手抱住了他们。

真的好想他们啊,她是家里独女,备受宠爱,是以在前世短暂无虑的闺阁岁月中,恃宠而骄她似乎没有真正地谅解父母丝毫。

后来发觉,一切都来不及了。

“阿娘……我没事。”言语伴随着呜咽声,听着扯得人心疼。

看着女儿如此模样,施晦然眉心拧作一团,“爹迟迟不见你回来,原本都打算进宫面圣了,眼下平安就好。”

施微直接拂着衣袖拭了拭眼角,笑嘻嘻地冲他们道:“今日可是吓到女儿了,日后这些宫宴,我是再也不要去了。爹娘,我饿了,我们用晚膳吧!”

春寒料峭,春雨又下了个连绵。

怀里的雪球亲昵地蹭着施微的手,施微也不恼,轻轻地揉搓它身上雪白的毛,眉眼含笑地逗它玩。

上一世她嫁入东宫,本欲想带着雪球做个伴,没曾想宫中禁养狸奴,任有多喜欢也只能狠下心来作罢。

“月舒,取伞给我。”施微望着连绵的暮色,欣喜间倏尔起身。

各户庭院府门都已掌起了灯,细密的雨丝在郁沉的夜色中落的悄无声息。

观风看到施微撑着油伞伫立在院门,赶忙回房为她拿了件氅衣,“眼下虽说开了春,夜里也是春寒料峭,这外头还下着雨,姑娘仔细着身子。

姑娘你忘啦,今儿早上季大人还同您说衙门这几日案子多,恐怕得戌时才能回了。”

施微想见他,如今一切得以从头开始,昔日的少年郎也还是那个少年郎,她今生再也不要让他变成上一世诀别那般,那种绝望恐惧她再也不想经历。

而现在,只想快些见到他。

季梵,季老将军季嵘幼子,季施两家为至交,他与施微自小便相识,偏偏两人性格一样的倔,遇事互不相让。

季二公子去岁一朝状元登科,名动金陵城,少年惊才绝艳,是以永仪帝破例亲封他为刑部左侍郎。

近日京兆尹府移交了几庄棘手的案子给刑部,牵扯到青州赈灾款贪墨案,刑部这几日忙的千头万绪。

季梵刚料理完手头的事就听见手下几个爱串门子的主事从礼部回来,说是因那沈家女误闯禁殿,施家姑娘求情遭陛下迁怒,颂熹殿还起了火,云云。

为何一场宫宴会生出这么多事端。

他有点担心,把卷宗理完就下了衙。

刚走到施府门口就看见施微打着把伞像在等谁,她就这样站在雨帘中,昏黄的火光照在她身上,与这雨意暮色融为一体。

“你站在这做什么?”

施微对上他的眼眸,他眼中的清澈恣意仿佛能化开这无尽的雨,明动而炽热。

这才是季梵,她终于又见到了真正的他。

没曾想这人还是那么煞风景,“我原只当你不知分浅,没曾想你如此不知死活啊,还好,脑袋还在。”

“季大人早上还同我讲戌时才能回来,如何这般早就回来啦?”施微只想逗他玩。

季梵略微心虚移开视线,“我何时点卯何时下衙那是我的事,难不成还得都和你报备?

倒是你,以后管好你自己的嘴,就爱惹事生非,你不记得之前你说那齐太傅家的小儿子穿得招摇过市像只花孔雀结果被这小子揍了,还不长记性是吧?”

揭老底是吧?施微顿时来劲儿了,撸起袖子张口就来,“那齐三小时候整个一大胖墩儿,我一个姑娘家哪里打得过他,倒是你,那礼部刘尚书家的四姑娘自小就爱跟你混在一起玩,你倒好,不怜香惜玉还每次偷偷躲人家,四姑娘哭着跑回去告诉他哥哥,他哥哥当晚就冲到你家把你打得摁在地上爬都爬不起来!”

季梵捏着伞柄的手紧了一分,咬牙切齿道:“你能耐大是吧?当初那翰林院苏大人家的大公子,仪表堂堂,他那年不是总和你嚷嚷非你不娶?你怎么不答应他?哦对了,苏大公子这些年去了蜀中老家。要是回来看见你如今变得这般蛮横无礼,指不定吓得再回蜀中躲几年。”

“季乘溪!”要不是打着伞施微真想冲上去给他几下,“你再多说一句我撕烂你的嘴!”

“谁要跟你多说,我回府了,恕不奉陪。”

季梵占了上风,当即眉梢一挑,快活地走回府去。

施微把手中的伞用力朝他一挥,伞上的雨珠尽数如断线珍珠般抖落,可惜人走太快,没能洒他一身,倒是自己被淋了满身。

这个人真是一点没变,嘴还是欠得慌!

今夜施微睡了个好觉,伴着屋外无声的细雨一觉睡到日上三竿,醒来后再也不是周遭冰冷黑暗的宫殿,而是四方温暖的家。

用完早膳,施微盘算日子,今日是三月初十。

上一世的今天,本是有个机会摆在她面前的,可惜那时的她心思纯良,生生看着昔日的仇人夺去了这个机会。

“观风,你去备马车。”

“姑娘今日是要去哪儿?”

“去救一个人。”

琴台巷景致是极好的,也最是热闹的。

挑着货件儿货郎们东奔西走,此巷最大的酒馆壹楼宾客满座,里头隐约传来几声文人雅客的诗韵,集月楼前走过几位富家公子,被阁楼上的姑娘们扔的香粉帕子砸了一脸。

庆瑞药堂前,施微下了马车,径直向这家药堂走去,还没走几步远远便听见药堂里传来掌柜的呵斥声。

“走走走,赶紧滚!我这儿不买你的药。”

一个身着广袖白衫的青年被一群药堂的伙计推搡,重重地摔在了地上,青年眉头紧蹙,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只得跪下拼命给掌柜的磕头。

“黄掌柜,我求求您了,您给我抓点药吧,我下月一定把钱还您。

家母病重,大夫说一定不能再拖了,若是今日再抓不到药怕是凶多吉少了……”

姓黄的掌柜重重地朝他啐了一口,“我呸!你当我这儿是佛祖寺庙呢?没钱抓什么药?再敢胡搅蛮缠,叫人打断你的腿!赶紧滚!”

施微记得此人名叫陈邈,永仪三十六年。也就是一年后,他便会高中探花,此人行如君子、才高八斗,也是个难得的奇才。

上一世今日她来琴台巷看胭脂,眼看着陈邈有难,想着不去招惹是非,是以坐在马车上看了一会儿,没有上去帮他。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偏偏看到李昀的近卫路过出钱帮他抓了药,陈邈后来一直视李昀为恩人。

高中后李昀有意提拔他,陈邈很快便在朝中站稳了脚根。

但陈邈此人心有丘壑、霁月清风,无意得知李昀皇位是以谋逆夺来的,此后便不再专心辅佐,几次上书辞官。

李昀几番威逼利诱也没能让陈邈任自己驱驰,便恼羞成怒把他扔进了诏狱,陈邈在狱中依旧不肯屈服,最终绝食自尽。

施微想着自己如今一介女子,身在暗处不能主动出手。若是今日救下了陈邈,此人高风峻节,日后必定会有作为。若得他助力,她日扳倒李昀或许会事半功倍。

上一世因为自己作壁上观耽搁了好一会儿,是以今日特地比上一世早了一步过来,绝对不能再让李昀抢了先。

施微还没走上前便被一位气势汹汹的女子一把拽到集月楼的巷子里。

等她反应过来时,便见那女子扬起巴掌欲向她扇来,施微当机立断抬手抓住了扬过来的手腕。

是沈清夷,她居然还敢出来。

“施微,你个小贱.人!你把我害成这样,我今日饶不了你!”

施微拽住她的手,重重地摔了回去,“阿姐这话怎么说,妹妹何曾害过你。”

沈清夷几近发狂,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落水,她已经成了整个金陵城的笑话。

那可是皇家宴席,眼下莫说是勋爵子弟。就算是普通人家也没人会娶她,昨日回到家,沈弘竟说出还不如没有她这个女儿。

“是你骗我去芳露阁!我不知那是禁殿,失足才落了水。”

施微平静地看着她,一字一句地对她道:“阿姐有证据吗?三法司断案还得需证据呢,妹妹昨日不过是提了一嘴芳露阁风景好,是你自己鬼迷心窍,你不如先问问你自己,到底是谁害的你这样。”

沈清夷恶狠狠地瞪着她,趁她不注意再次抬手向她袭来。

施微左手钳住她的手,右手狠狠地给了她一巴掌。

沈清夷愣在原地,不可思议地看着她,脸上火辣辣地疼。怎么会这样?施微这个蠢货,如今自己居然会被她算计?

“你从前欺压我,我就作罢了,该还的我也还给你了,我们至此互不相干。

可你们家若是以后再在背地里做些见不得人的事,或是编排些捕风捉影的东西伤害我和我的亲人,我会像今日这般,绝不会心慈手软。

哦对了,舅舅在朝中现下已是举步维艰了吧?

我劝你滚回你的沈府去莫要张扬,否则舅舅这口皇粮怕是都要吃不上了。”

施微不想和她过多纠缠,任由她一个人愣在原地。

正事要紧。

再次望向药堂的方向,陈邈已经提着一袋药,正对那位帮他付药钱的贵人道谢。

坏了!因为沈清夷横插一脚,竟又耽误了时辰。

上一世帮陈邈的明明是李昀身边的近卫京逸,京逸这个人施微是认得的,可如今为陈邈付药钱的这位怎么看也不像京逸。

倒像是三殿下李暄身边的扈从。

施微脑子里一团乱,怎么会是他?

当今圣上共有六子,其中两子夭折,还有位六殿下尚且在襁褓之中,宫中弱冠的皇子只有太子李昀、二皇子李衍和三皇子李暄。

李昀的生母是当今皇后,母家手握两地兵权,在朝堂颇有势力。

二皇子李衍的生母是昕贵妃,永仪帝颇为宠爱这位昕贵妃。

三皇子李暄的母妃宁嫔一贯不得恩宠。据说从前只是御前伺候的一位宫女,还在早年间突发恶疾薨逝了。

而李暄这几年一直被派往南岭驻军,按照日子应是刚平反邻国在大景边境叛乱被召回京的,永仪帝对这个儿子算不上青眼。

李昀有权,李衍有恩宠。

是以明眼人看来宫中都是李昀和李衍相斗,朝中太子和二王的党派各占半壁江山。

在施微的印象里,前世的李暄自知身份低微,也从不在永仪帝面前争脸,在南岭就安安分分打他的仗,回京就终日里躲在王府以诗酒为乐,不主动邀功请赏,也未曾参与夺嫡之事。

然而在施家一党被李昀赶尽杀绝之时,李暄居然几番上书求情,奏疏写的字字珠玑。因此也为自己惹来杀身之祸,最终以逆党的罪名被赐自尽。

这个人,他究竟想做什么?又是如何得知今日之事?

就像昨日那场莫名其妙的火一样,无端颠覆了前世,在这一世发生了。

但无论如何,陈邈没落到李昀手里,也算是没白费心思,她倒要看看,那个人想做什么。

东宫。

李昀闭目危坐。

他是当今皇后所出的中宫嫡子,永仪帝一向忌惮皇后母家在朝堂上盘根错节的势力。在他看来立这个太子不过是安抚这些人的权宜之计。

李昀看在心里,永仪帝随时可以废了他。所以他必须暗中拉拢除母家之外扶持自己的势力,才能坐稳这个摇摇欲坠的东宫之位。

殿门被人推开来,带进来一阵冷风。

李昀抬头扫了一眼,“事情办的如何了?”

京逸跪下请罪道:“属下方才去了庆瑞堂,并未看见陈邈此人,向掌柜打听才知道半刻钟前有人替他付了钱,陈邈提着药走了,那掌柜的也不认得付钱的是何人。”

“废物。”李昀手中的茶盏被重重摔向地上,顿时七零八碎。

“殿下息怒。”

事情怎会这般凑巧,昨日那场宫宴是被一场意外闹得不欢而散,只能作罢。

可陈邈此人他一直派人盯着,到底是谁又抢先他一步。

李昀猩红的眼眸露出一丝寒光,“那批银子如何了?”

“殿下放心,那批银子现下尽数藏于城郊别苑的禁室内,派了专人看守,绝不会出差池。”

“嗯,后日丑时即刻送出京,办事利索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