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溪听得一愣,一时间竟不知该作何反应。

说不愿意那一定是假的,作为一直以来陪伴在傅轻舟身边的人,谈溪不是没有好奇过傅轻舟五岁以前究竟经历过什么才会对雨声恐惧至此,那种入骨的心理阴影都算得上一生也挥不去的阴霾。

只是那与他的亲生母亲有关,他又始终藏着没有和任何人说过哪怕一个字,所以谈溪一直也理所当然地认为那不是可以回忆和说出来的事情,也就从来没有想过要问。

但眼下傅轻舟的口吻却不是那么一回事。

“可以说?”谈溪语气充满了纠结,“可是这样你一定会想起很多不开心的事情……”

“如果是你的话,我愿意告诉你。”

谈溪心里一动,但还是有些不放心,“你不要勉强自己,你知道的,我一点也不想你记着过去的事情。”

“嗯。”

谈溪低下头,垂眼伸手去牵他的手腕,分开他的手指和他十指紧扣,“你要是愿意告诉我我当然愿意听,我一直都很关心你,想知道你为什么害怕下雨。”

“因为我母亲。”

傅轻舟的声音并没有谈溪想象的那么沉重,语气也与平常无异,“她的病只在雨天发,小一点的雨只是心情不好,雨落大了她就会变成另外一个人。”

谈溪听得心口发紧,“……她打你了吗?”

“嗯。”

“哪儿?”

傅轻舟就指了指自己的胳膊和大腿,“她喜欢拧这两个地方,因为可以让我很疼。”

谈溪扁着嘴给他揉,许多年前的事情了,傅轻舟的胳膊和大腿一点印子也没有留,但谈溪还是心疼,不知道该往哪儿揉就都摸一遍,好像这样就可以安慰那个小小的傅轻舟。

“她干嘛这样,那得多疼。”

傅轻舟看着满脸心疼还不住嘀咕的谈溪,忍不住笑了笑,拉住他的手,“她发病的时候是控制不住她自己的。”

谈溪不太能理解这个控制不住,他从未接触过精神有疾病的人,也想象不出精神病人病发的时候是什么样的。

而那对年幼时的傅轻舟来说,就像家常便饭一样。

“我的母亲曾是一名舞蹈演员,自幼学的芭蕾,因为天赋高人也漂亮,不管是学生时期还是毕业后在舞蹈团时期,她一直都活得像白天鹅一样,直到她遇见了张晟鸣。”

傅轻舟对于亲生父母之间算得上丑陋和难堪的纠葛看得很淡,有种置身事外的悲悯,平铺直述未有多少起伏的语气让人感觉他好像在说一件与自己完全无关的事情。

“她大概是接受不了自己赌上一切生下孩子依然逃不过被抛下的结局,所以她虽然恨他,但她更恨我,她觉得是我断了她舞蹈演员的光明前程,所以她发病时常对我说,你就该死在我的肚子里。”

谈溪听得一怔,有那么一瞬间他以为自己听错了。

“她对后悔生下我这件事毫无保留,对我的憎恶也是,我的存在对她来说就是一种精神折磨,说是酷刑也不为过,因为我仅仅只是活着就如同在提醒她,她在生下我之前拥有多少美好,生下我后却一无所有,家人、事业、梦想、朋友、同事,所有她本应该拥有的一切。”

“这怎么能怪你?!”谈溪气得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这跟你有什么关系?!她不应该去恨那个姓张的渣男吗?!”

“一个远在大洋彼岸,一个近在眼前,我的身上又有他一半的血液,我想或许就是这个原因。”傅轻舟想了想还算是清晰的记忆,他甚至还能想得起她发病时歇斯底里辱骂自己的声音还有狰狞的面孔。

“我从有记忆开始就知道她很讨厌我,不管是不是下雨天,只不过雨天是她一切不幸的开端,张晟鸣离开她时是个雨天,我出生的时候也是一个雨天,所以下雨的时候她对我的恨意会成倍增长……”傅轻舟说到这顿了一下,眼底划过一点不明的晦暗。

他的停顿也让谈溪找到机会捂住他的嘴。

“好了你别说了。”

傅轻舟微一挑眉,轻轻拉开谈溪的手,“怎么了?”

“都已经过去了,你别再想也别再说了。”

谈溪心里堵得慌,有火气想撒却找不到方向,想把张晟鸣和已经过世的傅轻舟的母亲找出来狠狠骂一顿,然后让他们滚得远远的,永远也不要出现在傅轻舟面前。

他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傅轻舟会说他是这世上唯一珍视他的人,被亲生母亲憎恶和否定是最能让人产生自我怀疑的,连带着自己生命的价值,所有的一切。

“她说的都不对,你别信。”谈溪拧着眉组织语言,“她是个病人,病人说的话都是糊涂话,是假的不能听,你要是听进去了你就是傻瓜。”

傅轻舟知道自己说的这些会让谈溪心里很难过,他早就知道谈溪会心疼他,又或者说他内心深处最隐秘的角落里始终为此深深着迷。

他喜欢谈溪心疼他,心疼得眼泪汪汪,鼻子红红。

他只会为他露出这副模样,佐证他在他心里非同寻常的地位。

他从来不介意自己在谈溪心目中的形象是需要被怜悯的,只要能牢牢留住谈溪,他怎么会嫌自己多一个能赢的筹码?

傅轻舟垂眼看着谈溪的脸,问:“你知道下雨的时候我最害怕看见什么吗?”

谈溪怔了一下,潜意识里知道这一定是个会让他更难受的答案,但嘴巴已经先大脑一步问了句,“看见什么?”

“像蜈蚣一样的疤痕。”

谈溪疑惑地抬起脸,不解地重复了一遍他说的话,尾音带着疑惑的向上扬。

“那是我母亲为了生我,剖腹产时留下的。”

谈溪听得缓缓地倒吸了一口凉气。

他没见过女性剖腹产留下的疤痕,但他知道蜈蚣长什么样,忍不住就想象了一下自己肚子上多了一条长长的,像蜈蚣一样的伤疤是什么样的感觉,只是想想都有些不寒而栗。

傅轻舟接着道:“我不清楚她生我时张晟鸣是否已经离开了她,那样的一条疤痕出自哪个大夫之手我也不清楚,我只知道她很害怕她肚子上的疤痕,发病时神志不清就会把我抓住往她的肚子按,想把我从那条疤痕里塞回去,可能是觉得这么做了我会消失,那条疤痕也会消失。”

“所以有时候下雨了我会看到很多的蜈蚣,有的很长有的很短,雨声越大,我看见的蜈蚣也就越多。”

“我见到蜈蚣最多的一次就是幼儿园那次,你捂着我耳朵哭得特别伤心,之后就是我的耳机被打落那一次。”

傅轻舟说着缓缓抬手轻抚谈溪的脸庞,拇指指腹轻按他的眼角,深深注视他瞳孔里自己的身影,“有你在我才不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