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九年的十二月,北方A市旧城区的某菜场街道边堆满了小推车,大清早冒着滚烫热气儿,蓝色棚子在白雪地上衬得颜色鲜亮。

灰蒙蒙的天伴随着刺骨冷风,从天而降了成片的雪花,接连下了一整夜,和雪一起降落的还有一个惊天消息。

国内某最大家居公司,破产倒闭了,并头顶十几亿的欠债。

“什么玩意儿?”买油条的大娘取下耳罩用小拇指在耳朵里勾了两下,探着脖子皱眉问,“什么亿?”

“十几亿!这他么要放老子头上可不知道怎么活,干脆一脖子吊死算了。”卖油条的老板大伯缩了下脖子,面团一挥,油锅里劈里啪啦的炸。

买东西的大娘探着头愣了下,歪着脖子冲老板眨巴两下眼,还没反应过来,那姿势仿佛下一秒恨不得把自己脑袋放油锅里炸了。

老板挥了手,“小心油!”转身拿面团的时候嘴里嘀咕接了一句,“别把耳朵里东西滴我锅里。”

“老板谁啊?”大娘还在问,身子往旁边窜了窜,手里兜着一袋被风吹凉的油饼。

“姓童。”老板用锅铲捞了几下油条,边说边拿着夹子把滚烫的油条家出来放在旁边,手里收着钱,头还得转过来冲着大娘唠几句,“就电视里老出广告那一家的牌子,代言人是个大长腿,穿个白色裙子那个。”

大娘琢磨了半天,突然啪的一拍巴掌,“就一张沙发卖几万的那个?!”

“对!”

大娘摇摇头,“活该破产啊。”

旁边不知道什么时候窜出来一个男学生,脖子上围着条灰色的绒围巾,边买油条边转头笑着接了一句,“那就不是给你们用的,受众群体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还不都是用屁股坐!”大娘提溜着袋子转头准备走,“还受众不一样,最后闹得不还是连个遮雪屋顶都没有,欠了多少.....”大娘站在原地用手指头一掰,瞪着眼摇摇头,“十几亿啊!”

“是个人都没法儿活了!”

“没法儿活了啊!”

叮咚——

火车站检票口角落站着一个小男孩,有些发黄微卷的头发,小脸白嫩,第一眼看上去,长得像个混血洋娃娃似的,半张脸埋在脖颈间的深蓝色围巾里,围巾右下角绣了一朵向日葵。

小小的身子在宽大的羽绒服底下看不见丝毫轮廓,像裹了条羽绒被,只露出双大眼睛,有些茫然害怕的望着远处的便利店,身子紧紧的靠在柜台上。

“小迟平时也不喜欢说话吗?”旁边一个男人低头冲着童迟笑。

这是他印象里第一次见这个男人,但他爸爸说每年生日这个叔叔都会过来。

但童迟太小,每次生日宴人多,他记不住。

男人叫笠海,看着比他爸爸要小,是个身高腿长,长相英俊,刚入三十的人,穿着一身黑色的长羽绒服,高领毛衣,手腕上挂了一个看上去有些破旧的表。

他冲着童迟笑的时候,小孩儿抬头也笑了下,但心思明显跑了。

昨儿晚上他还在别墅的软**睡觉,凌晨三点的时候院子里一阵嘈杂,他趴在窗户上还没看清院子里的人,转手就被他爸爸一把捞起来塞进了车里,去了一个小宾馆。

天刚亮,就被塞进出租车一路开到了火车站。

见到了这个眼生的男人。

他静静的盯着远处的便利店,直到里面出来一位穿着咖色外套的男人,童迟扬手挥了挥,软着小嗓音喊了一句爸爸。

对面人提了一大袋零食和水,小跑着给笠海递了过去。

“.....开始检票。”

广播重复了几遍。

“小迟听海叔叔话,过段时间就接你回来。”他爸爸蹲在地上看着童迟。

男人这段时间明显苍老了些,胡茬也没刮,也就是长了张帅气的脸,看着倒是没太糟糕。

身后的队伍慢慢减少,一声接着一声的滴答,催的童迟光点了头,都没来得及感伤掉眼泪,就被笠海拉着一起上了车。

他在检完票转弯的时候,看了最后一眼他爸爸。

接着就被人群冲散了视线,彻底找不见人影了。

外套被来往的人群摩擦,大包小包的行李偶尔撞到小腿,童迟站在人群里不明显,走两步就被人撞的磕绊一下,他的手被笠海牵着,最后被人彻底抱了起来,就那么被抱着上了火车。

“三个小时,小迟睡一觉就到了。”笠海帮童迟把窗户边的帘子拉上,整理了童迟下巴上的围巾,那块被小孩儿吐得热乎乎的,冬天一吐气就变成水,粘的围巾边上也挂着水珠。

童迟很乖,点点头,把身子往下缩了点儿,眼睛一转看见了对面坐着的老人。

老人冲着他笑笑,用着沙哑的声儿问了一句,“小女孩几岁了?”

童迟瞪着双圆眼睛,不自觉的又把脑袋往下缩了下,屁股朝笠海那边挪了些。

他其实话挺多,但仅限于在熟悉的人身边。

笠海笑了下,冲着老人说了句,“男孩,长得白。”

老人惊了一下,盯着童迟仔仔细细的看,“男孩儿啊。”

童迟手底下拉着笠海的手指,温热小手钻进男人滚烫的手掌里,他有点儿茫然和害怕,这种情绪从昨天一直持续到现在,估计还得持续很久。

车厢里人越来越多,拥挤人群和吵闹声不间断,车厢里飘着淡淡的汗味儿和纸皮怪味,说不上来,就是不好闻。

穿着羽绒服的人看着个儿个儿臃肿,互相摇晃挤在一起,童迟偷偷的瞄着走廊里站着的人,感觉像小时候动物世界里的胖企鹅。

他把围巾向上捞了捞,躲在笠海胳膊后面做贼似的偷偷看着每一个人的脸。

看着看着就困了。小孩儿昨儿一晚上没睡觉,一直担惊受怕,这会儿吵闹的聊天和嗑瓜子的声儿倒成了安眠曲。

童迟睫毛轻轻眨了几下,小鸡啄米似的在空中点了好几下,最后歪着小脑袋,缓慢的倒在了笠海的肩膀上,彻底睡了过去,温热的呼吸扑在围巾上,吹的嘴边一直飘着几根湿润的小毛毛。

半张脸都埋进了围巾里。睡了不到半个小时,车厢靠近厕所的地儿突然咋咋呼呼的吵了起来。

一阵女声,尖声刺耳的大吼了一声,“你往哪儿摸呢!”

童迟一瞬间被吓得抖了身子,眼睛绷得大,脑袋一抬,唰的就坐直了起来。

周围的人都扒着脑袋往那边儿看,看不见的还站起来撅着屁股往走廊那边探身子。

对面的大爷和大叔站起来,半条腿跪在椅子上,童迟盯着面前的半个圆润屁股,眨巴眼睛愣了半天。

“这么大岁数还臭不要脸!”

“你他么骂谁呢!”

“我全部拍下来了!你等着进局子!”

童迟看不见,他也不敢看,本来胆子就小,长这么大哪里见过这么大的架势,这会儿吓得只会瞪眼睛拽着笠海的手。

乘务员和工作人员涌过来协商,结果没协商好,吵得更凶,整个车厢都是谩骂声。后座的小孩也被吵醒了,一个劲儿的哭,车厢炸翻了天。

童迟脑袋后面坐了个老大爷,嗓子不好,随着车厢内的吵闹声,咳了一嗓子痰。

童迟彻底缩在椅子上不动了,估计是憋久了,家里那么大的事儿,情绪一直积着。

这会儿小孩一害怕,彻底憋不住了,低着头也不出声,眼泪自己一个劲儿默默的往下掉。

笠海坐在旁边都没听见。

直到童迟自己一个人掉了五分钟的眼泪后,他看快到站了,转头看了一下,“小迟怎么了?”

童迟眼泪掉的睫毛上全是水花,鼻头也有点儿红,看着就可怜,这会儿也缓过来了,抬头说了句,“想我爸。”

笠海没说话,手指压了压童迟的手指,他这人嘴笨,说不出来什么哄孩子的话。

好在童迟也不闹,抹了一把脸就不动了。笠海把他围巾裹好,等车到站了,夹着童迟匆忙从人群钻出去,终于下了车。

迎面的冷风吹在脸上像刀子,空气里飘着一股北方冬日里独特的气味,好像带着些炭火和风沙味,转眼又被风雪甩了一巴掌。

童迟一出车门就打了个喷嚏,手臂勾着笠海的脖子,鼻子埋在脖间,小小声音冲着笠海耳朵边说了句,“谢谢叔叔。”

笠海笑着,手臂用力把他向上颠了颠,跨开步子朝出站口外面走。

嘟——

手机在兜里震动。

笠海一只手拿着行李,一只手抱着童迟,这会儿没工夫接,童迟拍拍他说自己下来,让他接电话。

两个人站在出站口的角落,周边都是嘈杂打电话的声音,童迟安静站在原地听着笠海说话,对面是个女声。

“到了,现在就出去。”笠海看着挺开心,伸手让童迟牵着他,两个人往外走了几步。

“小停也来了?”笠海扬着调问,笑着叹了口气,“好,你在车上等我,外面冷。”

说完就挂了。

童迟被人牵着走了出去,外面的冷空气依旧冻人,迎面飘来的雪花粘在睫毛上,遮住了视线。

他被领着停在了一辆黑色小轿车面前,咔嚓一声,笠海开了后座的门。

童迟那会儿正在低头揉眼睛,雪刚才全黏眼睛上了,这会儿全是水。

“小停。”笠海笑着冲里面喊了一声儿。

童迟望着地下眨巴两下眼睛,确定没东西了,还没来得及抬头,就听着车里面一阵沉着嗓子的男声,叫了一声儿,“叔。”

童迟抬头,和里面的男孩儿眼神对在了一起,那人懒散的倚在另一边的车门上,估计刚睡醒,眼睛还没睁开,黑色外套帽子扣在脑袋上,里面还压了顶棒球帽。

童迟的注意力被集中在那人的眼神上,对方看着要吃人,眼神锋利说不上友善,整个人都看着冷。

脸颊上估计是摔倒蹭的,破皮了,还划了一道红,看着伤口快好了,颜色浅。

人看着也比童迟大好几岁。

车内的热气扑在童迟脸上,外面的雪却飘进了车内,打湿了半边的椅子。

段闻停盯着人,张张嘴冲着童迟说了句,“上来。”

这人刚睡醒,声音也不大,哑着嗓子,童迟没听清,冲着他眨巴了两下眼。

段闻停叹气没理他,头一偏冲着自己那边的窗户,手突然在在自己大腿上拍了一下,手指接着啪的一声儿打了个响指,一股子起床气似的,额头抵着玻璃,拖着嗓音长长的说:“关——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