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某一刻, 楚倦是真的觉得他可能会杀了自己。

但他最后还是猛地松手,楚倦半膝跪地,艰难的支撑起自己, 呼吸进肺里的空气干冷而凌冽。

背对他的黑暗哨兵五指收紧:“你以为你能跑的出去吗?”

黑暗中那双眼睛透露出无尽的嫌恶和愤怒, 冰冷的目光像尖刺一样扫过楚倦全身,最后停在楚倦的膝盖上:“就凭你这样一个瘸子?”

声音里的嘲讽是显而易见的,但他也确实说的没错,那长达十年的漫长的牢狱生活, 将楚倦的身体摧毁得干干净净,薄长烬说他会治好楚倦,这句话到底是一时之间的蒙骗还是当真如此已经不可知晓。

在薄长烬找到方法治好楚倦之前,楚倦就已然扔下了他。

这里是草原神山下的神庙,广阔的原野绵延不尽,他就是想跑,这样一个残疾也跑不了多远。

不过是在白费心思罢了。

楚倦似乎想笑一下, 只是裂开嘴角便有一丝血迹流了下来,他伸手擦了一下嘴角, 胸腔内的刺痛让他不住的咳嗽,不无讽刺的开口:“但他,就是不顾一切要我这样一个瘸子,也看不上你。”

“你——”主角攻的脸明显的扭曲了,被这一句话激得杀意外放,楚倦已经明显感受到他精神力的不稳定, 犹如一只蓄势待发的野兽, 但最终只是含恨低头。

楚倦:“......”

主角攻竟然忍住了。

这是多么明显的炮灰发言啊, 主角攻受没了世界会坍塌, 如果是主角攻杀了自己, 那就是白月光已死,主角受和主角攻相爱相杀。

虽然和他的炮灰任务有些出入,但好歹能够保住这个世界。

但是主角攻没有上钩,楚倦不无遗憾的闭上眼,这一句话好像当真是有些伤人至深,主角攻沉默了片刻,才冷冷道。

“你跑不出去的,如果你还想活着,就好生在这呆着。”

然后,“......去看看他。”

这个他说的当然是薄长烬。

楚倦在神庙背后的大殿里待了太久,薄长烬说那是整个神庙视野和风景最好的地方,他喜欢的茫茫草原和孤山雪峰可以尽收眼底。

这座庞大古老的神庙不仅只有大殿,连接着雪山的背后还有偌大的空间,黑暗哨兵站在门外宛如一尊石像不再近前,只有楚倦推开了门。

血腥气扑面而来,微醺的水汽让哨兵不自觉的闭上了眼。

门内是一个巨大的空间,烛火在风中闪烁,中间有一个两丈开外的温泉池,雪水化开的温泉池蔓延上一股诡异的血色。

视线垂落,落在石畔上的青年身上。

雪白的长发浮在水面上,薄长烬微微阖着眼,低垂的眼帘和嘴唇都是如雪一般的苍白,他漂浮在水中,除了从身上蔓延出来的血水就只剩下一片苍白。

白的像这雪山即将化开的风雪,他的眉眼是无情的,就如同楚倦第一次见到他那时一样。

他听见声音缓缓睁开眼来,那是一双森冷蒙着阴翳着眼,呈现一片冰蓝之色。

眼底森冷,却又好似并不清醒,极慢的回转过头来。

他的眼睛半瞎不瞎,远一些的东西都是看不见的,只能模糊看见一个身影,此刻勉力睁大了双眼,先是愣了一下,而后是惊喜和恍惚的声音。

“......你来看我了吗?”

是梦境还是清醒已经不可考据,他只是伸出手想触碰一下他的哨兵身上的温度。

他从水中伸出手去,带着颤意的小心的捉住楚倦的一角衣袍,满以为会扑一个空的,这一次却出乎意料的抓住了实物。

薄长烬的眼睛慢慢睁大,扬起头来不可置信的望着楚倦,他的目光澄澈如赤子,楚倦居高临下,在这样诡异的姿态下,他仿佛匍匐在楚倦脚下。

他的哨兵是冷漠的,片刻之后,不,又或许是过了很久他的哨兵才慢慢俯身下来,带来一股冷冽的风雪的气息。

他湿漉漉的手还抓着楚倦的衣裳,一只手抬起他的下颌,那只手是冰冷的。

“你做了什么?”

薄长烬好似没有听懂一般,疼,太疼了,他疼的受不住,连思维也在变得缓慢,温泉的温度明明是温暖的,可他还是莫名觉得冷,刺骨的寒冷。

他抓着楚倦的衣角,用一种扭曲的姿势从水地撑起双腿,摇摇晃晃的扑进楚倦怀里。

楚倦躲闪不及,被扑了一个满怀,他全身上下似乎都在发烧,滚烫的温度像火一样,哪怕隔着衣裳都能察觉到烫手的程度。

“你、你说嫌弃我丑陋......”薄长烬迷迷糊糊的抱着他,近乎哀伤的看着他的眼睛,又很高兴似的笑了一下。

“我去,换了一身皮......”

楚倦手掌蓦地一紧,薄长烬十年前身体溃烂到极致时换过眼和四肢,取下自己的眼睛替换,但换一身皮,那就是先猎杀一只兽,然后将自己的皮剥下来,而后——

楚倦不敢想象。

这是真的非人的折磨,怎么会有人能对自己这样狠?就只是为了他一句话而已。

薄长烬的声音低哑极了,人显而易见的已经被烧糊涂了,却仍小心翼翼的抓着楚倦的衣裳,迷迷瞪瞪的喃喃着,“很快、很快就换好了,你不要嫌弃我,不要扔下我......”

他烧的糊涂极了,此刻靠近了自己日思夜想的人,整个人都是浑浑噩噩的,忍不住把自己更深的埋进楚倦怀里,声音几近啜泣。

“阿倦,我好疼......真的好疼......”

“疼......”

他疼的神智迷失,只是死死的抓住楚倦的手臂,指节都抓的乌青发白,也不敢松开,而后在某一刻又生怕抓疼了楚倦似的松开了,只敢揪住他的袖子,疼的浑身发抖。

薄长烬没有坚持太久就疼晕了过去,他始终是警惕的,哪怕疼到极致也要睁开眼看着,生怕有仇敌来袭,唯独在楚倦身边放下了最后的戒心。

明明,最期望他死的人就是楚倦。

他死了楚倦就能得到自由,他是不知道呢?还是心甘情愿死在楚倦手里,也好结束这一生漫长的折磨。

这恐怕是他最接近死亡的一刻,没有一丝力量的,浑身虚弱的人就这样没有防备的躺在楚倦怀里。

可楚倦不会杀了他,也不能杀了他。

他是天命之子,只能好好的活着,和这世界气运一同好好生活着,楚倦不可能当真杀了他。

在薄长烬疼晕过去以后楚倦拨开了他湿漉漉的额发,青年脸色惨白如纸,还在细微的发着抖,然而额角往下的烧伤确实消失不见,包括露出的肩胛和锁骨的烧伤也都彻底消失。

他确实换了一身皮囊。

青年的手指微凉,只是靠近昏迷中的人就下意识凑了过去,微颤的眼睫和烧的发烫的脸颊依赖的贴在楚倦手边。

滚烫的像一团火焰,热的惊人。

薄长烬终于还是得见了第二天的阳光,他醒过来时以为一切只是自己的梦境还没醒,他蜷缩在楚倦怀中,灿烂的阳光透过神庙的窗户照进来,打在楚倦的下颌上,削瘦而锐利。

哨兵微微闭着眼,似在休憩,似在沉思。

他伸出手企图去触碰心上人的眉眼,忽地就见那雕塑一样的人缓缓睁开了眼睛,湛蓝色的双眸是海中升起的迷雾,让船只禁不住驶入其中。

“醒了就松开。”

他声音很是不耐烦。

薄长烬上半身死死的抱着他,下半身还在温泉里,他抱的那么紧,楚倦有一瞬间很想把他扔进温泉里,却清楚的知道他掉进里面肯定会被淹的窒息而死。

最后理智扼住了他的蠢蠢欲动。

薄长烬听话的松开了他,哨兵皱了皱眉,半晌,还是镇定自若的走了出去,步伐很慢。

蹲太久了腿都蹲僵了。

薄长烬目送着楚倦离开的背影,心里逐渐被什么填满,也许是阳光,也许是其他。

他想,楚倦并没有待他那样无情,如果真的毫不在意不会在屏障破开以后第一时间过来看他,也不会在这里陪他一夜。

“我给了你机会的......”

强大如黑暗向导当真没有任何自保之力吗?也许并不是,他放松的靠在池壁上,静静凝望着那个稳而慢的背影,低声呢喃着。

是你自己,没有下手,所以,你不能怪我执着,怪我不放手。

他有太多的时间杀了自己了,而在这整整一夜里,他没有一刻下手,那些尖锐的恨不得杀之后快的疯狂中,未必没有一丝心软。

这一次薄长烬修养的时间很长,他身上累累伤痕都已彻底清除,新生的类人的皮如新生的婴孩一般洁净脆弱,还是有一些排异反应的,偶尔会出现一些青紫和红肿。

薄长烬总很排斥让楚倦看见,人总是这样,希望心上人看见的是自己最好的完美的一面。

过来陪楚倦的时间里楚倦总是不怎么理会他,偶尔遇见喜欢的东西吃上一两口也很少,他送来新送过来的奶糕准备退出去时被人拉住了。

“别动,”楚倦坐在窗棂旁,他面前的桌子上放着一瓶开的正好的花,微凉的指尖触及薄长烬的耳际,微微皱眉:“让我看看。”

薄长烬被他碰一下,下意识的打了个寒颤,心脏都慢了一拍。

他耳后是一片小的排异反应,有一点红肿,楚倦的手指轻轻抚摸过那一块肌肤,像是无声而缱绻的安慰。

“还疼吗?”楚倦的声音难得的温和,似乎有些担忧,却假装的很好的模样,伪装成只是好奇。

薄长烬不可避免的想到那天晚上,他埋首在楚倦的脖颈当中,哭着同他说疼,一瞬的羞赧漫上心头。

“不疼。”他的声音有一点微哑,却站在原地没有动,任由楚倦抚摸过他的后颈那块敏感的皮肉。

楚倦听到他的答案嗯了一声,手指依然在那里摩挲,并没有松开的架势,眸光晦暗。

薄长烬尽量把呼吸放得很轻,生怕打扰了楚倦,会让他如梦初醒一般的推开自己。

“排异反应严重吗?”

这大概是楚倦对他少有的关心?

薄长烬摇摇头,被蛊惑一般轻声道:“不怎么疼。”

他想要楚倦心疼他,又连他心疼都舍不得。

楚倦抬起头来,眼底有细碎清冷的光,还是一下没一下的摩挲着,俯在薄长烬耳边轻声低语。

“我记得,那时候在冰雪森林,你把我救出来,你说你心疼我,会治好我的伤,会一直陪着我,会把缺给我的爱都补给我,是真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