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倦在薄长烬的庄园里住了下来。

庄园在繁加城的郊区, 背靠着连绵不绝的山林,拥着澄澈碧绿的湖水,水的温度有一些凉,里面有自由的鱼在水中游弋。

薄长烬握着楚倦的手带他感受刚刚抽出枝桠的柳枝, 也握着他的手感受冰雪化冻流过指尖的雪水, 他对楚倦说:“如果您一直看不见, 我愿意做您的眼睛。”

楚倦不置可否, 只是略微遗憾的笑了笑, 他的手指一点一点的蹭过薄长烬的面颊, 从锋利的轮廓到温润的眼角。

想说些什么, 最终只是叹息。

楚倦的身体开始逐渐好起来, 在薄长烬的精心照顾下就连本已被医生断定不能行走的双腿也可以渐渐下床行走。

薄长烬搀扶着他的手臂带他认每一段路, 触摸每一座灯, 偶尔累了就在连廊里休息。

“现在是秋天了吗?”湖面有风吹过来,薄长烬为楚倦细心擦拭额角落下的汗水,他总是倔强又坚韧的,微蹙的眉让人心疼。

“是啊, 马上就要冬天了。”薄长烬的语气和缓。

他们离开雪原时就已经是夏天,走出来需要一段时间,抵达繁加城时已经是初秋时节。

“岸边的树枝已经开始落叶了, 颜色是金黄的, 唯一还是青绿的是香樟树,”向导仔细的同自己目盲的哨兵介绍着眼前的景象, “早上岸边的花草会起薄霜,再过一个月就要下雪了,到时候岸边会结一层薄冰,跟冰原的湖泊不一样, 只要扔一颗石子就会咚地一声破碎。”

他的语言总是贫瘠的,他想说他们隐居的庄园很美,他在尽力的描绘自己所看见的,然而哨兵只是微微笑着,有些落寞和伤怀。

“走。”

薄长烬于是搀扶着楚倦继续向前,走一段路停一下,有时候累了楚倦会靠着他微微休息。

“庄园的南面有一处枫叶林,一个月前漫山遍野都是红叶,现在只剩下残叶,等来年......”

“很好看吗?”楚倦状似无意的询问。

“很好看。”薄长烬有时候痛恨自己说不出其他的话来,他的语言永远这样贫瘠。

他其实想说,你在身边,什么都很好。

楚倦走的时间太久了,膝盖酸疼起来,往前猛地踉跄了一下,薄长烬鬼魅一般向前一步接住他,险险阻拦住楚倦跌倒在地的可能。

他揽住了楚倦的腰,意外让他们隔的很近很近,近的几乎呼吸可闻,楚倦也感受到了,他的手指本来是撑在薄长烬肩膀上的,愣了一下后慢慢抬起来凑近了薄长烬的下颌,而后一点一点珍惜而缓慢的抚摸上了薄长烬的五官。

“有你好看吗?”

他是不会说这些花言巧语情话的人,说这话时声音很低,耳垂有些红,但很快那一点青涩就被哀伤所替代,有些晦涩的弯了弯嘴角。

“如果,我能看见你的样子就好了......”

他黑洞洞的眼睛里有憧憬有期盼,也有一点无可奈何的悲伤。

他有些累了,于是顺着力道把下颌抵在薄长烬的肩膀上,他们隔的这样近,他能清晰听见薄长烬的心跳,隔着薄薄一层骨血疯狂拍打着血肉,几乎能让人听见他的慌张。

他们依偎在深秋的湖畔,楚倦的声音像风一样干净而澄澈,修长的手指绕过了薄长烬的发尾。

“我有时候会想你的长发是什么颜色的,眼睛又是什么样的,是跟你的信息素一样温柔的蓝?还是夜色一样深沉的墨色?你笑起来的时候是什么样子的了?我无理取闹时会不会也会生气,生气的时候会不会皱眉,会不会露出烦我的样子.......”

“不会的。”薄长烬紧紧抱住他,短促的抢答。

楚倦像是忍俊不禁的笑了一下,手指轻轻将薄长烬的长发缠绕到指尖上:“对我这么好吗?无论多过分都不会生气?会永远这么纵容我?”

“是啊。”薄长烬回答的毫不犹豫。

“那我想看看你纵容我的样子,眼见为实,不然怎么知道你是不是骗我的?”

“我这辈子都不会骗你的。”薄长烬轻声允诺着。

风有些大了,他搀扶着楚倦走到卧室躺下,楚倦喝的药多了,其中有几味有些嗜睡的副作用,他中午总要睡一觉。

楚倦握着他的手,薄长烬就守在他的床边,将睡将醒的那一刻楚倦伸出手去,向导从善如流的落入了哨兵的怀抱。

楚倦的手指落在他眼角的位置,呓语着:“你的眼睛一定很好看......”

有细碎的亲吻轻轻落在薄长烬额心,那是楚倦生平第一次主动亲吻他。

“可惜,我看不见......”

没有人知道那一刻薄长烬的心如擂鼓,他几乎在刹那间就做出了决定。

他说过会治好楚倦的,那么无论如何他都会治好他。

无论付出任何代价,他虔诚的在楚倦耳边低语,睡梦中的人皱着的眉头散开,像是云销雨霁,雨后天晴。

“我会让你重新看见的.......”

看见我,也看见花开繁盛的夏天。

——

薄长烬和楚倦在入冬的前一个月动身,向着繁加城以东的方向行进,据说在兽人与白塔交壤的天伽山脉沉眠着一只巨兽,终年不曾醒来。

——那只巨兽名叫琥珀。

它有一双号称能看见世间万物的眼睛,凡所见过它的人都变成了天伽山下的累累白骨。

这不是一个传言,里面切实有着这世上少数几只琥珀巨兽,在薄长烬**溃烂觊觎兽族躯体的时候,他曾在整个大陆搜寻,在天伽山下见过那只巨兽。

但以当时他奄奄一息的实力与那只巨兽争夺无疑是自寻死路,所以他选择闯入实力更为低微的拉尔雯。

这样的险境本来不应该带楚倦一同去的,是楚倦的舍不得他。

他越来越依赖于他,对于一个一无所有的瞎子来说向导就是他的一切,这让薄长烬出乎意料的满足,当楚倦喊他名字的时候有有一中几乎满溢出来的爱意。

无法自己跟上的哨兵没有说其他的话,他只是握着他的手喊他的名字:“冬藏。”

这就够了,薄长烬浅浅闭眼。

他们在天伽山脉下驻足,本来应该在下雪之前进山,然而楚倦中途生了一场病,薄长烬不得不停下来照顾他。

“我是不是耽误你的事了?”楚倦清瘦的手臂微微拢着自己的衣裳,领口的布料过于柔软,露出一截白的刺目的脖颈。

手指捏住衣裳的料子捏的发白,露出一丝苦笑:“你先去,不用管我,我自己......能照顾好自己。”

话虽这样说着,却忍不住低声咳嗽起来,声音压抑的厉害。

薄长烬见不得他失落自责的样子,心里一阵心疼。

“没什么,就是冬天上山不太方便,没什么大事。”

“真的不影响吗?”哨兵的眼眶漆黑,似乎还是有些担忧。

“当然。”他说的轻松,宽慰着楚倦,“没什么的。”

只是上山寸步难行,琥珀兽在雪中奔袭千里无踪罢了,只是难上十倍而已,又有什么要紧的呢?

也不是不能明年再上山去,可是楚倦说想和他一起看今年的雪。

他既然这么说,便也不是很难了。

有时候薄长烬也觉得奇妙,以前他清醒算计,对任何事情都考量的清楚明白,原来有一天也会因为一个人想和他一起看雪不顾性命的擅闯雪山。

他有些想笑,于是弯了一下嘴角。

楚倦有时候也独自伤神,不知在想些什么,薄长烬揣测是因为琥珀兽这个名字叫他想起来什么,于是在某一天主动同他说起自己。

“我听说薄长烬在这一带活动过,他现在有妻有子,您还......”

楚倦安安静静的听他说着,末了主动握住他的手在唇边落下一吻:“我有你就好了,其他人都无关紧要。”

他说的那样深情,让薄长烬没有任何怀疑的相信。

他想,苦尽甘来,也许一切都到了最好的时候。

他提前找好了一张崭新的面皮,他做人体实验到了这世间顶级的地步,他换掉了自己孱弱的四肢,换掉了失去视力的眼睛,甚至换掉了一身溃烂的皮肤,那么换一张脸也不再话下。

楚倦替换眼睛恢复的那段时间他会换掉这张脸,用一个完全新的冬藏和楚倦相见。

今年的雪很大,好在不是孤身一人。

他们在天伽山腰白玉河畔边寻了一处年久失修的屋子暂住,薄长烬将屋子收拾的整齐干净,他在某一个冬日离开,临行前楚倦还捂在暖和的棉被里,他伸出手与薄长烬十指相扣,问他。

“我很快就能看见你长什么样子,对吗?”

“嗯,”薄长烬温声回答他,“你睡一觉醒来就能看见我了。”

薄长烬温柔的吻过心上人的眉眼,转身独自闯入狂风呼啸的雪山的前一刻楚倦突然拉回他在他唇上吻了一下。

温柔而青涩,是少年时未曾得到的爱意。

楚倦说,“路上小心。”

薄长烬回答:“知道了,我会早些回来的。”

那是他们最后一次心平气和的演这场郎情妾意的戏。

此后生死相对,再无温情可言。

——

以薄长烬的实力就算对上琥珀兽也没有输的余地,他天生就被天地偏爱,他的精神体是逐烈日之明的逐明兽,就是最好的佣兵哨兵也比不上他。

可他偏偏输了,从雪山之巅滚落,兽类的咆哮响彻天地。

他从雪山上一路往下摔落,嗑碰在山棱上,碎石里,大雪呛进他口鼻,血液在雪中喷洒。

他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琥珀有没有追击上来,他的身体里进入了一中麻痹的药物,他的左腿一动也动不了,像是被巨石压住。

恍惚中他好像看见了楚倦。

他的心上人一步一步朝他走过来,乌黑的长发披散在纯白的衣袍上,直垂腰际,他手里捧着一盏暖黄色的灯,在风雪当中朝他走来。

他不知道那是幻觉还是事实,他尝试着开口喊楚倦的名字,但很快被风雪演没。

“走......”

发狂的琥珀兽会攻击领地内一切活的生物,一个瞎子不应该出门,他锁住了门的,他怎么能跑出来的?

或许,他是太担心自己所以才出门查看。

不,也许是做梦,因为他看见了阿隼.......

那只这么久以来从未见过的海东青站在他主人的肩上,羽翼在雪山微光的照耀下犀利又洁白。

楚倦半屈膝跪在他身侧,声音带着微微的笑意,修长的手指抚摸上他的脸颊,也许因为太冷了,宛如刀刃一般。

“这个世上不只有这一只琥珀兽的眼睛,我说的对吗?”

“长烬?”