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着就这心理素质?”

迹部宅地方多的是,涉谷也留下住了。

“威风凛凛的伤害人的时候,就要做好承受同样伤害的准备,他难道从没想过同样的事会落到自己头上?不仅是个软蛋,还是个蠢货。”

忍足听不下去了:“人都死了。”

“下了地狱也是个死软蛋死蠢货。”

除了难听,忍足指不出涉谷哪里错了。

“没事了我回去了。”

“怎么就没事了,死了人这事不是大了吗?”

“哪边死人哪边占理,闹大了反而好办,**之后便是退潮,没我们事了。”

涉谷潇洒离去,穿着来时的衣服,背影更像长条的枕头。

忍足还拿不准回不回去,却看到迹部对着响起信息提示音的手机失神。

遇袭后送进重症监护室的一名同学没有心跳了。

短短五天,两死四伤。没有受益者。

迹部忍不住想,如果他及时发现,白村不会遭受那么严重的霸凌,如果一开始就整治学校的风气……他忽然发觉自己的傲慢,竟然觉得只要他一个人决定改变,一切就会有所不同。

正如涉谷所说,此事成了彻底的社会事件,各方机构介入,调查原委,安抚舆论,查办披露个人信息的媒体,管制冰帝周边滞留人群。白村失踪没有被官方辟谣,也没有被立案。经过一阵波澜后,事情发展逐渐趋于平淡,没人管谁是始作俑者。

这个世界不缺人,每天有百人千人死去,千人万人出生;这个世界更不缺事,重新划分教区、恶性街头械斗、校园枪击官场舞弊等今日明日之事不断堆叠过来,日日新鲜,让人目不暇接。昨日前日之事依旧存在,不过没嚼头了。

……

佐木承诺的事没一个兑现的,她说白村会被封杀,完全没有。又说敦贺不会受波及,她被控告后,敦贺风评跌至谷底,公众讨论白村失踪的原因,不免猜测他在剧组受到了压榨和迫害,敦贺首当其冲,他家被媒体包围了。

夜晚的江边,天阴着。拂面一点细雨,忽而又不见了。

江是一片平整的黑,间或晃动一梭轮渡码头的幽光。街灯久坏不修,敦贺沿着昏暗的江边走,时不时踩到软的硬的东西,甚至有流浪者烂醉在江栏边。踩也不醒,死了一般。

敦贺停下看了这人一会儿。

“在看什么?”

敦贺猛一抬头。恭子正笑眯眯地看着他。

从以前就这样,有意无意的,他们总能走到一起。

“十步开外就是江,没有遮挡。”敦贺越过那人向前走,“即使这样也活着。让人难以置信的敬畏和珍惜生命,却不好好经营生活。”

“可能经营生活对有些人来说太难。对你我这样的又太容易。”

恭子跟上敦贺。

“告诉你个好消息,我今天的红豆面包做的超级成功。”

敦贺无言,快步走着,恭子则以自己的节奏跟在后面。

“江面的光也跟着我们呢。”

越落越远,她步速不变。

“记得我刚出社会,钱、学历、朋友、家人的支持……什么都没有,连初恋都丢了。那时候忙着活下去,还可以恨背叛的初恋,不觉得可怕。”

音量也不变,仿佛无所谓有没有被听见。

“可是这几年偶尔梦见,变回那个除了年轻一无所有的自己,有一次甚至半夜恐慌得醒了。你不知道身边你的睡颜,对我是多大的安慰。”

敦贺慢下步子。

“最初遇见你,完全不理解你什么都有居然还不幸福,现在我理解了。”

恭子以恒定的脚步走着,充分享受江边湿润的晚风。

“像我以前拥有的少,抢到打折限量鸡蛋就超级开心,现在没以前那么容易开心了,我到底是太过珍惜现有的一切,还是不够珍惜呢?我变了吗?我能适应婚姻吗?万一我成了我母亲那样的母亲该怎么办?正要退缩呢,你抢在我前头了。”

渐渐地,距离缩短到三步。

“没关系,退缩是正常的,怀疑也是正常的。只是千万别小看了生活,生活才是王道。”

恭子侧头已经能看到敦贺的侧脸。

“我喜欢做好吃的,喜欢看你吃我做的好吃的。当我疑问这样就好吗?我回答自己——我做的红豆面包天下第一!”

“可是我……”

“生活足够包容,不够包容的可能是自己。”恭子忽然说,“他没透露涉谷的存在。”

“什么?”

“我不知道涉谷是谁,他是谁,不久前在邮箱里发现了他的来信,他让我在你后悔的时候告诉你。”恭子挽起敦贺的手臂,“还让你治一治完美主义的病。”

她冰凉的手让敦贺回过神来,他把她的手揣进自己怀里,很快被体温暖了过来。

也许他今生都超越不了父亲的成就,跨越不了过去的阴霾,但生活在一往无前的继续。做珍惜自己人生的俗人,被感情蒙蔽的痴人。做出这个决定后他前所未有的失落,便明白这种不适是源于完美病的脱敏。

电影的名字叫《完美人生》。

迹部挑了个无人打扰的下午看完。里面最有存在感的角色是岸存二,主角也无可比拟的抢眼。他没从其中找到一丁点像白村的地方,甚至连脸都不像。

即使白村和他做同样的事,给人的感觉也必定大为不同。岸存二看上去很快乐。嘲笑一切,充满酒神精神,热衷于让身边的人痛苦。你根本不觉得他会有过去,他只在你看到他的每一秒里鲜明浓烈地存在着。这也造就了他无可抵挡的吸引力,他不好好穿衣服时恨不得他脱下来,而他脱下衣服,则像恶魔剥下自己的人皮,让人浑身发凉。

而白村,他做坏事,不感到高兴,做好事,照样不觉得,如果造成了别人的痛苦,他大概不是有意的,虽然也完全不愧疚。迹部从来没在他身上发现岸存二那种性魅力,他像个没有性别的人,甚至有时候都不像人,而像某种无机物。

至于他的过去,根据他透露的,迹部分析影片里的年纪是对的,只需要行为调换过来,情节应该没有一五一十的发生。

管家敲门,迹部拿上分析剧情的纸笔出去。

安卡回来了。

他看起来有些狼狈,毛发粗糙几乎全白,但是很干净,虹膜颜色是金属般的银白,并未和眼白连成一片,偶尔映照了阳光,有种病态的瑰丽,让人不禁猜想他还有没有视力。

他活着迹部不意外,意外的是他首先来找自己,而且他的精神状态很好,平静安然。

他问了迹部鸽子怎么养的那么好,称赞宅子味道好闻,谢过管家端来的牛奶,但看都不看奶盆一眼,这些闲聊里他绝口不提白村,好像只是没想起来。

安卡从沙发上跳下来,悠悠抻了个懒腰,鼻子戳到茶几上迹部的纸笔。他瞄了两眼。

“我来告诉你答案吧。”

迹部一时没反应过来。

“他是孤儿出身。”

“你怎么……”

“被遗弃在冰天雪地的孤儿院前,有意识以来就生活在苦劳、强’暴、轻贱和不可避免的生命减损中。”

迹部认真听下去。

“他在死掉之前被人挑走收养,进入一所画廊,被当成间谍培养。从几近原始的地方到文明的残酷名利场,他学会了察颜观色、窃听、暗杀,也了解了知识,在艺术中摸索到美德的微光,萌发了自我——他的第一次反抗是挑食。”

挑食……迹部听着熟悉。

“他被关进特制的地下室,完全的黑暗和绝对的静寂,只有每天中午一点光随着水和他不吃的那样东西送进去。第七天他吃了。一开始禁闭还能让他妥协,后来他甚至主动犯错,只为重回那片无声的黑暗。”

“那时他视绘画为真正的事业,关怀那位需要他伺候的老者,与那位老者同病相怜。后来他的养父为了抹杀他的自我,让他听话,串通他最信任的老师毁了他的绘画事业,他们成功了。然而半年后老者自然死亡。他付出了他能付出的所有代价,杀了他们,放火烧了画廊。”

“那他究竟……怎么死的?”

“意外。”

“意外?”

“对,天灾。”

不是自杀。

“向来接受他人的安排、作为工具活着,唯一一次脱轨就是完全的毁灭,在陌生世界睁开眼睛,前尘往事一应消失,他不仅不清楚怎么行使自由意志,他甚至不清楚自己有没有自由意志。他是怎么从虚无中重建出现今的自己的,谁也不知道。”

说完仿佛无事发生,安卡咧开的嘴近似笑容。

“今年冬至阳光会很好,第二天会下十分怡人的雪,你可以到白村旧宅找我们。”

“你到底……”

“我是先知。”

安卡告知迹部。

“我是通往未来的桥。”

像是只有迹部不知道的约定一样,管家通报说白村来接安卡,于是安卡跟着管家去找狗绳。

明明也就消失了几个月,却有种很久不见的陌生感。细看白村的眼睛颜色变了,介于棕与金之间,也长高了,只比迹部矮一点,按理,白村来年应该直升冰帝高中部。

“你知道这些天冰帝发生了什么吗?”

“知道。”

“只要你露面……”

“我看起来像天使么。”

“总有媒体把话筒伸到你面前的一天,到时候怎么办?”

“哭。”

莫名戳中笑点,迹部笑得停不下来。待他止住笑,想想除了白村也没有别人会开这类玩笑。

“电影看了吗?”

迹部感觉自己有点没话找话。

从刚才开始他就有些类似境遇还行的人对境遇糟糕的人怀揣的歉意,带点怜悯和优越,一旦意识到这种心理就会心情很坏,不如坦白:

“安卡说了你在另一个世界的过去。”

白村对此没有疑问,只说:“你不必这样。”

迹部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表现得很自然,他努力了。

“我的过去没有听起来那么糟糕。”

他所做的努力被看穿了。

“假使要我把你们定义为不幸的经历当「痛苦」,把「痛苦」当成糟糕的东西,我只能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