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回仪这段时间每隔两三天便进宫一次给云缓看病, 云缓的身体状况好转了很多,很快便能离开宫殿到外面散步。

汮阳的气候要比凛州温和许多,这个时候凛州还是严冬, 汮阳却有了些许春天的气息。

吴回仪要离开汮阳一趟, 云缓不知晓他还会不会回来。这些时日吴回仪时常和连锋见面,两人在书房中不知议论什么事情。

不过,被吴回仪医治了这么长时间,于情于理, 云缓觉着自己都该送他一程。

连锋国事繁忙, 不能与云缓同行, 派了几名侍卫跟着云缓。

先前在凛州与云缓相处最久的小厮是淡竹, 连锋前段时间便让人把淡竹带来了。

元德帝的后妃基本上都被送到了行宫居住, 后宫里只有公仪太后长居西宫,因为这个缘故, 淡竹倒也不用被阉了当太监。

数月来这是云缓第一次骑马, 跟着吴回仪一同出了城后,吴回仪看他一眼:“城外风大,郡王还是早早回去吧。”

云缓一身牙白色的衣袍, 外面系着雪灰色披风,墨发以银冠束得颇为齐整,同色飘带随着发丝落下垂在两侧,乍看之下气色里还带着久病初愈的苍白。

吴回仪只知道云缓病时在宫里穿着单衣散着头发的模样惹人垂怜。没想到云缓一身整齐走出宫殿,给人的感觉居然是温柔明净, 濯濯如春月柳, 很有那种风雅的意味。

就连吴回仪这种挑剔之人, 也不得不佩服连锋的眼光确实很好。

淡竹上前捧了酒囊, 取出两个杯子出来。

云缓斟了两杯酒:“可惜这个时节的柳枝未生绿芽, 只能敬道长一杯桑落酒。”

吴回仪将酒杯接了过来:“多谢。”

他把这杯酒一饮而尽:“若没有其他事情,贫道再来汮阳或许是四五年后,若是有事——”

吴回仪的眉头深深皱了起来。

云缓来的时候便发现他脸色不大好,只是恐怕涉及对方隐私,云缓并没有过多打听。

“且走一步看一步,若出了事情回到都城,贫道给你带月慈山的酒。”吴回仪翻身上马,“小郡王,你好生保重。”

吴回仪骑着马远去,骑马的身影在尘土飞扬的道路上越行越远。

城外的风确实有几分大,淡竹拢了拢云缓的衣物:“小公子,咱们先回去吧。”

云缓上了马背,他这些天一直在宫里,皇宫太大了,云缓这些时日都没有走完过。

都城汮阳同样很大,云缓从前就听说都城热闹繁华,今天得了空闲出来,他想在外面好好的转一转。

淡竹跟着云缓去酒楼,眼睁睁的看着云缓吃了一碟又一碟的糕点,最后捧着茶水慢悠悠的喝着。

酒楼之外,都城最有趣的地方大概是勾栏瓦舍,云缓一贯喜欢看滑稽戏和傀儡戏、皮影戏什么的。

淡竹打听了一下,回来对云缓道:“这边最大的是正德门瓦子,不过咱们离得有点远,近一点的是文家瓦子,听说秋水棚里上午会有场相扑,小公子过去看看?”

云缓对相扑的兴趣不大,这在凛州太常见了,他还是想看些有趣的戏剧。

淡竹又道:“刚听人讲这处酒楼的西边有处热闹的街道,不如去这里转转,看一些热闹便回去。”

云缓点了点头:“好。”

他把茶水饮尽,带着淡竹一起过去了。连锋让两名侍卫跟在云缓的身后,这两人知道云缓不喜欢别人随时随地紧紧跟着,便在不远不近的地方守卫。

去了之后,这边果真如淡竹讲述的那般热闹,宽阔大道上来来往往停了一些马车和轿子,身着绫罗绸缎的男男女女进出着两侧的店铺,许多铺子外甚至有不少仆从在外站着。

云缓:“……”

云缓怀疑整个凛州的权贵加起来都没有这条街上的权贵多。

这个时候身后突然传来了一道颇为熟悉的声音:“啧啧,每次来汮阳都忍不住感叹,这才是最让人舒服的地方,一切东西应有尽有,繁华得让人不想离开。”

“是,少爷说得对。”

云缓转过身来。

花知乐兴冲冲的往里面去,一抬头看到云缓,他猛然跳了起来:“妈呀,诈尸了!”

云缓:“……”

他想了片刻,虽记不大清两人相处的许多细节,但对方的名字,云缓还是想出来了:“花知乐。”

大概是自己的一个朋友。

花知乐左右看了看,两侧行人刚刚听到他大喊大叫,忍不住投来鄙夷的目光。

他慢慢镇定下来:“云缓?你还活着?这段时间凛州一直说你死了,好些人向你大哥打听消息,你大哥都不理会这些消息。”

花知乐身侧还站着一名颇为俊朗的少年,少年看到云缓之后没有惊讶,只毕恭毕敬的喊了一声“宸郡王”。

云缓:“没有死,只是来汮阳养伤。”

花知乐往李琅肩膀上重重拍了一下:“李琅,你居然一点都不惊讶,说,你是不是知道什么?好哇,你知道内幕却不告诉我,还是不是朋友了?”

李琅把花知乐的手推开:“我天生淡定。”

云缓记得花知乐,却不记得李琅。

淡竹稍微给他俩解释了一下,他们才晓得云缓的记忆出了些许差错。

花知乐一肚子疑问:“不过,你怎么来了汮阳?王妃让人把你送来的?”

云缓摇头:“不是。你们为什么在这里?”

花知乐带着云缓边走边道:“新帝登基,朝廷中会有不少变动,家里让我来凑凑热闹,看能不能寻得合适的时机让我家在这里站稳。至于李琅,李刺史要被调去南方了,李刺史进京述职,李琅跟着一起过来。”

李轻舟在凛州干得不错,确实应该被升迁,调去南方虽然品级上没有增加,待遇上却远远不同。

这次李轻舟参与了连锋不少事情,他和如今的凛王——也便是云广陵往来不少,虽然两人没有勾结到一起,未来之事却不好判断。凛王府经此一事无法再让凛州分裂出去,但是,凛王与刺史的关系不应太过亲密。

凛州刺史一职,连锋会换更恰当的人选。李轻舟年纪不小了,凛州苦寒之地,去南方可以舒舒服服的干到老。

李琅就是纨绔子,有他爹和他哥在,这辈子什么都不做都舒舒服服的,成天只想吃喝玩乐便够了,这次他爹和皇帝去议事,他在都城各种挥霍玩乐,恰恰好遇到同在玩乐的花知乐。

这两人在凛州的关系平平常常,一旦来到异地他乡,迅速成了不错的朋友。

云缓听他们两人讲述一番,大概猜出了些许过往。

李琅话语要少一些,等花知乐冲到前面买手串。

近来麒朝王公贵族喜欢拿着一串珠子把玩,与云缓印象里的十八子不同,这些手串的主珠的数量往往多于十八颗,水晶玛瑙珊瑚玉石的都有,据说拿在手上十分风雅,不知道是哪个出名的王孙公子带起的这股潮流。

花知乐当然要跟风。

云缓看他冲到一个在外支摊的铺子前,挑来挑去最终挑了几串木头的。

花知乐道:“这个多少银子?”

铺子伙计听花知乐的官话里带着浓重的外地口音,又穿着一身不伦不类的衣服,再看他这身衣服还挺华贵,头上戴的珊瑚鲜艳红亮,再一看花知乐身旁两个朋友同样一身贵气,不过既年轻又面生,不是都城里的权贵。

他眼睛一转:“公子眼力真好,您拿这三串是降香黄檀的珠子,一共是九百两银子。”

花知乐往后一伸手:“拿银票来。”

跟着他的小厮赶紧从怀里掏银票。

云缓上前:“这是降香黄檀木吗?怎么和我家里的降香黄檀木不同?”

李琅本不愿意管这些,花知乐爱当冤大头和他无关。

但云缓参与进来后,事情就不一样了,李琅还是很在意他爹和他哥的升迁的。

李琅上前几步,仔仔细细的端详了一番:“伙计,你这是藤香木做的,三串就算要一百两银子也赚大了。”

伙计看云缓和李琅坏他生意,脸色顿时沉了下来。

这个时候又有一个身着锦衣的男子过来,伙计一看这个男子,立刻满脸堆笑:“易二爷,您请往店里去。”

男子扫了花知乐一眼:“怎么都城总是来些凛族人?”

“一些穷酸地方来的,买个东西挑三拣四,易二爷别搭理他们。”伙计道,“您请进去。”

男子没有在外面摊上久留,直接进了店铺里面。

伙计回头招待花知乐:“九十两银子给您三串,您要还是不要?”

花知乐气急败坏:“你想宰客啊?不怕我带你去见官?”

“咱们东家是顺国公府的大少爷。”伙计懒洋洋的道,“刚刚那位是康王妃的亲弟弟易二爷,你想见官便去见吧,没准请来的官爷一看到我们东家就下跪。”

这名伙计在都城这么多年,这条街上多是贵人来往,他差不多认全了都城里的达官贵人。

云缓不悦:“国公府里做生意便能这般无理?都城里的官员都只看权势不看是非?”

伙计听得云缓和李琅的官话异常标准,可这两位面生,他从未见过,想着是随着家人从外地来京的,这些可能在自己地盘上有些势力,在卧虎藏龙的都城却什么都不是。

伙计打量云缓一番:“这位公子贵姓?”

“免贵姓云。”

伙计道:“云公子,你回去好好读几年书,来日考个状元中个功名,等你发达后娶了丞相尚书家的小姐,保准咱们都看你的面子。您三位不买就让开,别挡了咱们的——”

话未说完,伙计看到一人过来,他赶紧点头哈腰的上前迎接:“世子爷,您请进去,是不是给夫人买那只金蟾玉碗的?”

新帝登基之后,靖侯府的地位依旧稳固,世子苏康年被当今皇帝提拔了一番,在麒朝权贵圈里,靖侯府仅次于宗室。

苏康年懒得搭理他,就要往里走去,李琅认出了他:“靖侯世子。”

苏康年当初来凛州时在他家住过几天,李琅认得对方。

听到声音,苏康年回头,而后一眼看到云缓。

苏康年被吓了一跳,赶紧对云缓拱了拱手:“郡王。”

淡竹凑到云缓身边小声道:“这是靖侯世子,王妃有个表妹嫁给他,论辈分您该称他姨夫。”

云缓回礼:“世子。”

苏康年隐隐听说云缓在宫里的消息,没想到居然出了宫来,他诚惶诚恐的道:“郡王得闲出来逛一逛?”

云缓点了点头:“第一次出来走走,看什么都有些新奇。”

苏康年道:“臣带您四下看看,店里可有您能看得上眼的东西?”

那名伙计见云缓等人居然和靖侯世子认识,脸色一下子就白了,眼下见靖侯世子居然恭恭敬敬的站在云缓的身侧,脸色更白了。

靖侯世子这样的人物,别说是他家大少爷,就算是顺国公本人来了,都会讨好一番。

伙计赶紧道:“刚刚小的真是眼瞎,有眼不识泰山冲撞了您。”

那位易二爷这个时候拿了东西出来,一看到苏康年,他一脸讨好的想上前认识认识。

云缓道:“我们去别处看看吧。”

苏康年回头看了那名伙计一眼。那名伙计被苏康年的眼神看得浑身发凉,赶紧把脖子缩了回去。

等苏康年等人离开,那名伙计才纳闷的道:“那名白衣服的公子究竟什么来历?居然让靖侯世子都对他毕恭毕敬的。”

云缓对这些玩的东西倒没有什么兴趣,只有花知乐兴冲冲的拽着他跑来跑去。有李琅和苏康年讲价,好歹花知乐没有被当成冤大头一直宰。

几个人走累了便进了一家酒楼,点了一桌子的酒菜。现在距离云缓吃饭的时间还早,但这几天宫里云缓吃什么都会被添加一些味道很古怪的药草,现在在外面吃饭,他吃什么都觉得好吃,不知不觉又多吃了一些。

不过云缓很好奇凛州的事情,一直在听花知乐在旁边讲话。

“你父王和三公子、五公子、六公子被杀后,凛王府就是你大哥的了,”花知乐道,“他杀了不少首领,一部分首领家里的人闹着要反,又被你大哥杀了一波,基本上杀得干干净净,剩下那部分元气大伤,自己家里都乱成了一团,直到我来都城之前,凛州城里的局势才渐渐安稳起来。”

云缓经花知乐一番讲述,不知道为什么,脑海里居然浮现很多过去的画面。虽然不够清晰,很多画面也没有连贯到一起,却足够云缓对这些不再陌生。

花知乐叹了口气:“谁也没有想到你大哥最后居然能有这样的魄力,居然敢杀这么多人,这和他从前的做法大相径庭。不过,你父王那样对你们兄弟俩,他现在变成这样也情有可原。”

云缓想了一下:“我母妃呢?”

“你母妃还在江南,没有回凛州,不知道怎么一回事。”花知乐道,“我家里人都想让我在都城定下来,我虽然喜欢这里,长住下去恐怕不行,很多方面都习惯不了,估计夏天来了就回去。”

云缓盛了一勺杏仁豆腐慢慢吃着。

那个铺子的伙计生怕自己闯下大祸,让人往顺国公府里传了消息,大少爷不在府上,消息莫名传到了顺国公的耳朵里。

顺国公在朝中地位不如从前,只是显贵而无实权,和掌握兵权的靖侯一家没办法比。可他心高气傲,总想着从前的辉煌,听到这些总不大高兴。

无论如何,他还是过来看看情况。

云缓和他们正吃着东西,就看到一个胡子花白的老头上前和靖侯世子搭话。

苏康年与顺国公不熟,随随便便敷衍了几句。

顺国公原以为这里真有什么郡王,麒朝的王爷他认识了七七八八,就算和这些王爷不怎么熟也不能够得罪。

看了一下后,只看到苏康年的旁边坐着三名少年。

顺国公心里有些失望,他正要转身离开,忽然包厢外一片寂静,从窗户往外一看居然看到酒楼外边一下子多了不少侍卫。

他心里正奇怪,这个时候包厢的门又被打开了。

一看到来人,李琅和苏康年瞬间起身跪了下去,花知乐不明所以也跟着下跪了,下跪之前还轻轻拉了下一边喝茶一边神游天外的云缓。

顺国公一看来人,他被吓得后退两步,赶紧跪下来行礼:“微臣拜见陛下。”

连锋一身简素的黑袍,并没有看这些人:“平身。”

连锋把云缓手中的茶盏抽走:“该回宫了。”

顺国公这才偷偷打量了一下这个穿白衣的小公子,认真看过才发现,这位小公子居然出奇的好看,在身形高大的皇帝面前,有种格外脆弱的感觉。

云缓险些被呛到:“连锋?你怎么出来了?”

“你迟迟不回,担心你出一些意外,出来找你。”

云缓还没有吃够,他指了指苏康年身侧的空位:“你坐下来一起吃饭吧,等吃饱再回去。”

李琅等人各自坐了回去,原本李琅坐在云缓左侧,现在他赶紧去苏康年那边,把这个位置让给了连锋。

四周安静极了,顺国公没位置坐,只好过来站着给众人布菜。

花知乐呆若木鸡,他看看连锋,又看看云缓,打死都没有想到他从前居然见过备受尊崇的太子殿下,而且对方当时给自己好友当侍卫。

苏康年担心气氛僵持下来,赶紧找了几个话题聊起来。

连锋自然而然的给云缓把鱼肚子上的鱼刺挑了放在碗中。

顺国公和其他几个大臣前些天在朝中被连锋怒斥了一番,现在看到连锋就发怵,现在看到威严冷漠的皇帝上手给人挑鱼刺,他一时间怀疑自己现在是不是在梦中。

直到吃完了之后,连锋带着云缓冷淡的和众人道别离开,进了马车之中,顺国公揉了揉自己的眼睛,看向苏康年:“世子,老夫不是在做梦吧?那是活生生的陛下?”

苏康年皮笑肉不笑:“倒没有做梦,不过大人回去该好好管教一下不知道天高地厚的下人了。”

花知乐表面上很淡定,实际上心里尖叫了一万遍。

等云缓离开,他才开始掐李琅的胳膊:“那是当今陛下?以前的太子殿下?我最崇拜的男人?”

李琅被掐得脸色铁青:“对啊。”

花知乐恰好听到苏康年说什么“有眼不识泰山”,他痛心疾首:“早知道就让他帮我抄那篇《甘泉赋》了,他抄的话就是真迹,千金难求,说不定能换来十本画册。”

花知乐当时不知道,看云缓的样子,云缓当时肯定也是不知情的。

不过——

花知乐喃喃自语:“李琅,你说陛下是不是喜欢云缓?在凛州的时候就喜欢上了?”

李琅不敢谈论连锋的私事,闭口不言。

花知乐突然想起来凛州发生的桩桩件件,这个时候终于意识到,仅凭云广陵一人无法造成今天的局面,云广陵背后肯定有人帮他,他背后这个人不言而喻。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