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暂的黄昏将它辉煌的颜色漫灌进面临它的空间,白村拎着应该换上的衣服,从浴室的窗目送夕阳跌进遍布枯草的郊野的地平线。

换好衣服,白村拉开浴室门,兜头一条毛巾盖过来。

白村从毛巾缝隙里瞅他一眼。

“我怎么还没走,是不是这个意思?”

他不吱声迹部就当不是。之前陪白村找东西时迹部就发现,除了一楼楼梯附近的空地连满了实验器械,其余楼层几乎没有生活痕迹。

“你都睡哪?”

白村拐进餐厅,指了指长木桌。上面连桌布都撤走了。迹部的感想首先是它至少干净,其次是原来他果真不是非要睡衣柜。

“我去到那个世界了。”

为供养实验设备,宅子电力充足,但留有灯管的厅室不多,宅子内部空间呈现出大块的暗蓝,在此光线中,迹部透蓝的双眼变为神秘深邃的幽蓝,仿佛蕴藏着另一种灵魂。

“你墙上的一模一样的画,收藏在另一个世界的我手里。”

“我不记得我在那个世界画过相同的画。”

画廊的火灾后他遭遇了意外,没有时间画这么一幅画。迹部从昨晚到现在似乎有些短路,才从这方面考虑合理性。而且年份也对不上,两个世界的自己大概同年,那个世界的白村还是拿不起笔的年纪。

果然,那只是个梦罢了。

白村手一撑,坐上餐桌。

他背对着餐桌尽头的窗,天际残留的一丝猩红正被黑暗熄灭了颜色。

“我后天去中国。”

他不会就休息了吧,迹部忽然有此疑问,那刚才要走完全是躲自己?

“做什么?”

“出演剧集。”

“哈?”

迹部看着那条无情绪的黑影斜着侧躺下来,将长桌分割出一块三角,以臂做枕,脸掩在半湿的毛巾下。

“那边严打,借剧组掩护入境。”

社团上面的公司要白村去述职。

“你今年出生,打算找一下吗?”

白村忽然扬起脸,头发随毛巾掉下餐桌,如同淌下一汪暗银。

“安卡告诉你,我生在中国?”

迹部后退半步,身体转向门外。

“我的提议是基于年末,不是因为你要去中国。”

那道黑影像一潭粘稠幽邃的泥沼,重又恢复平静。

“哪趟航班?”

“不用送。”

迹部还是去送了。

“剧组地址给我。”

他打量着不远处正在过安检的剧组一行人。

白村低头用手机给迹部发去地址。

“这个号码,我会一直用到回来。”

迹部拿出手机确认地址,存了号码……扬起笑容张开手臂。白村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我还是你法律上的哥哥。”

“所以?”

“想想等会你的航班坠机了,我该多难过我弟弟死前拒绝给我拥抱。”

白村被他的逻辑感动了。

感到迹部紧紧收拢手臂,好像要把他从鞋子里薅出来,而贴在他颈侧的金发,洋溢着自然的玫瑰和阳光的气息。

“叫声哥哥。”迹部得寸进尺。

“呃……”迹部松开他,退进离开机场的人群。

“再见。”

词少,周期长,和人对手戏少,简直是为白村量身定做的角色。

和动不动只给分镜和场景的佐木不同,藤井导演台词给的很清楚,因此没什么误解的余地。佐木当演员是提线木偶,把动作规范得分毫不差,但她无时无刻不全力激发演员达到某种心理状态,在她的胶片里找不到两段相同的戏。

藤井导演只要演员发挥职能,不用挖掘更多,相比声称「演员是牛马」的佐木更注重演员的功用性。尽管剧集的表演不受规范,为了方便几条不同机位拍下来看起来相差无几,什么情绪用什么动作什么语调,演员们自有一套程式。

开拍一周,白村只知道自己在这部历史剧里大概是个故弄玄虚的佛棍,不知道角色来处、去处、作用,他的对手演员也不知道。

白村不常在剧组,导演和剧组其他人知道他一点情况,而且这个角色需要的不多。不用剃头或把白了小半的头发剪短、染黑,编剧还说这样更好。无人过问为何变成这样,仿佛有人给他们下过禁令,又好像白村中的是不可言说的凶险诅咒。

偶尔白村会站在服装间的穿衣镜前确认身体状态,发睫、瞳色都在变浅,和安卡一样的白化。

不知为何,他觉得镜中颜色褪去的自己依旧熟悉。

剧组以外的事也不算复杂,社团超出了公司控制,公司要他听话,不然就让他消失,换个代理人过去。白村对听话的反感盖过了安逸地消失的想法,所以开始对抗公司。他把这事当消遣,就像做的其他所有事一样,只不过有些费力。公司对付起他尽用些弯弯绕绕的手段,束手束脚藏着什么。

即将年关,剧组转移到新取景地,靠近一片广阔的白桦林。白村的戏份集中在那个场景,也在那里进入了荷鲁斯后遗症的下一阶段:痛症。

其它的感觉依旧麻木,唯独这无根的疼痛,肺腑头颅深处好似有锤在敲有刀在绞,令人止不住颤抖,随后就是身体对疼痛的应激反应,许久犯不了一次。舞台剧那天安卡也经历过。

对照各项症状的发作时间,白村总结发现,自己的每项症状都比安卡迟一倍时间,不清楚是不是由于比他多用了一倍的荷鲁斯,余下的时间是他的一倍,可能疼痛也是他的一倍。

“吃么。”

白村面前出现一个硬糖的铁盒,抬眼,头发染成纯黑的黄濑穿着整肃的武士服,没戴着面对外人时的那副讨喜的笑脸。

“半个月了,才有我们的对手戏。”

白村不接,黄濑挑眉,见他穿一身破烂的僧服,面前摆着乞丐的手杖和破碗,便把糖扔了进去,铁盒碰撞瓷碗,发出当啷的脆响。

“灰崎怎样了?”

黄濑随口一问。

“适应了。”

“适应什么?”

“少年监狱。”

“呃……”他睁大眼睛,白村可以看清他黑色美瞳的边缘。

原来如此,怎么才知道……刚这样想他心里就有了回答,因为他总自以为有更要紧的事,没大在意过,方便问了才问。

正待说什么,不远处传来一阵**。

当地一位老者闯进来四处散发寻人启事找儿子,翻译不在,语言不通,吵了起来。黄濑正好知道翻译在哪,过去不一会儿就平息了骚乱。

黄濑留下一沓启事,向老人保证发到每个人手上。

白村也收到一张,上面印刷着的青年露齿笑着;下面是他的基本信息,他刚考上警察。

与痛症紧随而来的是更加清晰的记忆。

白村曾在孤儿院的后院埋了块玉米橡皮,挖坑的时候翻腾出不少乱七八糟的,蚯蚓、生锈的别针、塑料笔壳……

之所以回想起来,是因为那堆翻出来的垃圾里,有不知什么动物的白惨惨的骨头,和印着这张朝气脸庞的警员证。

次日天未亮,白村出发了。

此处和记忆里的相差无几,冰冷萧瑟,雪深至踝,纯白厚实,踏在没有一枚脚印的雪地上,每一步都发出声响。

雪花如絮,白村指尖接住一粒,它迟迟不融化。

所以水凉得那么快,他的体表温度已不能维持在正常范畴了。

安卡身上有毛皮覆盖,含着温度计测温,无法发现。他不知道自己产生这种症状多久了,明明在杀人以外的时候稍微和人接触一下就能发现。

白村莫名笑了下。

早发现又如何?

穿过白桦林,将有栋二层小楼,高墙圈起一大片场地,铁灰色的大门紧闭着,白村却知道那是个孤儿院:里面有一套简单陈旧的健身器材,南墙角有个狗洞,楼东边放了一口酱缸,明明是不适合生长的北方,后院的月季花丛夏天却尤为繁茂。

远远地,在昏黑黎明中,孤儿院大门前有一团小小的东西。他走近,雪地之上的襁褓里,婴儿应有一岁了。

凭他们混乱的管理,随便把他登记成出生儿不足为奇。

命运差遣那名老者把寻人启事送到他手上,他会意赴约,便赶上了万中无一的时机,寻见了他自己。原来他比他自以为的多活一年。

雪持续下,他捕捉到了婴儿身边雪地上的脚印,女性的脚印,被雪覆盖得很浅,指向东方的树林。

白村顺着脚印寻过去。山路没什么坡度,走很久才能看到几个浅脚印,还是得益于天黑路面不平,她走得深一脚浅一脚。

经过一片密实的林带,渐渐开阔起来,显出偷伐树木的痕迹,仰头望去,枝干为天空驱散延伸开一条通路,悠远而无尽,如同一道暗蓝静谧、夹岸参差的长河。

这个昏暗无明,白桦参天林立的空间独立于世界之外,直到阳光侵入之前它都有着自己的性格,现在它是大地的反面,雪是它独特土壤的颗粒,光秃密集的枝叉是深扎进地底深处的根毛,直刺向那道无声流淌的地下河般的天路。

顺着火药味和油气,白村发现一辆车停在树林和略微反光的雪坡之间。

狭窄的车里,副驾驶的女人人事不醒,方向盘前的男人手里拿着火柴。车窗上堆着粉末状的土火药。

白村走向车头,视野逐渐清晰。

车内的人,是白村夫妇遗物中全家福上的双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