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当天状况很多,有些组员自以为是,弄巧成拙,差点引发暴动。

因为耶利米,白村已决定延后回东京,如今看社团内问题的程度,不得不提前了。

终于在午夜之前回到研究所。研究所灯火通明,欢歌笑语。安卡独自待在昏暗房间的角落,项圈松在一边,睁着眼睛,什么也不做。

白村在他旁边蹲下,看了他一会儿,他无动于衷,白村撑着地板坐下,歪身到他脸前。

“为什么不去跟他们一起?”

窗外突然出现类似炮响的动静,烟花在夜空中炸开,遮盖了月亮的厚实云层下,金色的火星四溅。

“你和他们去玩吧。”

安卡趴在地上,眉峰朝窗的方向耸动了一下,终究仍把脸埋在毛茸茸的手臂间一动不动。

白村干脆躺到地板上,向他蜷过身,额头抵着他的,目光寻到他恹恹的眼睛。

“咱俩出去玩好不好?”

“你忘了我说讨厌你了么。”

“人有时候就要和讨厌的人一块儿玩。”

“我又不是人。”

“你在研究人。”

星辰寥落的天空坠着一团团沉甸甸的积雨云,树林仿佛受气氛所迫似的的静立不动、大气不敢出,偶尔在濒临窒息边缘小心翼翼地起伏。

月亮残留在云外的光晕不足以照亮路面,但这对安卡的眼睛不成问题,白村亦如履平地。

他们安静地并排走着,为了不栓狗链,专去无人偏僻的地方。

天是冷的,接近地面的空气却是热的,泥塘散发出宜人的湿润凉气,一条小路从他们所行的大路前方分去,劈开干枯杂乱的草窠,通往泥塘。

安卡稳重的步子忽然迟疑了下来,随即加快了,跑上小路,飞一般地轻快,哗的一声钻进了泥塘。

白村跟了过去,在岸边看他在里面扑腾打滚,扑咬飞虫,驱逐因温暖气候提前苏醒的青蛙,那种野性和快乐是他刚醒时短暂有过的,现在他仿佛变回原来的样子,做着一样的事,白村丝毫感觉不到他曾经的那种无忧和喜乐,甚至相反,他在发泄苦闷。

“安卡。”白村唤他。

安卡猛地停住,静立良久,毛发因泥水而纠结,如同一尊初具雏形的泥塑,直到白村又唤了声,安卡全身一抖擞,突然拖泥带浆地朝白村飞奔而来。

眼见他跳跃着,一路四渐着泥点子,白村满脸写着我不是这个意思,最好不要,也是以这种无奈感情张开双臂,跟这条大泥狗抱了个满怀。

白村没有试图招架他十几米助跑带来的冲击力,任其自然的后退、屈膝,最终栽倒,压倒大片枯草。

风起,树林边醉酒似的摇晃,边发出深呼吸般的声音,近在耳边的枯草沙沙响动,仿佛畏惧得战栗。安卡身上温暖的泥逐渐变凉,腻浆浆地流溢于皮肤上,带着水藻、腐殖质和黑暗深冬的纯净气味儿,一点点两栖动物和哺乳动物的忧郁的腥气。

白村感到水岸特有的潮气侵袭着他的后背,头发被草缠住,他便不急于动弹,给伏在自己胸前的安卡摘下嘴角的泥块,捋顺沾满泥浆的眼毛。

安卡将下巴杵进他锁骨之间,鼻尖与他下巴相触:“你为什么不剪头发?”

白村不想说,他自己也不太清楚。

白村业长发的样子他明明从未见过,却是他所熟悉的,或许他忘了自己见过,总觉得就应该这样。他经常产生这种感觉,也许不足为信。

“你为什么不喜欢研究所的人?”

“是他们不喜欢我。我太聪明了。”

他用鼻子出气,喷得白村脖子痒痒。

“我聪明得像人,他们喜欢我爱我;我聪明得超过人,他们怕我恨我。无论我有着怎样的灵魂,在外面不戴那个奴隶标志就会立刻被抓起来,然后杀死。”

“大多数人类还是喜欢狗的,甚至就像喜欢女人一样。”

“人类用狗做脏话,像对女人一样。”安卡闭上了眼睛,“喜欢但不尊重,对吧?”

“的确。”

“我了解了很多……之前我不知道姓名的重要,直到读了你们的历史,雄性居然以宗族姓氏制割裂剥夺了雌性对生命的天然传承。”

他的眼睛没再睁开,轻言细语,仿若梦呓。

“你我的族群都有阶级,阶级是为了高效的生存,一开始是这样的。后来你们却越来越以此为乐了,同时又一口一个平等。就像你们一开始性’交是为了繁衍,后来把繁衍和性感分割开来,一边享受**乐,一边又一口一个肮脏。”

“你们的发展史就是一部屠杀史。”

“反正在我野兽的观念里,你们是反自然的,明明拥有大把星球资源,奴役了许多物种,还要把同族弱者贬为奴隶,再自以为是的解放他们;对担负繁衍重任的雌性极尽打压,难以想象我若我的族群要取得基本权力,将变为什么光景。”

他掀起眼皮,有流光闪动在那双没有眼白的灵气的眼睛里。

“在宠物店我和他们交流,他们一点都听不懂,即使是简单的内容也一知半解。但他们很快活,跟人讨食,嗅闻异性,脑袋空空,原地打转。旁边的人笑呵呵地、高高在上地看着,他把一只幼崽放到自己头上,任其作威作福,我忽然想到古罗马的农神节,奴隶主在那天任凭奴隶狂欢,并十分愉快地反过来服侍他们。”

“想来一旦我让这些「奴隶」拥有智识,明了现状,势必会让他们同我一起痛苦,剥夺了他们的快乐。”

“崇高的意义上,快乐并不为生命所必须,更何况奴隶的快乐,然而他们中的大部分不要崇高,只要快乐。这是我最怕的,他们变得跟人类别无二致。”

“所以提升智力的实验,我姑且放弃了,继续提取灵魂,这样改造品格,世界才会变好,其他的事才有可能。你们老说更好的世界依靠教育,依我看,教育的普及不仅有限,教育本身的作用同样太过有限。”

“啊……”白村没有话说,安卡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明明我有今天都是因为人类,却净在说人类坏话。”

“我发现人类是有记忆传承的。”

他开始说好话找补。

“不同的是,我们族群的记忆传承无条件的附在基因里传递后每个后代,而你们的传承在口口相传、纸笔记录的历史中,因此要正确地获得这份传承的全部有着苛刻的条件,需要系统的高强度学习。另一方面,你们这种方式完全合理,这份传承太大了,和我们那微薄的传承天壤之别,那是没法附在基因里的,是属于极少数拥有学习之力和理解之心的人的专属财富。”

“获得传承的正统的完整人少之又少,没有获得传承的偏狭的残缺人四处横行。可能这就是人世深邃又糟糕的原因之一吧。”

“人也不过是动物。”

白村开口了。

“比较不同的是人存在某种超脱时间和世界的可能性。”

“所以你们的志怪奇谭里妖精都想成为人……”

“如果你需要我的意见,安卡,不要去当人,想都不要想。”

白村左手顺着头发找到打结的部分,慢慢地摸索着与他纠缠的那根干枯细弱的草。

“你如果不把鸽子放在眼里,就不要把人放在眼里。人的可能性大,局限性也大。”

“好矛盾。”

“成为人倒不如直接去成为那个可能性。”他右手抽出腰间别着的短刀,在左手的辅助下探进乱结中,“你已获得了人类的传承,大可以把人类当做登向无尽的垫脚石。”

他是真心的,没在说反话,安卡感觉得到。

身为人类居然提出这种建议,算是种别样的傲慢么?

安卡看到他调转刀刃,割断了自己的头发,轻柔地拂开那根杂草。

大概世间万物在白村眼里的优先级和一般人类大不相同。

“我觉得我重新开始喜欢你了。”

云层随大气流动移动、变薄,不得不由月光突破,黑夜变为暗蓝,城市方向的天空,人造的星辰窜起,炸开。

“那么我们是朋友了。”

风越来越大,白村用不知何时留在手腕上的粉皮筋草草扎了头发,托着安卡的屁股站起身,稳稳抱着他往回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